第48章 月亮 (1)
那天下了一場秋雨, 兩個人沒有避雨的地方,擠在附近的兩個石頭上,把告示牌放在上面用石塊壓着, 段嘉央凍的瑟瑟發抖, 她搓着自己的手臂, 打雷她往林珂身邊躲,林珂把她護在自己懷裏, 後背擋着風和雨。
雨勢很大,老洲橋發出猙獰的聲響。
潮濕的雨氣裏散發着死亡的氣息。
家裏報警找到她們, 回去時路上漆黑一片, 暴雨打得噼裏啪啦響,外面的光熄滅了,車子也都開走了,婚禮結束了,院子裏的桌子沒來得收, 狼藉一片。
段力天不在家,賓客也全散去了。
段嘉央誰的話不聽, 也不去洗澡睡覺,倔強的站在客廳裏, 裹着毯子瑟瑟發抖, 衣服褲子濕透了,地上一灘灘水跡。
用自己的方式抗衡,最後身體一歪倒了下來, 高燒40°,連夜送到醫院去打退燒針。
她病了一個星期, 斷斷續續的好,斷斷續續的燒, 嗓子燒壞了沒辦法說話,醒了之後手指亂比劃,林珂把手機給她,她打字:【你的腿檢查沒有?你別變殘廢了。】
林珂也跟她比劃,自己看過,沒問題。
段嘉央神情複雜看她:【你又沒有啞巴。】
住院期間沒人來看她,林珂跟老師請了三天假去守着她,老師本來不同意,畢竟高三重要,再怎麽聰明也不能把複習落下,林珂不幹,自己不去上課,老師給她媽打電話沒有人接。
想着去家裏家訪問問,最後隔壁十班老師說不用找了,家裏出事,問他怎麽知道,他含糊其辭說是人家家裏不可說的秘密。
班主任去看過段嘉央一次,買了營養麥片和水果,推門就看到林珂在給段嘉央講題,段嘉央看到班主任,瞬間往被子裏鑽。
班主任扯了一把椅子,給她們講了兩個小時的題,走時說:“段嘉央早點好起來,你再不好起來,你同桌就要接你課代表的班了。”
還說:“未來的路很長,不能因為一件眼前過不去的小事毀了自己一輩子。”
感冒總有好的那天,回家後誰也沒提婚禮的事兒,她們也不知道究竟怎麽解決,婚禮是算成功了,還是算被攪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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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搬出去了,不在家裏住,段嘉央除了跟林珂說話,誰也不理。她還是在二樓吃飯,只是這次林珂陪着她一起。
香港那邊如何不清楚,有時候網上會出些新聞,說是公司內部核心不滿段力天,段力天不安撫好,很有可能會出大事兒。
這裏頭牽扯的淵源就深了,段力天能坐穩現在的位置,完全是因為他亡妻是戴雪堂的女兒,是雪堂汽車唯一繼承人,是雪堂大小姐。
戴雪堂車禍離世,女兒殘廢,內外虎視眈眈,對整個戴家是滅頂之災,他往上爬把位置坐穩了靠的就是香港那邊的勢力,他離不開戴家親屬扶持,說難聽點他之前就是戴家的狗,現在把姓戴的得罪死了,姓戴的不姓戴的聯手他早晚滾出雪堂。
段力天沒想着和戴家斷了關系,可林婉這個女人為了自己女兒,當着所有有頭有臉人的面,一巴掌打在了段嘉央臉上,別說外人和戴家氣不氣,他自己臉面都丢了,林珂什麽玩意,她林婉又是什麽玩意,要不是肚子有他的種早攆走了,居然敢抽段嘉央巴掌。
戴家放話了必須把孩子打掉,不打也成,段力天帶着林婉滾出雪堂,抱着自己兒子去種地。
雙方絞緊,各種迂回,奈何香港那邊不松口,要麽你帶着兒子滾,要麽打了孩子去給段嘉央下跪道歉。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段嘉央完全不知情,她生病段力天沒去看她,香港那邊也沒聯系她。
嗓子好了她給姨婆回了個電話。
姨婆說:“噉你嚟香港讀書啦,同我一齊住!”
一個月沒過,秋天最涼的時候。
段嘉央來不及去想姨婆的話,就被她爸強塞去急訓,還是封閉式的,只學美術,文化課暫時扔一邊,走的非常急。段嘉央當是她爸在懲罰自己,在家裏發了很大的脾氣,把房間砸的亂七八糟。
林珂幫她收拾東西,衣服疊進行李箱,再擦擦她的皮箱,段嘉央可能不知道怎麽回事,林珂知道,段嘉央的姨婆強制要求,要把她接去香港,段力天不同意,說是送她去集訓,實際給她塞到姨婆找不到的地方。
段嘉央跟林珂說:“你成績別落下。”
林珂嗯了一聲。
“要自己去看腿。”
段嘉央坐在地上,陽光落在腿上,她無法捕捉到光源的移動,偏頭給林珂說,“你高考要是狀元,我給你獎勵。”
“真的?”林珂眼睛亮起。
段嘉央點頭,只有變強了,才能逃脫她爸的控制,逃出這個城市自由自在。
段嘉央被塞到進車裏,集訓的地方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
車咻地一下走了。
林珂在樓上看着她。
這大別墅陷入死寂,沒有一個人願意和她說話。
段嘉央在段力天安排的酒店裏住,手機沒有網沒有信號,如同被流亡荒島。
一身反骨無處安放,想翻出去,發現是十八樓,她想跑自己找地方住,沒錢亂跑,卡裏空空如也,零花錢被停了,天天被人盯着,段嘉央委屈死了,段力天真惡劣。
住了一個星期,她上完晚課,回去的路上看到了個熟悉的人影,林珂站在路燈下等她,穿着單薄,藍色的校服在名流進出的星級酒店很明顯。
她手中提着個保溫桶。
段嘉央從車上跳下來,天冷飕飕的,林珂臉頰凍紅了,她輕聲喊:“小羊。”
段嘉央無法形容眼前的畫面,她把車門拉開,讓林珂上來,手在扶手上搓來搓去,很想抱一抱她。
“你怎麽來了?”段嘉央問。
想你呀。
“來看看你。”
段嘉央還是看着她,鼻子酸酸的。
林珂把保溫桶給她,“給你送吃的。”
段嘉央吃過晚餐,打開保溫桶,裏面是鴿子湯,高油脂的湯,她不想喝,勉強吃了一塊肉,“這裏很遠,你過來,最起碼一個小時,你沒上課啊。”
“來得急,有車,我坐地鐵。”林珂說。
她沒有上最後一節晚自習,先坐十分鐘的公交,再轉地鐵,再輕軌,再轉公交一個半小時就來了。
“我明天可以再過來嗎?”林珂問。
不舍全寫在臉上了。
段嘉央說:“你還來幹嘛?很晚的,說不到十分鐘的話就要回去。”
林珂不在意,她說:“給你送吃的,高考要好好補補,這樣能考的好。”
段嘉央想起來學校家長來送餐的樣子,那些媽媽奶奶們總是站在樓梯過道拎着保溫桶,溫馨又幸福。
她看着林珂,“婆婆媽媽。”
段嘉央又嗯,同意了。
天太晚了,林珂只坐了三分鐘,她提着保溫桶離開酒店準備回去,走幾步回頭幾次,站在飛蟲萦繞的路燈下揚着頭看她。
段嘉央想林珂真像個小狗。
也像月亮。
像朦胧的月色,把白色的光塗滿表面就以為別人不知道它的心事,實際把要“下雨”那兩個字全畫在身上了。
“明天要下雨了。”
“那我明天早點來。”
“會下雨的,會很冷。”
“那我穿厚一點,打着傘來。”
林珂經常來,雷打不動,不管刮風下雨,她只早到從來不遲到,提着一個保溫桶。
有時候會帶一些別東西來,奶香片、奶茶,有時候會是一支鉛筆或者半塊橡皮擦。
根本不是她們美術生用品。
有次,林珂捏了一個發卡,半塊愛心,一看能湊一對兒。
段嘉央看到提醒林珂,“你別談戀愛。”
“為什麽?”林珂眼睛微微亮。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你可是要當狀元的人,”段嘉央眼尖,伸手拿過來瞥了兩眼,她咬了下唇角,霸道地說,“真是醜爆了,直男審美。”
她轉身往垃圾桶裏丢,剛松手,林珂說:“那是我買給你的。”
段嘉央抿了下唇,又把髒了的發卡撿起來。
小心翼翼擦拭,居然沒嫌棄髒。段嘉央擺弄着發卡,問她:“你總帶這些小玩意幹嘛。”
段嘉央奢侈慣了,不會用這幾塊錢的東西。
林珂認真地說:“因為看到好的想跟你分享。”
“哦。”段嘉央收好了,“你之後讓司機送你來。”
林珂應了聲好,沒告訴她,司機不為自己服務,沒有人管她。
她兜裏還有東西,體育課上別人打羽毛球,她坐在小樹林撿的楓葉,很像五角星。
段嘉央吃完飯,她準備拿出來,手塞到校服兜裏一捏,碎了,她的手在兜裏沒拿出來。
段嘉央讓她等等,她在車子前面抽屜裏掏了一張紙出來,遞給她說:“這個給你。”
林珂打開看,上面是她的肖像畫。
她坐在窗戶邊寫作業,手裏捏着鋼筆,光線落在她的物理課本上。
“素描,老師讓我們自己找的參考,我随便翻的照片。”
“你拍了我啊?”林珂挑刺一樣,挑出關鍵詞。
“不是我拍的。”段嘉央解釋,“是我從群裏找的,班上那群男生拍的。”
“畫的很好。”林珂說:“下次你可以多拍拍我。”
段嘉央集訓一個月,林珂每天22點到,她們說十分鐘的話,林珂23點半回到段家,她一個人把兩個城市兩段的線鏈接起來了。
十分鐘裏,她們交換禮物。
能說的話很少,最多是,明天我還來,你來幹嘛,明天我往前走一點你在那裏等我。
段嘉央多走半個小時,林珂少走半個小時。
她們相處的時間就變成了四十分鐘。
界限模糊不清,她也不是那麽讨厭林珂,四十分鐘後她再送林珂走,送到地鐵中轉站。
末秋初冬,冷風蕭瑟。
末班車了,多說一句話都會錯過。
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中轉站光線很暗,段嘉央四處看看,倘若是她一個人來這裏,她絕對不敢,林珂提着書包,在廣播通知4號地鐵即将到站時,匆匆問她:“你會去香港嗎?”
“不去。”段嘉央說。
林珂問她為什麽。
段嘉央起初不願意說,好了一會兒,才說:“只有姨婆對我好,但是姨婆有兒子還有孫子孫女,她們不是特別喜歡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裏是我家,你媽不住過來,還是我說的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小孩子也會很有感覺,她明白這個道理,看得很透。
林珂往前走了一步,踩她的影子,“你爸讓你去你也不去嗎?”
段嘉央眉頭緊鎖,瞬間就生氣了,“你什麽意思,你覺得我爸會把我送到香港,然後把你媽接回來生孩子嗎?”
林珂搖頭,她說:“我只是覺得你很自由,有自己的主張,只要你決定的事,哪怕是你爸爸讓你做,你都會反抗,我以前不會反抗我媽。”
段嘉央被她誇了一下,心情好了許多,她說:“因為你太小了,沒辦法反抗,等你有本事了,就別聽她的,按着自己的想法活。”
她重重點頭。
“有一點點害怕。”
“別怕。”
段嘉央面對着她說的,可林珂沒辦法看清她的表情。
人經歷十字路口時,會很糾結,很害怕走錯路,走這條路會去想另外一條路結局如何。
林珂在選擇她這條路健步如飛。
“你下次別來了,這麽晚。”
林珂站在白線以外,電車滴滴滴叫了很多聲,她都沒有上車,車門合上,地鐵開走,中轉站裏放着薩克斯版的《Going home》
她們聽完了整首,寒風蕭瑟,外道的光全部熄滅,段嘉央扭頭看一眼,林珂的黑發被吹動,走兩步再看一眼,輕輕地嘆氣。
她跟林珂說:“以後不能這樣。”
她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她們在地鐵附近定的酒店,紅色招牌貼在樓層上,寫着“來賓”二字,霓虹燈粗糙,光線昏暗。
一晚上一百五十八塊錢,房間密不透風,一股潮濕的味道,房間的煙灰缸裏餘留着上一位訪客的煙蒂,廉價的氣味讓人直作嘔。
林珂踩在椅子上,把窗戶推開一些。她以為後面也是樓房,推開發現正對電梯。
她又把窗戶關上,所有燈光打開依舊昏沉。
晚上只洗臉洗腳,合衣睡着的。
并不是累,是糟糕透了。
段嘉央記住了這個味道,也記住了這種廉價酒店的價格。
她說以後不能再這樣了,發誓再也不來住了。
但這話就跟她送林珂去中轉一樣,說不送,下次還送。
一百五十八一晚的酒店,她們一個星期住了三次,還是偷偷住的。
除了這些氣味,還有兩個人腿上過敏的紅疹,密密麻麻,摸着臉皮膚都變粗糙了。
可這件事誰也沒說,誰也不知道誰過敏了。
默默把睡衣買的長一些,遮住腿和手臂。
那時說不清道不明,比起那些可怕的紅疹,似乎更怕對方心疼自己。
就想着忍一忍,我還可以将就。
段嘉央第一次接觸到貧窮,是用這個方式,很難以忍受,認為這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
但,若用一句話評價這段經歷。
段嘉央想的比較文藝。
像是,貧瘠的荒原開出了一朵花。
小小的一朵,白色的,很香。
上網搜,這種花叫茉莉。
**
美術考試結束,分數剛剛擦夠了一本的線,在這個卷到飛起的學校,段嘉央只能說是墊底,不拔尖。
段嘉央自己很滿意。
她爸對她美術成績總體不滿意,逼逼叨叨說了很多,無非就是追憶往昔,她爸保送的,考都沒考,國內外名校搶着挖他。
“文化課,你別給我繼續倒數,別一天天盡瞎折騰,不知道整些什麽玩意。”段力天說。
說着,對她高考也不抱希望,“不行你就滾去國外念書,跟那個藍睿一樣。”
段嘉央來不及反駁,她這樣已經不錯了,沒達标不是因為他暑假忘記聯系老師嗎?
段嘉央說不清為什麽。
她沒反駁,也沒有應和她爸。
她想快點成年,坐飛機,坐火車,離她爸遠遠的。她太失望了,她無聲地看着她爸。
段力天說:“你不覺得羞愧?”
是想證明什麽,還是其他什麽東西,她也說不明白,心裏有一顆種子在瘋狂的萌芽。
這次她沒有哭,也是疲憊的懶得哭,她買了一個小蛋糕坐在白色羊毛地毯上給自己慶祝,林珂輕輕地敲她的門,門就推開了一條縫隙。
少女坐在地毯上,合着眼眸,月光悄然落在她身後,不知是許願,還是在自我安慰。
她喊林珂一起吃,騙林珂說是她的生日,林珂知道她的生日在五月六號,明年的立夏。
她說生日在12月29日,那就是吧。
段嘉央緊緊盯着她,“你不想我出國?”
林珂被她看的無法直視,不明白怎麽突然過度到這個問題,她跪坐着,片刻又盤腿坐着。
她不清楚段嘉央怎麽發現的。
段嘉央語氣強勢,“你承認。”
林珂點頭說:“不想你出國。”
她看着小蛋糕像是許願。
“嗯……好吧。”段嘉央認真地說,“出國有什麽意思,賀笑都在這裏,我才不聽我爸的安排。”
停一停,她沒說話。
跳動的心髒卻一直催促她,輕聲說:“段嘉央你快跟她說,還有因為你。”
真怪。
段嘉央沒說這句話,她想一定是老洲橋留下的後遺症,林珂對她好,為她遮風擋雨,她心有感激。
她沒好意思說,那之後,她經常想到雨夜的那個擁抱,林珂身體的溫度很高,明明她自己也凍得瑟瑟發抖。
她問林珂,“你生日什麽時候?”
她拿手機翻日歷,林珂往前靠,額頭和額頭撞在了一起,她喊了聲停,指向一個日子。
段嘉央立馬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戳破了。
林珂比她大,她怎麽能在林珂前面成年呢?
“北方小年。”林珂輕聲說:“我生日,臘月二十三,今年的二月二號。”
“十八歲的生日?”
林珂點頭,“我要成年了。”
聲音輕輕,卻很鄭重,像是在宣布一件大事。
段嘉央思考片刻,認真地說:“那你想擺幾桌?”
“啊?”林珂疑惑。
段嘉央說:“宴請客人啊,客人肯定不行,我惡心你媽,你又沒什麽親戚,請你同學吧,想去哪裏吃飯,上次藍睿過生日在祥泰,請了整個年級。”
“我不想跟別人,跟你,就跟你。”林珂說,“別人不認識,不想去找別人。”
“就我?那多無聊。”
“可是我就是想跟你。”林珂輕聲說,“你對我最好,你最好了……跟別人沒有意義。”
段嘉央眼睛微微睜,眼睫煽動,某處被戳中了,唇角噙着笑,正經起來了,“那,那行。”
冬季來的悄無生氣,夜裏就下了一場雨夾雪。
林珂真的猜對了,小年夜那天,藍瑤從國外回來了,她來找段嘉央玩,段嘉央出去買東西不在家裏。
林珂在樓上聽到了沒下去,管家跟藍瑤說讓她晚點來,或者段嘉央回來給她打電話。
段嘉央早上就出門了,下午開始下雪,白色一片一片的落,段嘉央撐着傘回來,抖着雨傘,雪花落在她黑發間,在她邁進屋子時迅速融化成了水珠。
她圍着厚厚的圍巾,戴着手套的手輕輕搓着臉。
她提了兩份小蛋糕回來,家裏沒人問怎麽回事,到傍晚林珂坐在她的小陽臺上,段嘉央點着蠟燭,說祝她生日快樂。
林珂說:“我吃不了太多蛋糕,能不能跟你一起吃。”
吹滅了蠟燭,段嘉央把叉子給她,她們兩個坐在陽臺上吃,奶油在林珂嘴裏融化,很甜。
這是她第一次好好過生日。
林珂手指伸出去,白色輕盈的雪花在她指尖停留,她說:“小羊,你看,雪花。”
段嘉央笑着偏頭去看她,看到她眉眼處的笑,她圍着紅色的圍巾,臉頰微微泛着紅,呼吸的白煙一團一團籠罩着她的側臉。
雪花在她通紅的指尖融化成水。
這一瞬,她居然覺得林珂好美。
美得驚心動魄。
突然下起了鵝毛的大雪。
段嘉央愣愣的看着飛舞的雪花掉下來,她突然合攏手掌,像遇到流星瘋狂許願。
是錯覺是錯覺,一定是錯覺。
可是,搞不明白,為什麽再去看她還是有這樣的感覺。
林珂朝着她看過來,她扣下耳機遞給林珂,林珂塞到耳朵裏,放的是久石讓的《月光の雲海》
宮崎駿《天空之城》裏的尾片曲。
又聽到了和田薫的《ふたりの気持ち》
從久石讓的《the Rain》聽到《summer》,從肖邦聽到貝多芬,虐的有,唯美的有,月光下,雪花中,海邊,岸上,幾首曲子概括了所有人生。
段嘉央懂得比她多。
看很多電影,聽很多歌。
林珂說了一句話,段嘉央并沒有聽到,輕輕哼了兩聲,在音樂裏看外面的飛雪。
轉點的時候,段嘉央摘下了耳機,在她耳邊說:“林珂,生日快樂,恭喜你成年了。”
林珂心髒猛地一跳,看着她的睫毛,她的手伸出去想抓什麽,段嘉央從毛毯上起來了,她沒抓住什麽,手指揪住了毯上的軟羊毛。
睡覺的時候,房間的投影儀放着《菊次郎的夏天》,電影裏菊次郎穿過綠油油的田野,林珂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一開始以為那個小孩是那個菊次郎,後來發現大人才是菊次郎。
她思前想後,想了半天不知道段嘉央放這個電影要告訴她什麽意義。
後面,段嘉央難得讓她睡床,把被子分她一半,她就不想了,去她床邊,軟軟的,很暖。段嘉央用遙控把電影快進,整部電影都彌漫着夏日的燥熱氣息,和冬日格格不入,段嘉央說:“林珂,每個人都要有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夏天就去嗎?”林珂問。
嗯。
“你帶我嗎?”
段嘉央沒說話,林珂默認她會帶自己去。段嘉央把自己的mp5給林珂,讓林珂自己下喜歡聽的歌,林珂捏着想了半天,說:“我很少聽歌。”
林珂鑽被子裏換好衣服,段嘉央又下去搗鼓來搗鼓去,在她房間裏找來找去,最後拿了個紅色盒子出來,“生日禮物。”
林珂坐起來,赤着腳踩在毯子上,她走到段嘉央身邊,眼眸輕輕眨動,很驚喜地問:“還有禮物啊。”
“生日肯定要有禮物,不過我沒什麽錢。”段嘉央跟她爸置氣,零花錢沒有多少,林珂把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根紅繩,上面串了一個“福”字鈴铛。
“你先将就戴一年吧。”段嘉央說。
“很喜歡。”林珂往手上戴,只是一只手不方便,段嘉央捏着紅繩幫她系上,說:“高考會保佑你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夜裏半夢半醒間,段嘉央感覺自己的額頭被碰了一下,不是那種手指的觸碰,有些軟,可她又分不清究竟是什麽。
她手亂推,又聽到很輕很輕的鈴铛聲。
這一年的冬天上了新聞聯播。
晨間新聞裏的甜美主持人說,這是近百年來下得最大的一場雪,有環衛工人被樹上的雪壓住活活凍死了。
應該很冷的。
院子裏四周白雪皚皚,段嘉央把圍巾遞給她,她們一前一後,她踩段嘉央的腳印玩。
一切卻變得那麽暖和,那麽柔美。
除夕夜,萬家燈火,段家很寂靜,家裏管家、女傭把飯菜提前做好,然後請一晚上的假回去過節。
每年如此。
有時候,段力天去跟商業夥伴組局吃飯會把段嘉央帶上,十歲剛出頭她會颠颠的跟着去,後來年紀慢慢長大她就不去了,一來聽得懂各個父親的攀比,二來看得懂聚會上各種眉來眼去與葷話。
賀笑父母很好會讓她去吃飯,藍瑤對她也很好,也會讓她去吃年夜飯。
“其實我家裏不過春節的。”段嘉央說。
“為什麽?”林珂問。
“我媽媽是春天的時候去世的,那時候我家裏就開始不過春節,不吃年夜飯。”
家裏沒管家阿姨在,就剩她們兩個在,段嘉央和林珂吃了新年餃子,一塊寫作業,在家裏打游戲。
很晚很晚,她們又一起吃了一次餃子。
跨年結束,樓下春晚結束,段嘉央準備睡了,去樓下關電視,林珂出來想跟她再說會話,告訴她自己之後陪她過每一個春節。
兩個人都聽到了咚的一聲,外面有人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直接倒在院子裏,整個人埋進了雪裏。
段嘉央起先只是看着,沒動。
片刻林珂看到段嘉央轉過身,段嘉央手腳并用,把她二百斤的爸拖回去,累了一身汗,又給他擦臉,段力天臉凍僵了,她去拿熱手帕捂着他的臉,給他喝水。
之後用力掐他的人中,看她爸眼睛動了動,段嘉央坐在地上抹眼淚,“去死段力天,你讓你小三打我,現在小三成你老婆了,我媽徹底跟你沒關系了,她泉下有知也自由了!”
“活該,你應該去死,死也別死我媽媽房子裏。”
段嘉央在地板上坐着,段力天躺沙發跟死了一樣,段嘉央又拖了一床被子給段力天。
天亮了,段嘉央就跑樓上去了。
段力天半途醒了坐在客廳裏抽煙,一根接一根,煙霧缭繞,老煙鬼,抽的讓人快忘記他的正臉長什麽樣兒。
春節沒有結束。
她們要提前上學。
林珂接到過林婉的幾次電話,林婉聲音很啞,有種癫狂的崩潰,“你聽媽媽說,你把他平時吃降血壓的藥全倒進他杯子裏,讓他吃,讓他也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林珂安靜的聽着,說:“媽媽……我要高考了。”
“要高考了……是嗎,讓他死,你是未成年……不會怎麽樣的,你聽媽媽,我們報複他。”
“媽媽,我成年了。”她說。
那邊一怔愣,又絮絮叨叨說,林婉罵得很深,咒罵段力天抛棄她,咒罵段力天不跟她結婚。
說段力天跟她斷絕關系,不得好死。
她的手指落在屏幕上挂斷,扭頭看到段力天,段力天一直沒出聲,眼眸漆黑,以成年人的視線冷冷盯着她。
第二天,返校,地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冬天的寒冷沁入骨頭。
段力天坐沙發上,視線看向林珂,眯着,看多餘的人,他微笑着說:“林珂,你媽在南宛住,說是想你了,你過去跟她一塊住。”
林珂自然知道是場面話,是要趕她走,她現在能做的只有點頭,段力天肯定不是詢問她,是必須趕她走。
林珂說:“叔叔,我可以教段嘉央念書。”
段力天冷哼,“你能教她什麽,她就那樣……”
“她很聰明的。”林珂認真的說,段力天瞥了她一眼。
吃飯的時候,段嘉央端着菜上樓,不理她爸,段力天問:“你這次考多少名。”
段嘉央并不跟他說話,段力天吃了啞巴虧。
管家說:“是考到22名了,進步很大。”
段力天的語氣又變了,“林珂,你想去你媽那裏嗎?”
“學習比較重要,南宛離學校比較遠。”
段力天嗯了一聲。
其實,林珂都不知道南宛在哪兒。
晚上回到房間,段嘉央把她拉自己房間,她把書放桌上,“從今天起,我要好好讀書,氣死那個老東西。”
林珂點頭,說:“我覺得你很聰明,能考的很好。”
她眼睛很崇拜的看着她。
段嘉央挺得意,捏着筆看課題,怎麽說呢,她覺得她以後能奪權,搶她爸的公司,讓她爸給她媽下跪。
這話說完,血液在沸騰。
像是迷霧中的蝴蝶,飛來飛去,翅膀都打濕了,繞來繞去,終于,看到了另外一只同伴。
也許,還是飛不出去。
但,她有同伴和方向了。
高三,很快到了下學期。
林珂沒再接到她媽的電話,那邊什麽情況不清楚,她打過電話,林婉也沒有接。
兩個人關系斷了,家裏廚娘八卦,說是林婉把孩子打了,戴家人安排的,段力天要公司不要她,又沒多久,她聽說林婉孩子根本不是段力天的,林婉自己害怕去流掉的,具體如何大家猜測不一。
引産遭老罪了,段力天要是不要她,就徹底被掃地出門了,完老蛋了。
林婉出事,林珂再沒有經濟來源了,學費東拼西湊還是交不起,曾經林婉給她的卡被林婉提幹淨了,雖說吃喝住都在段家,高三需要錢的地方也多,她跟學校申請了,保持成績拿學校考試獎金。
那時,學校還有一個愛心投資計劃,有富商來學校搞慈善,尖子班的貧困生一個月能兩百塊的餐費補助。
林珂聯系過林婉,林婉電話不接,短信不回。
不管她了,讓她自生自滅。
沒有林婉耳提在命的阻攔,林珂舍棄了所有面子尊嚴,去申請了這筆錢,學校都很詫異。
林珂這個人簡直就是迷,一會像個暴發富,一會又窮的要命。
甚至還厚臉皮。
戴着千把塊的金子,居然去申請貧困補助。
學校領導找林珂問,告訴她這個要寫申請,你家裏有多貧困,寫了要張貼,你想清楚哦。
這事段嘉央也聽說了。
回去的晚上,段嘉央把自己書包拿過來,從裏面抽出這個紅票子,她慢慢數錢,她瞥向林珂,先給了她一千,她有些舍不得給她錢,林珂捏着錢的邊角,段嘉央又覺得自己很小氣,又數了兩千給她。
“你先交學費,之後一個星期的零花錢我給你一千,你要是花不完有多的你還給我。”
“生活費一百就夠了。”林珂說,“我不買什麽東西。”
“給你你就拿着,煩死了,一百夠什麽,你喝西北風啊。”段嘉央說着,又看司機,“不準跟我爸說,讓他知道了我找你茬。讓他把你開掉。”
司機說:“我哪敢啊大小姐。”
段嘉央把手裏最後一把錢也塞給林珂,有幾張掉在地上,段嘉央低頭撿起來,說:“你別拿那個補助了,丢臉。沒聽到別人議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