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玉厄
張慎思凝望着夜色下重重的殿宇宮闕, 輕聲喟嘆:“師父說過,我更适合封侯拜相,所以我就試着走起這條路了。其實這條路也挺好,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可以為大陳的長治久安做出貢獻, 這确實是我想要的。”
“為什麽?”涼玉問。
“原因……”張慎思笑了笑,“是我不想再看到有誰, 和當初的我一樣了。”
涼玉一頓,心中頓時湧上一股寒意, 夾雜着悲哀之情。
當初的慎思,當初的慎思……涼玉不禁看向他的左腿,那覆蓋在他官服下的左腿……她忍不住想到初見張慎思時的情形。
那時秦素鳶剛到夜合谷沒多久,涼玉雖然不是阮青釉的徒弟, 但也以“使女”的身份, 給秦素鳶做伴讀。
有時候天氣好了,阮青釉會帶着兩個女孩去山裏玩, 采采果子, 殺幾頭野獸,既娛樂又歷練。
她們就是在一個狼窩遇見張慎思的。
當時的張慎思,渾身都是血, 手裏拿着染血的刀,趴在地上與群狼做垂死的鬥争。
他的眼神充滿了慘烈的仇恨,衣服破碎,和血肉糊在一起, 遍體鱗傷。
彼時的涼玉和秦素鳶不過六歲,見到那畫面時,雙雙跌坐在地,吓得哭了出來。
是阮青釉殺了群狼,救了張慎思。只是,他已經沒有左腿了。
他的左腿,已經被餓狼們咬斷,分食殆盡。
很多人都說,七花谷中的人,多是在俗世裏活得不如意的。涼玉和秦素鳶倒不屬于這個範疇,但張慎思屬于。
他的家被滅門了,他是唯一的一個幸存者,為了躲避追殺而四處流浪,逃到了這座山谷,不慎遇到了群狼。
阮青釉收他為徒弟,秦素鳶和涼玉把他當作家人。但是時至今日,她們也不知道張慎思的身世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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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釉總說,張慎思哪裏都好,就是心裏藏着戾氣。
而有戾氣的人,是不能繼承七殺劍的。
所以,阮青釉教會了張慎思何為“七殺劍法”,卻沒有将“七殺”這把劍交到張慎思的手裏。
盡管如此,他依舊是夜合谷最讓人聞風喪膽的角色——玉厄公子。
“玉厄……”涼玉沉浸在前塵往事裏,不由的喃喃出聲。
如果說秦素鳶繼承的是七殺劍,那麽張慎思就繼承了“青厄夫人”的那一個“厄”字。
青厄夫人阮青釉美豔傾城,但許多高手死在她手裏,她就像是一場美麗的災厄。
而張慎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卻也和阮青釉一樣,是一場災厄。
“你在看什麽?”張慎思笑問涼玉。
涼玉回過神來,忙把視線從張慎思的左腿上移開,笑的有些酸楚。
從小到大,她、秦素鳶和張慎思,都像是兄妹、家人一樣,情誼深厚。她每次給張慎思裁制衣服,都會裁制的長一些,能将他的腿完全蓋住。
如今他是人們贊譽有加的丞相,又是許多閨閣女兒傾慕的對象。
可誰又知道,他青衫之下、布靴之中的那條左腿,是義肢呢?
涼玉喃喃:“我就是想到從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我和小姐都不明白事。你雖然只比我們大幾歲,卻老成的多。也難怪師父都說你有經天緯地的才幹,師父果然沒看錯人。”
“其實這也并不能怎麽樣。”張慎思淡淡道,“我終究是個廢人吶。”
“廢人”兩個字,尖銳的像是針紮似的,惹得涼玉心中一突。結果手上一抖,把米珠子弄掉了不說,還将手中的一個盒子也給弄掉了。盒子摔在地上,盒蓋被摔開,裏面滾出好些山楂果,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紅色水漬。
張慎思連忙起來,彎腰撿起米珠子先擱在腿上,接着撿起盒子,将沒有掉出來的山楂果一顆顆的歸攏。
他道:“怎麽突然就慌神,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涼玉緩了緩情緒,說道:“慎思才不是什麽‘廢人’,你要是再這麽說自己,我可就惱你了。”
張慎思沒有接話,反是說道:“這些山楂果看起來很不錯,腌果子的人手藝很好。”
“這是貴妃娘娘親手腌漬的,特意做的甜了些。小姐喜歡,娘娘就讓我們裝回去些。”涼玉從張慎思的手裏接過了盒子,另一手拉起他,将他帶回到石頭上坐下,她将盒子捧到張慎思的面前,“吃一顆嘗嘗。”
“既然是貴妃娘娘給寧王和師姐的,我嘗不合适。”
“反正都撒了那麽多了,也不差你這一個。”見張慎思仍舊沒有嘗嘗的意思,涼玉索性自己拿出一個,送到張慎思的唇邊,“張嘴,我喂你。”
張慎思淺淺笑道:“你真要喂?”
“當然!哪來那麽多廢話,我們三個誰跟誰啊?張嘴!”涼玉直接把山楂果塞進了張慎思的嘴裏,動作簡單粗暴,一氣呵成。
張慎思吃下這山楂,大概還是覺得酸,不由皺了皺眉頭,接着又微笑着搖搖頭,不知在想什麽。
涼玉從他懷裏奪過自己的米珠子,重新戴回到發髻上,說道:“你還沒吃飯吧,不耽誤你時間了,我送你去宮門口。”
“不急,在禦花園裏走走吧。”
“也行。”
禦花園裏一入夜了,就靜的像是時間都停滞了一樣。遠方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白日的喧嚣,讓人心意閑閑。
涼玉低聲跟張慎思扯些在寧王府的事,說着說着,就笑起來了。張慎思話不多,偶爾說上幾句,涼玉笑得更是歡快。
忽的,張慎思拉住涼玉,豎手示意她噤聲。兩個人因為習武,聽覺都比常人好,涼玉側耳一聽,原來遠處黑漆漆的角落那邊,有人在低低說着些什麽。
兩人相視一眼,無聲的走過去。
漸漸的,他們聽見了談話之人的聲音,是兩個男人,談話的內容也逐漸清晰起來。
“都布置好了?确定那老家夥今晚就會死?”
“殿下放心吧,卑職安排的萬無一失,咱們的人,藏得深着呢,是斷然不會露餡的。”
“那就好。我倒要看看,待那老家夥一死,誠王要急成什麽樣子。”
張慎思眯了眯眼,沖涼玉做出口型:是穎王。
穎王是孫皇後的兒子,排行第五。他雖然是嫡出,但嘉和帝還沒有立太子,所以他現在和其他的皇子們也沒什麽不同。
聽這兩人談話的意思,似乎是穎王派人暗殺了誠王一黨的人。涼玉厭憎誠王,倒覺得這是個好消息。再一想,誠王也好,敬王也好,他們就是再針鋒相對,也不能忘記還有個穎王在韬光養晦,随時會亮出刀子攪亂戰局。
只是……
涼玉也對張慎思做出口型:那個和穎王說話的人,聲音有點耳熟,我應該在哪裏聽過……該死的,竟然想不起來!
張慎思:別着急,機緣到了,你就很快能想起來。
“涼玉姑娘,你在這兒啊!”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涼玉沒有防備,這剎那被吓到了,倒抽一口氣。
下一刻她就意識到,不好!有人喊出她的名字,穎王定然會擔心她聽見了他們的談話。這樣一來,穎王豈不是會殺她滅口?
涼玉反應的極快,一手拍在張慎思胸口,用內力将他送到一棵樹後。幾乎她剛做完這些,那個喊她的人就跑到了她面前,是個小內侍。
“咦?剛剛這裏好像還有人影,是奴才看錯了?”小內侍有點訝異的喃喃。
涼玉心道:還好,把慎思推開了,沒教這小內侍看見慎思。不然,他若開口喊一聲“相爺”,穎王的滅口名單裏就要再多一個張慎思了。
涼玉故作不耐煩道:“這黑燈瞎火的,你是故意講鬼故事來吓奴婢的吧?人影奴婢沒瞧見,野貓倒是瞧見了!”
小內侍一怔,說道:“原來是這樣,最近禦花園裏的貓,真是越來越猖狂了。”
涼玉編出“野貓”這個借口,自然也不是瞎編的。她在進來禦花園的時候,就看見貓了,因此才敢這樣說。
她問小內侍:“敢問公公找奴婢所為何事?”
小內侍道:“皇上高興,留了寧王殿下與王妃娘娘喝酒,怕是今夜要留宿在宮中了。寧王殿下要奴才來知會涼玉姑娘,請姑娘先行回去,明早宮裏的馬車會送殿下和王妃娘娘回府的。”
“知道了,多謝公公。”涼玉福了福身,不忘給小內侍塞了點碎銀子。
小內侍歡歡喜喜的離去了。
張慎思這方從樹後出來,拉着涼玉,快步就朝宮門走。
兩人步履如飛,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宮門,張慎思道:“穎王很快就會派人來殺你的,你今晚去我家為好。”
涼玉道:“我專程保了你沒被穎王知道,你還不離我遠遠的?穎王要是發現我去你家了,我方才的苦心不都白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