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地獄空蕩蕩(二)
“還記得安娜西湖嗎?他的眼睛比仲夏時節的水光還要引人沉醉,簡直叫我溺死也願意。”
彼時姐姐正将鮮紅的染料精心塗抹在她那榛子形的指甲上,這不是時下的流行,但她就愛劍走偏鋒,見我回“家”,只頭也不擡就來了這麽一句。
“我走之前你已經強調過很多次了。”我感覺耳朵起了繭,“一個英俊而年輕的恩客,你再說下去我要懷疑誰才是賣的了。”
姐姐果然惱了,把用來抛光指甲的東西向我砸過來,念叨着“不許這樣無禮”的話。
我靈活地躲開了,去打了水便将就着在屋裏清理身體,我才做了筆“交易”,多走一步都牽扯起難言的隐痛,可若不這樣,我和姐姐會更難受。
饑寒、黑(和諧)幫還有其他西區老爺們想象不出來的下流事……
噢,在此我忘記了自我介紹,如果有人願意聽一個混跡東區的妓(和諧)女毫無意義的絮叨的話。
我叫瑪麗·珍·凱莉,一般來講有人願意聽到“瑪麗”就夠了,他們大多叫我bi*ch,盡管自己也是個浪蕩過今天便不知道明天在哪裏的、被文明社會抛棄的下等人,偏偏還在我面前自視甚高仿佛我生來恬不知恥一樣。
後來我遇到了蘇珊娜,她說得對,誰生來就是野雞?
不過是曾有不愁生活的童年,一對在安娜西湖邊長大的鄰家姐妹,然後英國每年呼嘯的火車那麽多,偏偏就我兩的至親們一起乘坐時出了車禍。
試問兩個單純的湖邊少女,要怎麽在失去一切的情況下讨生活————倫敦的底層是個無底洞,每年數不勝數垂死貧民的消失掀不起一絲波瀾,新的補充從鄉野、外國數十年如一日地湧入,還是填不滿。
比如我們,先是做女仆,收入夠住最差的房子吃最稀的食物,後來就是男主人瞧上了兩個小女仆,女主人一怒之下我們皆丢了飯碗。
對了,住在東區可不止租個房間那麽簡單,還有保護費要交!
面對男人粗劣的威脅,姐姐一夜之後湊齊了保護費還有接下來的房租,夠我們撐一段時間。
然後便是順其自然,在這裏不堕落才是怪事————
我一開始還抱着幻想,給姐姐說我去酒吧當女侍,一開始我真的端茶倒水,後來我半推半就,再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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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一個年輕女人回憶淪落風塵的經歷,用了不到五十個字。
無人逼我這麽做,是整個東區在我頭上架了把刀,還有就是這樣确實能過點稍微像人的日子,畢竟我和姐姐都不醜。
姐姐生來有一雙迷人的玉手,即使女仆的粗活也沒摧毀殆盡,她的客人尤愛這雙手做……我呢,除了眼睛越來越含情,還有一頭烏黑濃密的直發,雖不是金發但勝在質感好,不止一個客人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它們,稱贊它們,我嘴上賣笑,心裏則嫌棄又該洗頭了。
“有人說過,你的黑發很有東方風情嗎?”某次一老頭包夜,他懶洋洋地朝我炫耀他年輕時在遠東打仗的風光,最後說那裏女人的頭發都是我這樣,順直如黑絲綢。
我拿到錢了,就沒回話直接離開。回到住處時姐姐也在,卻不打理自己。
我一邊洗一邊問:“昨晚沒收獲?”
“……”
“怎麽了?”我回頭去瞧她,計較着錢是不是又要掰開花了。
“瑪麗。”姐姐似乎這才回過神,“你相信妓(和諧)女也會有愛情嗎?”
“我覺得你有點累了,快休息吧。”
但是我覺得她似乎真的進入了傳說中的戀愛狀态,我們遇到變故前也讀書,看過浪漫主義小說裏纏綿悱恻的愛情,我知道墜入愛河的人是什麽樣的。
但那是上等人的專屬,在東區,生活磨盡了不實用的荷爾蒙。
也不知那個男人有多大的魅力,姐姐不再攬客,拿出她微薄的積蓄盡可能地梳洗打扮自己,可是我們早已跌落泥地,哪是一兩天就能洗幹淨的————哪怕死了也得髒兮兮地下地獄!
姐姐終于得到了那個男人的邀請,她語無倫次地向我訴說他有多英俊有多優雅,我笑話她那人家圖什麽看上你?
“我不在乎,我要為自己活一次。”她毫不猶豫地說,“我現在不是賣!這條命再賤也是我的,我要不白活一回————能得到他就算要我死也願意!反正我清楚,東區妓(和諧)女的未來,慘得叫我不想要!”
晦暗的未來、還不如沒有的一生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珍惜這條命,如果不是為什麽要活到今天,如果是,我卻清楚我的職業會帶來什麽:生不如死的性(和諧)病。
但我沒想到姐姐居然真的就這麽消失了。
她失蹤了,警察可不在乎一個風塵女子,東區茫茫深淵裏這樣的人從來不缺……但那是我唯一的親人和依靠,哪怕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我顧不得房租和保護費了,跌跌撞撞地跑遍了她可能去的每一個角落,什麽收獲都沒有。
我跌倒,又狼狽地爬起來,頭發早就散了,披散着活像那老頭說的遠東女鬼。
我看着西區的方向,真漂亮的街道啊,這竟是同一座城:只可能是那裏,姐姐最後心心念念的……
我跑過去,巡邏的警察見我衣衫不整頭發散亂,要阻攔我沖進富人的聯排別墅區,我一口咬在他身上,從未如此英勇地一鼓作氣跑到了目的地。
叫姐姐去死也願意的人……我搶在警察追上來用力地拍門。
門開了,開門的直接就是主人,也只消一眼,我完全明白了。
他非常年輕,非常溫柔,他一見到敲門的狼狽女人,第一眼毫無對下等人的厭惡,只是那比安娜西湖還迷人的綠眼睛,寫滿了驚訝而已。
他護在我面前,打發警察走了。
“小姐,或許我無法看着需要幫助的你什麽都不做。”他請我進去,我害怕自己髒兮兮地污染房子,他就攬着我的肩膀将我帶進去。
他對我微笑,介紹他叫做傑克。
“我叫瑪麗·珍·凱莉。”我說起了自己最正式的全名。
“你好,瑪麗。”
然後仿佛順利成章的,他取出一套精致的裙子送給我,還讓我使用他的浴室。
我從沒用過這麽高檔的浴室,他就耐心地教我操作,然後很有禮貌地出去,不看我的身體。
他送的衣服稍微小了一點,但我不在乎,這樣似乎更凸現身材。
然後我就坐在銀光閃閃的大鏡子前,傑克先生親手為我梳理頭發:“瑪麗,你的頭發很漂亮,是英國最漂亮的頭發……”
而我呢?在我眼前,早就眼花缭亂,過去的生活,安娜西湖也好、小女仆也好、xing交易也好,皆如昙花一現般煙消雲散,無影無蹤,連我自己都懷疑是否那樣生活過了。
我這時在別墅裏,別墅外是一片朦胧,籠罩一切。【1】我從沒有見自己這麽美麗過,毫無疑問傑克先生喜歡我的頭發,他修長的五指隔着手套觸碰,青絲就紛紛在其間滑落。
也劃過了我的心頭。
更多的、該對一個妓(和諧)女做的事情他一點也沒做,我就這麽跟先前截然不同地、煥然一新地被他送出門。
我們在夜晚的街道閑庭信步,我從沒覺得西區到東區有這麽近。
我在暈頭轉向中,還是想起了姐姐,我現在完全理解她了:我們的今日不是與生俱來,我們有過鮮花般的人生階段,在我們的靈魂深處,一直等待着發生什麽事。【2】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遙望着天邊的朦胧霧色,希望看到一張白帆……
“傑克先生,請問你最後見到我的姐姐……”我被他送到住處,惜別時問了出來。
傑克先生一笑叫我神魂颠倒,他湊近了一點,暧昧地在我耳畔吐息,聲音卻正經得要死:“是見過,就在我家。”
我居然除了“投入工作”還有別的臉紅的時候:“那之後……”
“先別說這個。”他伸出食指輕輕點在我塗紅的唇上,卻又未真正觸碰,直叫我抓心撓肺,“瑪麗有心上人嗎?”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直愣愣地盯着他一動不動,嘴似乎不屬于自己:“就是你,傑克。”
是你……
他笑了起來,将我攬入懷,低聲湊近我要滴血的耳朵:“哪怕,你姐姐被我剁了喂狗?”
……【3】回憶戛然而止,我坐在室友的床上,聽見了自己房間裏面傳來輕輕的響動。
他來了,他來赴約了。
我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我穿着他最初送我的那套衣服,聽見了開關櫃子的聲音,我知道櫃子裏的人是誰,這是我與傑克獨一無二的秘密。
傑克進了我待的地方,我原本及腿的長發已提前修剪成及背的長度,又剛剛護理過,正像黑色的絲綢般披着,散發出幽幽的芬芳。
“很抱歉我稍有遲到,一些警察需要繞開。”他來到我身邊,牽起了我的手:“今夜的你豔壓群芳。”
然後他将我推倒,就像當時教我使用最新款的浴室用品一樣,一點點極有耐心地解開我的衣服。我曾有無數次希望他能這麽做,如今美夢終成真,我死了也開心。
而事實上我很清楚,确實要用命去換。
我不後悔,反正一個妓(和諧)女是無根的浮萍:我愛的人是開膛手,是最真實的魔鬼。
傑克把我剝幹淨,溫柔地橫抱着我回了我的房間,屋裏紅燭燃得亮堂堂的,像是東方人的新房。
我被平放在床上,尖銳地刀刃抵着我的脖子。
“從左至右?”他依舊紳士地詢問。
“好。”
我同意了,于是冷硬的金屬猛地刺進來,割破喉嚨深達脊柱。
人死瞬間的痛苦,其實也說不上到底和我過去的年月相比,誰更可怕,我只是在徹底斷開感知前,看見他的薄唇似乎在對我低語。
是“再見,瑪麗”?還是“你好,瑪麗”?
可惜我不能聽見了。
……
————這是開膛手案件最後一個受害人瑪麗·珍·凱莉的故事尾聲,而在筆者這裏,故事還繼續着:開膛手的确對瑪麗施舍了仁慈,她在第一刀就死了。
而最後給瑪麗的留言,也只不過是一句來自遙遠東方的調笑之語:“你這是牡丹花下死啊。”
作者有話要說:【1】【2】出自《包法利夫人》,本文的瑪麗未還原歷史上的受害人,算是參照包法利夫人的原創人物。
【3】這章原計劃是番外篇,從瑪麗的視角寫回哥和老白的故事,準确地說是回哥、以及一些與老白有關的故事,但是當我按原定計劃寫女主視角時,發生了很尴尬的卡文,思慮再三決定将番外中的一部分在這裏寫出來,只有一點瑪麗自己的故事和她最後的事情(省略號裏的內容就留到番外寫),之後便恢複正常行文。
再加上不是連着寫女主愛慕男主的感覺嘛,就有點慣性,寫瑪麗和姐姐愛上開膛手比較順手。
(姐姐就是那個讓男主決定對自己開槍的受害人,見《屋檐下的開膛手》)
以下是本章廢稿:“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看樣子他們找的你————要翻車了你。”
白月開口說。
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真的有警力被分撥過來找人,至于究竟目的如何、是不是他們,不重要,反正他倆符合條件。
她當然不能被抓住,她現在還真跟開膛手一根繩上的螞蚱,卻又一邊忍不住惡劣地看笑話,哪怕自己也是之中主角。
白月感覺她似乎比哭還難看地笑了一下:真是苦中作樂。
諸回冷漠地回頭看了一眼,拽着她纖細的手腕加快步伐,小巷裏輕飄飄的垃圾不少,風一吹就動起來,再聚成一堆差點把她絆倒,她穩住重心跟上速度已累得夠嗆。但是等她被迫走過這段路,被夾着塵霾的風一吹,又想起要是她真摔倒了,被一路拖着豈不将留下痕跡,在開膛手懸案上寫下濃墨重彩的證據。
她覺得大地在發抖,也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十一月的夜風很冷,前面拉着她的魔鬼也冰涼,她自己則不是無畏英雄,她害怕得要死。
魔鬼的目的決不止吞噬恐懼那麽簡單,正如帕特裏克所言,“它”想“得到”她,一旦擁有了她的異能……
她聽見數只皮靴踏地的聲音,一時分不清和她前面的哪一種才是奪命的腳步聲。
諸回帶人鑽到了街邊,東區照明很糟糕,但白月居然認出來這是……她跟帕特裏克第一次出門來的地方。
他輕車熟路地在一戶人家前停下,還悠閑地踢開門口的垃圾才敲門。門立即就開了(畢竟狹窄的家居令門鎖觸手可及),留絡腮胡子典型工人裝扮的老男人開的門,他灰藍色的眼睛有些混濁,卻在看見青年後瞬間清亮起來:“斯特林先生!哎!這可真是驚喜————”
老工人一邊回頭叫他的妻子拿出家裏頂好的食物招待貴客,一邊誠懇地邀請他們進去。
白月低着頭被諸回拽進了屋,房主夫妻将唯二的座椅留出來,自己将就站着。
他不多言語,這家人也一點也不介意,還熱情地邀女士解下帽子。
“她不需要。”諸回終于說話了,“我們很快就走。”
“您想留多久我們都歡迎。”
白月偷瞄這對老夫妻,歷史上的被害人都是妓(和諧)女,他們會安全嗎?
諸回突然笑着湊到她耳邊,用中文說:“這家人,在那可憐蟲當童工的時候,施舍過點要他渡過難關的東西,如今他隔段時間便救濟他們。”
“你想做什麽?”白月咬牙切齒,他卻說完就拉開了距離。
“砰砰”的敲門聲霎時響起,警察可不會對東區居民客氣。
幾個男人擠到屋裏,徹底水洩不通,為首的警察湊近了打量“斯特林”:“你?!”
開膛手氣定神閑:“有何貴幹?”
“我們剛收到消息,有人形跡可疑……”
“哎,長官。”這家男主人忙插話,“這位先生早就在我家了,天黑前就在了呢!他們在這裏等車夫來接呢!”
他們二人夫唱婦随,全然不管斯特林和白月突兀造訪有多奇怪,白月沒怎麽聽進去,她覺得一旁爐竈的嘶嘶聲快蓋過了所有:燒的不是柴也不是煤,是她的腦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