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玻璃(4)
聶經平每天四點半起床,利用早上時間完成運動、閱讀和了解每日時訊的任務,然後再開始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在主宅的話,他的早午晚餐菜式一月一變,雷打不動,即便三十一天都吃同樣的食物,他也不會感到膩煩。他沒有最喜歡的顏色,學生時代也沒有喜歡或讨厭的科目,反正成績永遠是A。最喜歡的演員是查理·卓別林,每次觀看電影《有閑階級》都會在分毫不差的時間點發笑。
聶經平會一些外語,但從沒有切換混亂的時候。已經跟随父親母親在自家酒店集團研修管理數年,基本沒有出過錯,甚至還能精準預判每年的世界排名。旗下短期住宿品牌多達二十個,他的估計正确率高達百分之七十。
聶經平每天用自己去災區做義工時收到的紀念水杯喝水,就算沒有專業的健康管理師,他也會嚴格控制自己每天的攝入量。他習慣準時睡覺,不需要借助任何藥物或書籍。只要躺下,他就能立刻睡着。
他父母不經常在家,聶經平偶爾會住自己家。他家沒有幫傭,因為他自己一個人就夠。他會把所有用過的東西歸位,哪裏弄髒立刻就清掃。他記得所有東西放在哪裏——網購後兩年沒拆的折疊沙發、未婚妻落下的發繩、一套十二枚的史努比書簽。聶經平的主卧室有六個遙控器,樓上樓下加起來有三十多個遙控器,分別用來控制床、窗戶、燈、空調、加濕器、浴缸、投影儀等等等等一系列家具。不管在不在家,他都會在每個月十四號讓連接wifi的掃地機器人在家裏亂跑一氣。
聶經平不懂得欣賞藝術。盡管家族有美術館這一副業,他的朋友中也不乏有人對畫作頗感興趣,但他對美醜毫無鑒賞能力。不僅如此,音樂、文學也是如此。他曾在童年學習過小提琴,練習一段時間後,老師給他播放《四季》“春”第一樂章。他花了很短的時間學會,然而老師聽後卻連連搖頭。盡管每個音符都一模一樣,但毫無躍動,缺乏靈感,讓他演奏實在是對維瓦爾第最大的侮辱。為了不讓他繼續糟蹋其他作曲者,只好将他拒之門外。他一度能背誦翁貝托·埃科的《波多裏諾》和法文版的《人生拼圖版》,但他從不會想去破譯喬治·佩雷克的文字游戲法則,也不了解這些故事的內涵。
聶經平的交際圈很簡單,他和所有人都玩得來,只是不夠接近。這不怪別人,他的表情多半停留在諸如凝重的區域,面對陌生人往往寡言少語。即便是熟人,緩和了神色,卻也不怎麽會主動談及感受。
又或者,誇張一些說,他究竟有沒有感受,懂不懂感受為何物都不一定。
聶經平缺少了些什麽。
他身邊的人從未對此發表過任何感想。
他的父母并沒有閑到會去關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更關心淨利潤同比下滑和盤後下跌,又或者《財富》雜志怎麽寫他們。
南舒雨說:“我敢說,這麽評價你的人一定是個需要在腦門上綁紙尿褲,不然就會把排洩物噴得到處都是的窩囊廢。我必須讓他好看。竟敢诽謗我南舒雨的未婚夫,等我找到這個人,我要讓他下輩子都在停屍房度過!”
聶經平正在給她煮牛奶。即便她馬上就忘了是自己提出要喝,所以嚷嚷“你為什麽現在還有閑心在那幹這種蠢事”。他用普通話回答:“沒關系的,舒雨。”
她如此之言之鑿鑿的依據是她的最後一場芭蕾舞演出,他參加了,明明只是教室的考核演出,他卻在觀看她的舞蹈時流了眼淚。
“這說明你具有高超的品鑒能力,只是你自己沒有覺察。”南舒雨總能把強詞奪理演繹得如此渾然天成。
此時此刻,南舒雨已經回國。
不能參與聚會在預料內,畢竟是那位被頂替調包的女兒首次亮相,怎能承擔局面被擾亂的風險。另外還有更換未婚夫這種尴尬事宜,更加不适合她同時在場。
臨走之前,她那準備去劇團報道的助理最後一次為她完成了工作,百般叮囑:“經濟艙會狹窄一些,但切記不能直接把座位放平,會影響到別的乘客。”“到機場後要自己聯系車,以前每次來接你的車不是機場配備的。”“你的衣帽間不能搬走,那樣的話行李會超重。沒辦法解決,你的機票只允許你帶那麽多東西。你在那邊的公寓也放不下你那多到能救濟幾百個灰姑娘的鞋。”
南舒雨不理解,但也到了必須理解的時候。她坐在別墅一樓中間的座位上,面對唠叨反唇相譏:“我又不是連專門候機室都找不到的白癡!”
結果得到助理無情的回應:“你買的機票沒有專門候機室。”
假如說這是生活必經之路,那麽南舒雨讨厭生活。飛機上只有橙汁和速溶咖啡,假如放在從前,她一定會當場叫嚣要把航空公司買下來。等到飛機落地,她感覺小腿血液都不通暢了,然而,新一輪的挑戰才剛啓動,她竟然要坐地鐵去公司報道。
怎麽說呢。
沒什麽好說。
她不知道怎麽查路線,但她至少知道乘坐前要安檢。她幾乎已經忘記自己上次排隊是什麽時候,和人在一起讓她産生自己二氧化碳過敏的錯覺。她在車廂遇到有個小孩貼在她的皮草大衣上。小孩擡頭朝她微笑,她感覺自己在吞咽自己的牙。
“這是人工的。動物友好型,你懂嗎?”夾雜着外國詞彙的話語沒得到答複,她飛速地假笑,随即生無可戀地仰起頭,仿佛不這樣她就會窒息而死。
南舒雨在某一次轉乘時出了站臺。她實在是受不了了,于是叫了出租車。計價表狂跳,仿佛銀行搶劫時劫匪瘋狂震顫的槍管。下車時,南舒雨和司機師傅發生了争執。她揚言要去投訴他,然而師傅用一口流利的方言把她怼到無話可說——主要原因是她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