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說實話,眼前的情景略微有些尴尬。
雙方各自沉默幾秒,青年:“哇哦。”
他轉向安雪:“我們确定沒來錯地方?”
“……”安雪的傷口還在流血,亢奮尚未褪去,他盯着鬼魅,“沒有,就是這裏,會躲麽?”
“當然。”青年躲到一旁,安雪把血鐮往空中一抛,血鐮散成幾節,變為數枚觸發式手雷,安雪抓起一枚,直接往鬼魅的方向丢。
鬼魅摟住花都,偏身一躲。
手雷擦過鬼魅,落在牆角。
一連幾枚,皆是如此,将将避開,沒有擊中。
鬼魅冷笑一聲:“雖然不知道你怎麽出來的,但很顯然,你不适合用這個。”
“是麽?”安雪掂起新的一枚手雷,輕輕飄飄的朝牆角扔去,手雷在地上滾了一圈,撞到另一枚。
然後,“轟——!”
數枚手雷同時炸裂,身後的牆瞬間布滿蛛網般的裂痕,在磚瓦摩擦的聲音中,開始倒塌。
安雪一笑,嘴角卷起極帥極瘋的弧度,躬身,像豹子一樣沖過去。
整面牆倒塌需要零點五秒,他的速度更快一點,或許是零點四秒,血鐮挽了個花,再一勾,安雪雷霆般出現在鬼魅面前,削斷了他的右手,在鬼魅驚異的眼神中,擡腳一踹,踹進正在倒塌的牆壁下。
磚瓦碎滿地,整面牆都塌了,掀起一片塵埃,鬼魅被壓在千斤重的牆下。
青年吹了聲口哨。
花都披上外套,倒塌的牆沒有半點動靜,大概一時半會不會出來。
鬼魅本來就不屬于擅長近戰的鬼,否則剛剛也不會附在花都身上,以及選擇把安雪丢到另一個空間中。
安雪站在不遠處,身上的傷口正在自動愈合,血液爬進傷口,蒸發、融合,冒出一道道細細的白霧,在夜風中四處飄散。
花都蜷起一條腿,下巴倚在膝蓋上,仰臉問安雪:“你不殺我?”
安雪身上的情緒也一點點散了,暫時沒有值得讓他興奮地事情。
他回答道:“那不是我的工作內容。”
花都抿唇淺笑,又說:“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我看到臉。”
他看到安雪走向倒塌的牆,手中血鐮緩緩變成撬棍,在地上拖行,一步一步,緩緩靠近鬼魅。
“嗯。”撬棍拖動的聲音清脆,卻又刺耳,安雪說,“你不對勁,從你撞到我我就覺得不對。但那只是我的直覺,我不能無緣無故懷疑你,只憑直覺捉人,天師局要亂套了。”
——那天的地鐵上,有兩只鬼。
一只智商不大高的選擇劫持地鐵,另一只,躲在花都的身體裏,恰好坐在安雪對面。
花都接着他的話說:“所以你故意不換制服,只在臉上畫道符咒。如果我是普通人記憶會被清除,如果我真的和鬼有關,我會來找你。”
“一半一半。”磚塊滾落,磕碎一角,安雪舉起撬棍,“那天我還沒領到制服。”
花都笑了,然後跳下桌子,伸出手:“接下來,能讓我來麽?”
“可以。”安雪把撬棍交給他。
此時此刻,19:57。
奇怪的青年在客廳轉了一圈,發現個老式唱機,他從抽屜裏取出張黑膠碟,幾秒雜聲之後,緩慢低沉的音樂飄了出來。
安雪和青年對上眼神,青年用嘴型說:“音樂屬于生理需求。”
安雪向他走去,認同的說:“确實。”
老式歌調飄滿客廳和餐廳,輕柔的旋律中,鬼魅從磚瓦堆裏爬出,花都高舉撬棍,用盡全力往他的後腦勺砸。
“嗤——”
帶着體溫的、綠色的液體濺到花都臉上,那是鬼魅的血液。
花都面無表情,聽不到鬼魅的嚎叫,無視他的怒吼,一下一下往他身上砸。
綠色的血沾在他的衣服上,褲子上,手上,臉上。
粘稠,又肮髒。
花都問他:“這裏住的是很普通的一家,日子很平淡,很平淡。原本應該永遠平淡下去——”
“直到某個雷雨天。”
“這家人全死了。”
“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又是一道閃電,響雷緊随其後。
花都冷笑着蹲下身,拎起鬼魅的頭,逼迫他看向自己——盡管那張臉已經被撬棍砸得亂七八糟。
他的聲音很低,像藏了多年的憤怒終于能夠宣洩那樣,他說:“因為,有只餓瘋了的鬼魅把他們全吃了。”
他不可能忘了那時的情景。
在這裏、在這棟房子中,當他推開門,血腥味撲面而來。
媽媽只剩下半個身子,從餐廳爬出,滿地血痕,她看到花都,用僅存的力氣說:“快跑,快跑,兒子。”
爸爸已經動不了了,姐姐被吊死在風扇上,風扇還在旋轉,他親眼看着姐姐被甩飛,全身骨頭都斷了,像紙片一樣,軟趴趴的倒在地上,妹妹被吃得只剩下骨頭。
那只長得像影子的、奇形怪狀的鬼扔下妹妹的頭骨,沖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脖頸嗅了嗅,發出令人牙酸的笑聲:“好香啊,是我最喜歡的味道。”
鬼魅,以人類精氣為生。
那天的花都在血流成河的房子裏,在他死去的親人面前,被翻來覆去。
被剝奪、被折磨、被淩辱。
他又開始砸,撬棍洩憤般砸上鬼魅。
他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後背濕了,是汗,也可能是濺了滿身的鬼魅的血。
他只是個普通人類,無法反抗,無法逃離。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
很多年。
響雷過後,終于下雨了,大雨傾盆,和那天的天氣一樣。
綠色的血同雨水混雜在一塊。
花都直立撬棍,狠狠往鬼魅臉上一紮。
他笑出聲,笑聲卻像是在哭,不知道,花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臉上身上都被雨水淋濕。
“你這個……”奄奄一息的鬼魅緩緩擡起手,他想要抓住花都。
但他沒辦法,因為安雪出現在他的面前,狠狠一踩,腕骨頃刻間粉碎,鬼魅無力的垂下手。
然後,安雪再次抽出血鐮,鋒利的鐮刀勾住鬼魅的脖頸,寒光閃爍。
音樂進入尾聲,一點一點,漸漸弱了下去。
20:00。
餐廳的鐘聲響了起來。
安雪勾起血鐮。
鬼魅在哭喊,但他沒有太大感覺,這只是天師的工作而已,他曾給了很多作惡多端的鬼最後一擊。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威壓,無法抵擋的壓力幾乎是從天而降,分明沒有一絲靈力的青年在下一秒出現在安雪面前,輕輕捏住血鐮。
就像被浸入水裏般,血鐮漸漸開始融化。
“小天師,能把他讓我帶走嗎?”青年笑着問道。
安雪的眼睛亮了——他沒有回答,而是松開手,起身,血液又化出新的血鐮,直直朝青年劈去。
青年不閃也不避,擡手,輕輕巧巧的便接住了這一擊。
那一刻,整棟房子開始震顫,空氣似乎也被撞開,透明漣漪不斷往外擴散,玻璃被震碎,碎片灑落一地。
正在別墅區處理鬼魅的十一分隊動作驟然停滞。
——那是一股強大到足以令他們無法動彈的靈力!
從某一棟別墅中蔓延而出,他們的肌肉開始不自覺的戰栗,無法控制,無法克制。
房子裏,奄奄一息的鬼魅就身處攻擊正中,他忽然慘叫一聲,開始掙紮,開始發抖,他好像終于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是誰。
他驚恐的看向青年:“是你!是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安雪護住花都,他開始笑,笑得痛快淋漓,他的右眼再度變為赤色,眼神甚至在炯炯發光:“哈哈哈哈哈!你好強!”
——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強的人!!!!
“一般。”青年像拎一只小動物一樣拎起鬼魅,“我可以帶走他嗎?我向你保證,我會讓他生不如死,可以麽?”
鬼魅顫抖起來,他渾身上下都散發着腥臭味,像只蟲子一樣扭曲身體:“不行!不可以!你不能帶走我!!”
安雪不想管他們的對話,也不想知道為什麽青年要帶走這只鬼魅。
他現在很激動!!
他揮起血鐮就開始攻擊,青年赤手抵擋,每一擊都是正面擊中,正面抵擋,裹挾着令人震撼的、無法行動的威壓,但安雪卻在興奮,愈發興奮,血液湧上頭腦,像被灼灼燃燒那樣,燙得驚人。
他不斷靠近青年,攻擊和情緒通通毫無保留。
“你怎麽做到的?你剛剛明明沒有一點靈力!!”
“你好強!你是我見過最強的!你是鬼嗎?!”
“難怪,剛剛聽到活物的時候笑得那麽開心!因為所有的鬼都不是活物對嗎!”
咄咄逼近,青年人卻始終游刃有餘,他的語氣有些無奈:“一開始發瘋,連話都變多了呢,小瘋子。”
安雪更加亢奮了,他的臉頰微紅,露出一副極度沉迷的神情:“認真點,好嗎!認真和我打一架吧!我超期待!!”
青年人低笑一聲,擡手化解安雪的攻擊。
血鐮再次融化,血滴漂浮半空,青年順勢拉過安雪,拉住他的左手,食指的繃帶松了,打着卷往下落,指尖鮮血淋漓。
青年輕輕含住他的指尖,吮吸。
“很甜。”他如是評價。
“是麽?”安雪抓住青年的衣領,将他往下扯,兩人靠得極近,呼吸,耳釘、銘牌,還有五官,一清二楚。
血紅色的眼眸裏映出青年的影子,安雪用近乎難以克制的澎湃若狂的語氣說道:“想嘗麽,和我幹一架?”
青年有些遺憾:“今天沒辦法,我只是來帶走他的,小天師。”
他又咬住安雪的食指,在上面留下一道牙印,緩緩舔舐指尖上的血。
很癢,癢炸了。
安雪的呼吸加快,吐息逐漸變得滾燙。
唱片機又開始放起音樂,很輕,很輕,青年人眯起眼睛:“我們下次見,小瘋子。”
然後,他在下一刻消失了,連同鬼魅一起。
有關別墅後續,并不需要擔憂,花都和試膽小隊的其他成員安然無恙,外面成片鬼魅被十一分隊用特殊道具壓縮,裝了兩輛面包車;安雪用了些時間才從情緒中緩過來,他不停的摩挲手指,摩挲在那片齒痕上,直到夕樓重重嘆了一口氣。
花都的記憶無法被清除,他和鬼魅待在一塊的時間太長了,還被占用過身體。
“不行。”夕樓嘗試過後搖搖頭,“如果強行清除,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會損傷你的大腦。”
“好吧。”花都一笑,笑意中有着細微複雜的情緒,沒人想要記住這些事,太痛苦了。
夕樓也明白,難得安靜下來。
“我不會說出去。”花都說。
幸思遠懷子星和其他試膽小隊的成員還在呼呼大睡,花都脫下外套,蓋在女孩身上,問道:“我想一個人回去,可以麽?”
“可以。”安雪說。
花都彎了彎眼睫,揮手:“那麽,學校見。”
“嗯。”安雪點頭,接着,車輛駛入車道,沒入夜色中。
花都戴上口罩帽子,走在回去的路上。
他還買了兩瓶紅酒,回到平時住的地方。
那是一間不算大的單身公寓,沒有被怎麽裝扮,只有幾件常用家具。這裏是三十二樓,能看見城市的夜晚。
他倚靠在飄窗,把紅酒倒入酒杯中,兩個酒杯——他和鬼魅一人一個。
窗外,車輛喧嚣,霓虹燈蜿蜒成線,月光清冷,落在迷宮般的街道。
和鬼魅呆一塊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長到他足以摸清鬼魅的能力和性格。
他們殘暴,卻想要愛情,他們不适合近戰,卻擁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所以他總是會在被享用時,抱住鬼魅,一遍遍對他說:“如果你也能愛上我就好了。”
他無法反抗,也從不反抗,他用鬼魅最喜歡的表情,最喜歡的姿勢,乖巧又服從。
在鬼魅愛上他之後,他又說:“你很愛我,對麽?你能夠給我我想要的生活,對麽?”
于是,他的人生開始變得順理,他踏進娛樂圈,資源不斷,人氣高漲,因為鬼魅能夠蠱惑人心,能夠為他帶來想要的一切。
他向鬼魅索取,同樣的,鬼魅也會向他索取。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
再然後,他遇到了地鐵劫持,他看到了天師的臉。
那天,花都在鬼魅沉迷用餐時,用發抖的手臂摟住他:“怎麽辦,我很害怕,那位天師,他就坐在我們對面,我怕他來抓捕我,我怕他會讓我們分開,我怕他會讓我忘記你。”
鬼魅沉默了很久,終于,他下定決心,摟住站在窗邊的花都,輕輕嗅了嗅他的後頸:“我們去殺了他,殺了天師吧!”
他喚他的名字:“花都。”
花都喝完了紅酒,還有另一杯,他倒在了床上,純白被單潑上一層紅。
然後他拉上窗簾,打開門,走出房間,關上。
不堪、屈辱、惡心和厭惡——
房間中的一切都被關進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