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安全
滿月後知後覺地有點尴尬, 她和病人家屬坐在一起,卻沒人認識她,大概全都沉浸在悲傷和焦慮中, 沒人詢問她的身份, 只有小朋友時不時低聲問她:“姐姐,你男朋友平時厲害嗎?”
滿月覺得自己應該解釋一下她和晏清輝的關系并非他口中所言那樣,可她又私心告訴自己, 解釋了他也未必能聽懂吧。
于是滿月假意自己只回答重點, 說:“很厲害。”
小朋友看上去放心一點, 他抹一把眼淚, 開始哽咽着說他和奶奶之間相處的日常。
滿月得知他叫向溫羨, 稱贊:“名字很好聽。”
“我奶奶取的, ”他似乎是出于禮貌,問,“姐姐,你叫什麽啊?”
滿月說:“我叫滿月。”
向溫羨問:“八月十五的滿月嗎?”
滿月笑笑搖頭說:“不是,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我是八月十六生的, 所以叫滿月。”
“你的名字也好好聽, ”向溫羨說, “你的名字跟我媽媽有點像, 我媽媽叫思月。”
“好聽哦。”滿月笑。
“嗯,我媽媽說她的名字取自一首詩, ”向溫羨說, “是思君如滿月那首。”
滿月一愣,笑了笑說:“好巧。”
向溫羨點點頭:“我也覺得。”
手術室外,一群人等候着, 實在不方便一直聊天,滿月逐漸把話題繞到對向溫羨的安撫上,向溫羨雖然才剛剛小學一年級,六七歲的年齡,但卻有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和穩重,滿月看着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來滿弈。
小時候,滿弈比向溫羨調皮一些,從外表就能看出來,他不愛坐着,不愛學習,不愛在家,見天兒地往外跑,時常錯過飯點,導致一直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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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愛收小弟,專挑比他年齡大的下手,大概是男孩子天生的勝負欲和征服欲,好像總覺得給比自己大的人當老大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好在他收小弟也不會幹壞事,最過分的事情也不過是一群人幫保安圍攻惡犬。
滿弈最愛做的事情是給小弟們安排工作,工作內容是保護她,幫她拎書包,給她送糖果。
滿月想起自己小時候走哪兒哪兒跟一群小屁孩都覺得好笑,以前有時候還覺得累贅,後來長大了想想覺得好幸福。
都說有弟弟的姐姐都會變成母夜叉,滿月卻沒有,因為滿弈待她很好,很少拿她當姐姐使喚,更多的是拿她當妹妹寵,給她跑腿,攢錢給她買各種節日禮物。
上高中的時候,他自己明明是初中生,卻要帶着小弟們去給她撐場子,生怕她被欺負了。
後來……
滿月垂下眸,目光落在向溫羨的手上,視線漸漸模糊。
眼前小男孩的小胖手變成了她自己的手,她本來就瘦,那段時間更是一度降到七十斤,手上好像只剩下皮包骨。
她不願意出門,每天聽着滿弈的敲門聲,她不出門,滿弈也不去上學,就坐在她門口,小聲跟她說話,說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她從來不回應,滿弈也從來不走。
直到滿弈爆發,在家裏拿着拳擊手套大喊大鬧要去揍人,秦母和滿父都攔不住,只能喊鄰居們來攔着,一大堆人攔着一個剛剛步入青春期正在長個的男生,他力氣大得驚人,推傷好幾個長輩,最後哭着跪在滿父面前抽自己的臉。
他把所有事情都怪在自己頭上,因為他每天放學都會去滿月學校找滿月,唯獨那天貪玩找朋友去打球了。
他如果沒去打球就好了,他如果像往常一樣在學校等姐姐好了,他如果……
他如果那天在,就好了。
滿月聽着門外的兵荒馬亂,頭疼得要命,她本來打算睡覺,直到聽到滿弈崩潰壓抑的哭聲,她突然開始落淚,大顆大顆的,好像一瞬間回到很多委屈害怕的場景裏。
不可否認的是,在那些個當下,滿月确實有想過:滿弈怎麽還不來?滿弈,你快點啊,有人在欺負姐姐啊。
可能血緣關系最神奇的地方就在這裏吧,你聽着對方的痛苦,能深切感受到對方的掙紮與煎熬,那些心疼和難過是不由自主的,是難以抑制的。
兩個人,都企圖将對方的痛苦轉移到自己身上,所以便在無聲中承擔了四倍的痛苦。
親人,是心甘情願與你感同身受的。
于是滿月開門走了出去,她把滿弈抱在懷裏,跟他說姐姐不怪你,跟你沒關系,不要把別人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這不公平。
後來,滿弈就退學了,主動提出進武校,秦母和滿父沒有攔着。
滿月知道,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武校都不是什麽好去處,即便當時滿弈的成績不好。
可誰能保證他以後的選擇呢?多的是男孩子初中成績不好,高中卻名列前茅,最終步入高校。
滿月一直為此覺得愧疚。
如果她當時理智懂事一點就好了,如果她當時能回應滿弈一兩句就好了,如果她在知道滿弈選擇去武校的時候選擇正面和他聊聊真實想法,就好了。
“姐姐,姐姐?”耳邊小男生呼喚。
滿月一怔,回神才發現叫她的是向溫羨。
她眨眨眼睛才完全回神,“怎麽了?”
“你手機在動。”向溫羨指了指她的包。
滿月這才發現手機響了,她拿着手機站起來,對向溫羨家屬點點頭,然後轉身去安全通道口接電話。
打電話的是秦母,日常閑聊,問她在做什麽。
滿月說在外面,秦母明顯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在哪兒?”
滿月沒敢說在醫院,怕秦母擔心,就說在外面吃飯,很快就回家了。
秦母猶豫了下,“你自己嗎?”
滿月想了想,還是沒有隐瞞,“和,一個朋友。”
“朋友?”秦母小心地問,“我們認識嗎?”
“還不認識,”滿月小聲說,“以後有機會帶你們認識。”
她說這話時忍不住心跳加快,也有點心虛。
幸虧秦母沒再多問什麽,只說讓她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滿月說好,挂了電話之後,她忽然很想滿弈,原地站了很久,給滿弈發了一條微信。
-拿到藥了嗎?
滿弈倒是回得很快,回的語音:“拿到了。”
他說完停頓一下,似乎有別的話想說,但又猶豫着收回。
滿月主動問:怎麽了?
聊天窗口上方“對方正在輸入”顯示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安靜如雞。
滿月:“……”
她問:到底怎麽了?
滿月:快說。
滿弈在桌前坐着,握着手機滿臉糾結,室友進來見他滿臉便秘狀,幸災樂禍彈他腦瓜崩,“怎麽?想蹲坑啊?求求哥,哥給你扶着。”
滿弈一腳踹過去,煩得不行,“滾蛋。”
“那麽爆?”室友好奇地湊上來,看一眼他的手機屏幕,被聊天背景吸引,“卧槽,這哪位明星?”
另一個室友早見怪不怪,“什麽明星,他姐,你見過咱小滿哥追星嗎?”
“我靠!他姐?他姐長這樣?”室友大大喊着,“還叫什麽小滿哥!叫姐夫啊!”
滿弈聞聲一撩眼皮,“滾。”
另一個室友适時補充,“嘿嘿,忘了說,咱小滿哥是姐控,叫姐夫他能扒了你的皮。”
滿弈聽着更煩了,恰好滿月打來電話,滿弈接通,悶悶一聲:“喂。”
滿月聽他這有點委屈的聲音還以為他怎麽了,忙問:“發生什麽了?”
滿弈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姐,你網戀奔現啦?”
滿月一噎,明明滿弈不在身邊,她也心虛得眼神亂飄,“瞎說什麽呢。”
沒否認。
滿弈撇嘴,“連個車都沒有,也好意思跟你談戀愛。”
“什麽沒有車?你瞎說什麽呢?”滿月不高興了。
滿弈反駁:“不是嗎?還是開你的車來的,他自己沒車嗎?幹嘛要開你的車?”
“他今天沒開車,”滿月有點生氣地皺眉,“你這什麽思想,跟誰學的?他就算沒有車怎麽了?他就算有車又能怎麽樣?”
滿弈被兇地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耷拉着眼皮,不情不願說聲:“對不起嘛。”
滿月敷衍“嗯”一聲:“你藥換了沒?”
“馬上換。”聲音還悶悶不樂的。
滿月腦補出滿弈的表情,有點想笑,她知道滿弈在擔心什麽,“好了,我們沒談戀愛,真的沒有,他也不是什麽不正經的人,我不會被騙的。”
滿弈這才“哼”一聲:“那你答應他之前記得喊我去看看他。”
“人家也沒說要追我啊。”滿月聲音很低。
“還沒說追你?那還約你出去?渣男吧這是!”滿弈大吼。
滿月:“……你冷靜點,小滿哥。”
“我冷靜個屁,”滿弈說,“你別理他了,這人肯定是渣男。”
滿月扶額,“你好誇張。”
“誇張什麽啊,你不知道現在男的套路多多,防不勝防啊!哎呀,要不你之後別跟他見面了,等我們解封了你再跟他見面,到時候我離你遠點,不讓他發現,怎麽樣?”
滿月實在忍不住,笑出聲。
滿弈聽她老笑不說話,忍不住罵:“戀愛腦!”
滿月還是笑。
滿弈要氣死了。
最後還是滿月連保證帶發誓,絕不倒貼絕不戀愛腦,滿弈才算滿意地挂了電話。
挂了電話之後,滿月回想電話內容,還是覺得想笑。
她也沒打算瞞着家裏人,更沒打算把自己的情況瞞着晏清輝,今天可能不太合适,但在下次見面前,她想,她會找個機會跟晏清輝說清楚。
再次回到手術室前,滿月發現病人家屬大部分已經出現麻木的表情,向溫羨也不再掉眼淚或摳手指,而是就那麽低着頭,眼神渙散。
滿月作為旁觀者是很難感受到他們的真實心境的,但她仍然被拽進這低沉的氛圍裏,為之感到難過。
等了不知道多久,冬天的醫院很冷,再加上手術室外的走廊很空,風毫無阻礙地席卷人的全身,漸漸地,滿月感覺自己手腳都冰冷。
直到手術室的紅燈轉綠,霎那間,所有人站起來湧上去。
門打開,率先出來的就是晏清輝。
他穿着手術服,身上有斑斑血跡,家屬一擁而上,團團将人圍住。
晏清輝沒摘口罩,聲音明顯疲憊許多,也很沙啞,他說:“病情基本已經穩住,後續還需要觀察。”
一句話,定了所有人的心。
有家屬已經忍不住再次哭起來,向溫羨也終于肯放聲大哭,好像剛剛如果哭得太大聲有點不吉利,現在則是釋放。
晏清輝被哭聲吸引,擡頭看過來,滿月一直在看他,雖然她沒湧上去,但隔着人潮,她目光一直沒有移走。
于是不偏不倚的,晏清輝對上了她的目光。
他明顯有些意外,要說剛剛他還滿眼疲倦,這會兒卻瞬間明亮起來,他似乎不可置信。
有家屬看到他表情,說:“真是不好意思,晏醫生,我家小孩太難過,拉着你女朋友一起等你了。”
滿月聞聲眼眸頃刻睜大,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卻不想晏清輝移開了目光,滿月無從開口,只能看着晏清輝對病人家屬叮囑術後注意事項,她則是撇撇嘴,站到一旁。
想走……
但這會兒走好像不太禮貌了,而且都等那麽久了,現在走,好像躲晏清輝一樣。
一躲,就顯得她更理虧心虛了。
于是滿月自我安慰,她就是被向溫羨留下的,她就是……單純來加油的。
安慰着安慰着,眼前走過來一個人,滿月擡頭,對上晏清輝似笑非笑的眼睛。
“罰站呢?”他說。
“……”他可真有噎死她的本事。
“恭喜啊。”她故作輕松地說。
晏清輝“嗯”一聲,目光微垂,落在她垂在一側的手上。
滿月皮膚白,稍微有點紅就顯得很明顯,他蹙眉,“冷?”
滿月搓了搓手,“有點,不過還好——”
“滿月,”晏清輝叫她一聲,滿月有些怔愣地擡頭看他,然後聽到他淡淡嘆口氣,“傻不傻啊你。”
滿月知道他擔心自己穿得少,但她覺得對比這一刻,凍一會兒真的不算什麽。
于是開玩笑一般,“不傻啊,可聰明了。”
晏清輝催她下樓,滿月想他還要跟病人家屬交代什麽,自己留在這好像不太方便,就說:“要不我先走吧。”
晏清輝聞聲停下來,滿月跟着也停下來,“怎麽了?”
晏清輝問:“你現在要走?”
滿月想了想,“我好像……留在這也沒什麽用吧?”
“有。”晏清輝說。
“啊?”滿月愣。
“不打算送我回去嗎?”晏清輝忽然說,“那麽晚了,讓我打車啊?”
滿月想了下,猶豫問:“不、不行嗎?”
晏清輝忽然很正經地喚她一聲:“滿月。”
滿月也不由自主有些嚴肅。
然後聽到他說:“不行,我挺帥的,不安全。”
滿月:“……”
為了防止大帥哥被人夜間劫/色,滿月只好等晏清輝下班,她本來想着在外面等就好了,但是晏清輝不同意,不僅把她安排到辦公室,還從櫃子裏拿出一條圍巾。
“上次送去幹洗店洗的,算是新的,”他說着又打開空調,“等我一小會兒就可以了。”
滿月點點頭。
其實屋裏開着暖氣,已經不需要戴圍巾了,可滿月看着那抹柔軟,不自覺地就伸手拿了起來。
掌心果然一片細膩綿軟,她忍不住心窩窩都塌了一個小角角。
沒等很久,晏清輝回來了。
他不可能讓滿月送他,也不可能那麽晚讓滿月一個人回去,可滿月也心疼他,不想讓他忙那麽久還要開車。
“叫代駕?”晏清輝說。
滿月說好。
醫院離滿月的家很近,半夜車子一路疾馳,很快就到家門口,滿月下車,她不想讓晏清輝再重新叫車,就跟代駕說:“麻煩你再把他送回去。”
晏清輝了解她的意圖,笑笑說:“那我明天就要開你的車上班了啊滿月。”
車子這種東西其實是不方便外借的,感覺好像一旦可以随意借車,關系就親密了很多。
滿月感謝漆黑的夜,讓她臉上的緋紅有藏匿之地。
“嗯,開吧。”她說。
她轉身要走,晏清輝再次叫住她,“滿月。”
滿月停下,回頭。
晏清輝下車,他手裏拿着圍巾,走到滿月跟前,兩人對視幾秒,滿月沒有主動開口說自己戴,晏清輝就擡手幫她戴上。
圍巾很長,圍了兩三圈還有很長垂着。
看着有點可愛。
像小朋友偷戴了大人的圍巾。
晏清輝忍不住想摸她的頭,或者捏她的臉,但最後也只是拉了拉圍巾,輕聲說:“回去早點休息,不要等我,我到家會給你發消息的。”
圍巾是剛洗的,有淡淡的洗滌劑味道,但滿月卻好像在每一針毛線夾縫中嗅到了晏清輝的味道。
她忍不住把下巴往裏縮,遮住微熱的臉,只露了一雙眼睛。
夜色下,她瞳仁裏閃着細碎的月光,細看,像誤入人間的小鹿。
睫毛像森林,撲扇的時候,像風吹了樹葉。
隔着圍巾,她悶悶開口:“嗯,你注意安全。”
晏清輝笑,“保證全程戴着口罩。”
幹嘛要跟她保證。
滿月心裏哼哼兩聲,“那我走了?”
晏清輝點頭,“去吧。”
一路目送滿月進電梯,晏清輝才上車,他沒着急讓代駕開車,而是等了一會兒,其中一戶亮燈,他似有預料地掏出手機,果然看到滿月發來消息。
-我到了。
“嗯,晚安,”晏清輝聲音很輕,“滿月。”
滿月站在窗前俯視,車子亮着燈,在她收到消息的同時才緩緩駛離。
他們好像都清楚,彼此會為對方做什麽。
雖然笨拙,但是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