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V第一更
面送到明鏡院時,有些坨了。
好在湯還熱乎。
白霜将面倒入另一個碗裏,筷子搭在碗沿上,一并推到慕秋面前:“小姐想吃面,讓廚房做就是了,大老遠的買回來,面被泡得都不勁道了。”
慕秋從屏風後繞出來:“當時突然想吃了。”
她在其他婢女的伺候下換了身幹淨衣服,先前那套衣服直接被丢進屋外火盆裏燒掉。
慕秋擡手卸去發簪,披着頭發走到軟榻邊。倚着軟榻坐下,用筷子狹起面條送進嘴裏:“味道還挺不錯的。”
白霜道:“小姐喜歡吃就好。”
吃完面條,慕秋又喝了幾口面湯,身體熱乎許多。
正好柚子水燒好了,慕秋在白霜的伺候下,用柚子水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去掉身上沾染的黴氣和血腥味。
在慕秋泡澡泡得昏昏欲睡之際,帝都正熱鬧着。
這帝都,從來沒有什麽真正的秘密。
而且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從刑獄司裏搬出來的一具具屍體。
午時剛過,刑獄司被血洗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般,飛遍整個帝都,傳入所有官員、百姓耳裏。
不知道有多少人驚吓掉了手裏的筷子,瞠目結舌。
刑獄司怎麽突然就被血洗了?
這可是朝廷的衙門!
這可是大燕的都城!
身處都城的刑獄司都被歹徒血洗,那六部呢?翰林院呢?大理寺呢?這些衙門的守兵力量可都沒有刑獄司那麽強啊!這夥歹徒要是不被馬上捉拿起來用酷刑處死,何以安撫民心,何以震懾宵小,大燕的官員們又如何能放心啊!
就在衆人等着天子雷霆一怒,調動城中守備軍甚至是羽林軍來追查兇案時——
又有一個消息傳出來,街頭巷尾口口相告。
菜市口,賣菜的小夥子驚道:“你們聽說了嗎,血洗刑獄司的歹徒居然是現任刑獄司少卿!”
旁邊賣魚的老伯耷拉着眼皮,聞言晃了晃頭打起精神,奇道:“你是說楚河血洗了刑獄司?”
不用賣菜小夥幫忙解答,路過買魚的客人回道:“老伯,現在這個時辰,楚河的屍體怕是都涼透了,他現在啊,已經是前任刑獄司少卿了。”
賣魚老伯咦了聲,卻也不算很驚訝:“又變天了。”
他在這裏賣了五十年的魚,至少聽說過超過十位刑獄司少卿的死訊,早就見怪不怪喽。
賣魚老伯搖頭道:“要我說啊,當官是一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有些出身富貴的貴人,還未必有我一個賣魚翁過得輕松自在。”
買魚的客人嘲笑道:“老伯,那些貴人手指縫裏漏出來的東西,可能比你賣一輩子魚賺的都多。”
賣魚老伯反駁:“去去去,你這個年輕人知道什麽啊。要說富貴權勢,誰能比得過當年的張家和容家,現在呢,張家和容家門口的蜘蛛網大得能把你給兜住。”
聊了幾句,賣魚老伯發現話題扯遠了,忙自己給扯了回來:“他是怎麽血洗刑獄司的啊?”
“好像是……一個人闖進去,殺完人後,又一個人走出來了。”
“……”所有人鎮住。半晌,有人讪笑道:“都殺光了?”
“好像沒有,殺了……七十九個人吧,刑獄司近三分之一的人手都被屠了個幹淨。”
“這……這現任刑獄司少卿叫什麽名字啊?”殺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好像是叫……衛如流。”
不僅是普通老百姓,高門貴族的人也都在讨論衛如流這個人。
同朝為官的一些官員更是對衛如流忌憚萬分。
然而,衛如流就像是憑空出現在帝都的。
衆人讨論半天,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連他到底是哪的人都不知道。
唯一能得出的共識就是,衛如流踩着楚河及其手下七十八名親信的屍骨上位,他怕是比楚河還要狠辣,還要嗜殺危險!
等慕秋泡好澡出來後,在明鏡院裏伺候的下人們也都聽說了這些傳聞。
慕秋倚在軟榻上,白霜坐在她身側,用白布為她瀝幹濕漉漉的頭發。
另一個叫月吟的婢女站在慕秋斜前方,正在繪聲繪色複述着從外面打聽來的各色傳聞。
慕秋清楚這件事的大致內情,只是把這些傳聞當樂子來聽。
這些傳聞簡直一個比一個誇張,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就差說衛如流是個專門挖人心的妖怪了。
話本都沒它精彩。
反正慕秋是聽得津津有味的。
“這個叫衛如流的真喜歡飲人心頭血?”白霜問道,“這東西有什麽好喝的?”
月吟想了想:“像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一般都有自己的怪癖。”
慕秋忍笑。
這些傳聞裏并未出現過慕秋的身影。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知道慕秋進去過刑獄司的,除了衛如流外,其他全都是大理寺的人。
要堵住悠悠之口難,但在一個大理寺,衆人不會連這點兒分寸都沒有。
慕秋不想讓慕大夫人再擔心自己,在她的請求下,慕大老爺答應不會透露口風給慕大夫人,又強調道:“但若是你大伯母自己猜到了,那可不管大伯父的事。”
擺在床尾的銅制香爐裏燃着檀香。煙霧袅繞而上,彌漫在整個房間裏。
這種香料聞起來甜膩卻不媚俗,餘韻悠長,有寧心靜神的功效在。慕秋一手撐着頭,聽着白霜和月落說話,嗅着檀香的味道,漸漸地,困意湧了上來。
白霜朝月落使了個眼色,兩人放輕說話時的聲音和動作。
待慕秋睡着後,兩人輕手輕腳出了屋子。
再醒過來,時近黃昏。
慕秋愣愣走下床,險些一頭栽倒在地,被白霜慌忙扶住時,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頭重腳輕的。
——她染了風寒。
大夫過來給她診治,說是受了驚吓心神失守,再加上天涼少衣,這才誘發了一場風寒:“病得不嚴重,但這幾日都不要受風,在屋裏好好養着,不然可能留下頭疼的後遺症。”
又說慕秋近來睡眠不是很好:“我往藥方裏給你添了幾味助眠的藥,服藥期間可能會比較嗜睡。”
大夫把完脈,移步至隔間寫藥方。
慕大夫人坐到床邊,取出帕子為慕秋擦汗,幫她撩開被汗濡濕後貼在頰側的碎發。
慕秋張開幹得起皮的嘴唇,低聲道:“大伯母……”
人病的時候,比平時都要柔軟幾分。感受着慕大夫人掌心的溫熱,慕秋像個小貓般,輕蹭了蹭。
“聽到大夫說的話了嗎?”慕大夫人喂慕秋喝了幾口溫水,“楚河已死,不會有人再威脅到你的安全了,接下來就留在家裏好好養病,等病好了,讓雲來帶你去西郊楓林玩。”
慕秋輕笑着應了一聲:“都聽大伯母的。”
藥很快煎好了,裏面不知道加了什麽東西,聞起來難聞,喝起來更苦得人舌頭發麻。慕秋捏着鼻子,一口氣灌整碗藥下肚,放下碗後,忙拿起蜜餞來壓嘴裏的味。漱過口,慕秋躺回床上,又再睡了過去。
慕大夫人離開明鏡院時,府裏已經燃起綿延的照明燈籠。她站在夜幕星爍下片刻,神情陡然一厲,問出來送她的白霜:“二小姐今天上午離開府裏後去了哪裏?”
白霜心頭咯噔一跳,喏喏道:“大夫人,二小姐是今天突然興起,出府逛了街。”
慕大夫人低頭,用指腹摩挲着塗有丹蔻的尖銳指尖,冷哂:“逛個街需要備柚子水沐浴?”
柚子水是在廚房那煮的。
這種水平日裏只有一種用途——驅邪。
慕大夫人不需要刻意打聽任何事情,她執掌中饋多年,多的是下人察覺到異常後跑去向她禀報此事。
白霜暗道自己疏忽了,硬着頭皮繼續說:“小姐在逛街時遇到了一些晦氣事,奴婢自作主張,讓人煮了柚子水,沒想到這個舉動讓大夫人誤會了。”
慕大夫人看着她:“今天在京城裏發生的晦氣事還能有什麽?秋兒是去了刑獄司?”
白霜吓得一激靈,猛地跪倒在地,冷汗簌簌直下。
慕大夫人平靜道:“我知道,你會隐瞞我,肯定是因為秋兒下了令。”
沉沉夜色中,慕大夫人垂眸,冷聲道:“我不至于因為這些小事就罰你。罰你一個月月俸,你可知是因何緣故?”
“大夫人是……是在提醒奴婢,日後小姐再去那些危險的地方時,一定要加以阻攔。”
慕大夫人滿意點頭。
她給秋兒挑的這個貼身婢女,确實不錯。
“起來吧。”
白霜遲疑了下,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沒敢馬上伸手拍掉膝蓋上的浮塵。
她已經做好了慕大夫人會接着追問的心理準備,豈料,慕大夫人竟是道:“秋兒不想讓我擔心,我就不問了。今夜我與你的這些對話,你也不要透露給她。”言罷,領着一隊提着燈籠的婢女,走回東府。
白霜越發恭敬地行禮。直到慕大夫人一行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裏,白霜才折身回院子裏。
慕秋這一病,病了足足四天才徹底痊愈。
這四天裏,她連院子都沒出過,每天大半時間都花在睡覺上,偶爾清醒時,就坐起來給郁墨寫信。
這小半個月時間裏,發生在慕秋身上的事情實在太多。
哪怕不提到私鹽案,不提到一些很機密的事情,能寫的東西也非常多。
慕秋這封信是越寫越厚,這天上午,慕秋在信箋最末端寫下自己的署名,等墨跡晾幹後,她拿起信箋從頭看了一遍,毛筆杆子抵在自己的下颚處,沉吟道:“看來是得練練字了。”
她的字不講究什麽風骨,僅僅是能看的程度。
這要是在以前,那肯定沒什麽。
現在回到慕家,不說身份的轉變,就說庫房裏存着的那一堆字帖,要是不拿來練練字,慕秋都覺得是浪費了手頭的資源。
不過練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慕秋也不急在一時。
她放下毛筆,将手裏這張信箋也塞進信封裏,叫來白霜,讓她想辦法送去揚州郁府。
白霜接過厚實的信封就走了。
書房裏只剩下慕秋一個人。
她半趴在書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下壓着厚厚一摞白紙,側頭看着窗外稀薄暖陽,唇角微微揚起。
她的眼前突然浮現起她和翠兒的見面。
漫漫長夜,露重霜寒。
翠兒囚衣染血,臉死死貼在牢門上。
其實翠兒的五官長得極好,但那數日折磨,讓她整個人臉頰凹陷下去,眼底青黛明顯,原本柔順的頭發枯黃打結成團纏繞在一起,發間還雜了不少幹枯的草屑。
翠兒太削瘦了,以至于本就生得極大的眼睛幾乎要脫離眼眶而出。
但翠兒就那麽死死看着慕秋,一字一頓,像是在質問她,又像是在質問這世道:“慕姑娘,這個世道是不是沒有公義可言,權勢永遠都是淩駕于一切之上?”
那時的慕秋被翠兒的眼神死死釘在原地,她想出聲反駁,但站在翠兒的角度,世道确實如她所言。
“慕姑娘,你幫幫我好嗎?我不怕死,但我不想這麽屈辱、這麽不清不白地死去。明明錯的人是他們,為什麽承受錯誤帶來的痛苦的人卻是我?”
翠兒看着她,眼裏一滴滴落着淚。
“……好。我幫你。”
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聊聊數語,君子相托。
如今揚州知府庶長子死了,揚州知府不日也會被捉拿下獄。這兩個直接或間接導致翠兒悲劇的人,終于都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翠兒沒有在嚴刑逼供下說出她的名字,而她,也終是不負所托,足以告慰對方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