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今天可是應邀前來玩無間道
金礦多在會場上被楊光照給認出來了,這讓她感到非常意外,因為她确信自己在之前從來沒有見過楊光照,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也以為楊光照從來沒有見過自己。
周日的下午,在江東市中心繁華的中江大道上的鴻遠大酒店六樓望江會議大廳裏,嘉苑裝飾公司的“金九月裝修正當季你交訂金我送真金”主題大型營銷活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
偌大的會議大廳裏座無虛席,這家在江東風頭正勁的裝飾公司的老板楊光照意氣風發地站在大廳前面高高的講臺上,一邊口吐蓮花一邊不時地觀察着講臺下的聽衆,以便根據他們的反應情況對演講內容作出适時調整。
金礦多這個時候正坐在第四排最左側的位置上,身體挨着牆。她來的時候離活動開始還有将近半個小時,還有很多位置可供挑選,她便特地選了現在坐着的這個位置——離講臺比較近還不怎麽顯眼。并且,她今天只是簡簡單單地化了一個淡妝,頭發随随便便地紮成一個爛大街的馬尾巴,穿的也很普普通通,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T恤搭了一條普普通通的藍色牛仔長裙,扔在人群裏一點兒也看不出有什麽特色。
活動正式開始之後,第一項便是楊光照的表演,她在楊光照隆重登場之後一直睨着眼睛專注地聽着這位江東裝飾行業的新晉風雲人物對當今裝飾市場現狀的分析和批判以及對他自己的嘉苑裝飾公司幾大優勢的毫不謙虛的精彩宣揚。
忽而,金礦多感覺到講臺上的那家夥的目光直刺刺地向自己射過來,在自己的臉上駐留了至少十幾秒鐘。不過,即便在這駐留期間,他仍然面如止水滔滔不絕而沒有一點兒耽擱。
那一刻,面對着楊光照突如其來的注目禮,她心裏面微微“咯噔”了一下,倒不是以為自己露出了什麽馬腳,而是一下子就想到了是不是自己剛才來這兒之前補妝的時候太匆忙以至于眉毛沒有畫均勻——這種低級錯誤她不久之前曾經犯過一次!這樣想着,她甚至打算掏出小鏡子來照一照,但還是馬上便平靜下來繼續聽着講臺上的口若懸河,因為她在內心之中不相信臺上的那個男人會那麽細心注意到一個陌生女人臉上一個微小的細節,并且以為他也許只是下意識地專注于自己所處這一排或這一列而讓自己産生了錯覺罷了。
終于,楊光照的精彩表演告一段落,只見他将話筒從嘴邊移開,偏過腦袋對站在離自己大概一米開外地方的一個矮胖的小夥子使了一個眼色,那個小夥子馬上跨步上前。楊光照将一只手搭到那個小夥子的肩上,然後重又将話筒湊到嘴邊吹了吹,接着“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對講臺下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說道:“我今天非常高興地和各位業主一起分析了一回我們江東裝飾市場形勢并且展望了一回我們嘉苑裝飾的前景,感謝廣大業主這幾年來對我們嘉苑裝飾的支持和厚愛!”
說完,他彎下腰對着講臺下深深鞠了一躬。
一陣“噼噼啪啪”的掌聲之後,他又接着朗聲宣布:“下面有請我們的副總經理兼工程總監方小龍先生,請他來為各位業主介紹一下我們嘉苑裝飾的工藝特色!”
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掌聲,在掌聲中,楊光照向旁邊橫着走了幾步,将講臺中心的位置讓給方小龍,然後伸着胳膊将話筒遞給了方小龍,不急不慢地像個穩健的國家幹部似地走下了講臺。
本來他剛才在講臺上站着的位置正對着講臺下面座位最右邊那一列的通道,但是走下講臺之後他卻似乎是無意地繞了幾步路來到最左邊那一列的通道,在進入那列通道的那一剎那,他略微停了一下正了正襯衫的領子,接着才繼續沿着通道迎着後排觀衆的目光走過去。
在經過第三排就要到第四排的時候,他的步子明顯放緩了很多,像是一個将軍在仔細地巡視陣地,但卻又沒有刻意去照顧這陣地的每一個角落,而是單單地将目光緊緊地投放在第四排最左邊的那個位置上,投放在金礦多的身上。
金礦多沒有去想自己為什麽會獨得這位江東裝飾行業著名人物的青睐,依舊只管看着講臺上,看着自己右前方靠牆的大屏幕上的PPT,聽着方小龍的悉心分析。
她今天是作為業主前來了解裝修知識的,當然得認真聽講,而且方小龍結合PPT的講解還非常到位,其中有些觀點還蠻新穎,讓她這個在江東裝飾行業混了好幾年的老油條都發自內心地贊嘆。
終于到了第四排,楊光照在最外面的那位觀衆的身邊停了下來,但是目光仍然向最左邊直射過去。不過,這次他的目光在金礦多的臉上僅僅一滑而過,感覺到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之後,那兩束目光便定格在她身旁的牆壁上,那牆壁上面在金礦多頭頂水平線上方大概三十厘米的位置挂着一幅油畫,畫上是一片秋色掩映之中的歐洲小鎮。
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欣賞過那幅不知哪個畫家的大作之後,楊光照重新擡起腿,加快了腳步向會議大廳的後門走去……
又過了好一會兒,正當金礦多還在認真聽講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輕輕拍着自己的肩膀。連忙回頭一看,是半個月前去她家裏送活動邀請函的那個女設計師淩丹丹。
“金姐,我們楊總請你過去一下,他想跟你單獨聊聊!”淩丹丹見金礦多回過頭來,彎下身子咬着她的耳朵說。
金礦多略微愣了一下,然後笑着站了起來,禮貌地跟自己右邊的兩位業主說了一聲“打擾了”,在他們将身子搖晃着連同椅子一起向着桌子的方向移動了一點兒之後,輕輕挪開座椅從他們身後的空檔裏擠了出來。
跟在淩丹丹身後,金礦多不一會兒就來到會議大廳旁邊的一個開放式休息區,楊光照已經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等着她了。只是她到來的時候,楊光照并沒有看她,而是仰着腦袋研究着這家五星級酒店的吊頂,也不知道是不是作為一個裝修人的職業病又犯了。
楊光照的這種狀态讓金礦多心裏頗為不爽,心想這個老板也太傲慢了,自己好歹也是一個坐擁一套一百八十多平米大房子的業主呢。
不過,金礦多也只是把這種不高興的情緒埋在心裏,靜靜地站在一旁看着楊光照此刻投入地表演深沉的默劇,正如同她剛才在會議大廳裏靜靜地看着他在講臺上投入地表演激情飛揚的宣傳劇。
聽到了淩丹丹的一聲“楊總,你要見的客人來了”的提醒好幾秒鐘之後,楊光照才慢慢悠悠地走出他深沉的世界,将腦袋回複到正常的角度,然後看了一眼正站在自己眼前的金礦多,朝淩丹丹揮了揮把這個下屬打發走了之後,才欠了欠身子,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張沙發,輕聲說:“歡迎大公司的美女領導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莅臨指導,請坐!”說完這句沒有什麽溫度的問候,他馬上停頓了下來看着金礦多,努力地想表現出一些和善的樣子,但是嘴角卻揚成了一根不甚好看的弧線,噙着一絲若隐若現含義不明的笑意。
金礦多依舊站在楊光照面前,身子沒有動彈,只是面部的肌肉好像不經意地輕微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就像微風過後的水面那樣恢複了平靜。
“請坐啊!大公司的美女領導!”楊光照見金礦多站着不動,幹脆自己也站了起來,緊接着非常紳士地彎下了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再次請她入座。
“楊總剛才是吩咐我坐下嗎?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喽!”金礦多沒有再堅持,在楊光照手勢的召喚之下款款地将身體融進了沙發,坐下之後,她一邊埋頭仔細地整理着裙擺一邊用頗為詫異的聲音問楊光照。
“別裝糊塗了,我親愛的美女領導,是你們魯總讓你來我們今天的活動現場玩無間道的嗎?”楊光照将兩張沙發之間小茶幾上的水果盤往金礦多那邊輕輕推了一下,單刀直入地說,他不想再繞着彎子毫無意義地浪費時間,因為等一會兒還要跟業主講解嘉苑裝飾的報價體系。
“楊總什麽時候去過我們凱庭裝飾?又在什麽時候見到過我啊?”此時,金礦多可以确知自己被楊光照認了出來,于是便也不再否認自己與凱庭裝飾公司的關系,但是卻對他居然認識自己感到奇怪,畢竟在凱庭裝飾公司裏,自己主要負責大型項目的運作,跟公司裏一般的人很少打交道,可以說是極其低調,而且也正是因為主要負責大項目的動作,平時也很少出現在普通的交往場合,所以在行業內認識自己的人很少。
“你剛才所提的那兩個問題一點兒也不重要,我親愛的美女領導!”楊光照輕輕“呵呵”了兩聲:“你只要告訴我,今天是不是你們魯總讓你來玩無間道就可以了!是,還是不是?聽明白我的問題了嗎?其實,對你來說,這應該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單項選擇題啦!”
“楊總,你如果非要認為我今天是來玩無間道的,那就是吧!”金礦多也回報了楊光照兩聲“呵呵”,然後不慌不忙地回應着他的質問:“但是,我今天可是應邀前來玩無間道的哦!”
說完,金礦多将目光直直地釘在楊光照的臉上。
楊光照愣了一下,旋即也将自已的目光直直地釘在金礦多的臉上。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互相僵持着,也像是在互相示威,場面有些尴尬也有些搞笑。
楊光照是在自己的演講進行到一大半的時候突然認出金礦多的。
在講臺上講着講着,就忽而感覺到自己的眼簾之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楊光照對着那張臉直視了一會兒,便絕對肯定百分之百地堅決相信在某個場合見過那張臉!于是,繼續着自己對當前江東裝飾市場形勢高談闊論的同時,他大腦裏的搜索功能區也快速地運轉起來。
嗯,想起來了……
對,就是那張臉!那張曾經對自己視若無物的臉!
嗯,那又是在什麽地方見到的呢?
這樣問着自己,楊光照腦子裏的搜索引擎運轉的速度又加快了許多……
對,去年的時候,在凱庭裝飾公司……對,當時楊光照被一個做建材的朋友一起拉着到這家公司去喝茶——也算是一種參觀學習吧,他們老板魯治國正陪着楊光照和他的那個朋友在董事長辦公室裏那張長沙發上坐着聊天的時候,好像一下子想起來什麽,沖着正坐在自己的老板位子上看着筆記本屏幕的她叫道“麻煩把壓在我手機下面的那張表格拿過來一下”,随着老板的一聲令下,她馬上坐在位子上一擡頭……對,楊光照一下子就記住了那張臉,之所以能夠一下子就記住那張臉的原因有兩個,只是第一個原因令他有些受傷——那張臉雖然很是标致,但是在看到他的時候卻漠無表情!楊光照一向非常自信自己女人緣滿滿,任何一個女人在看到自己的時候都會春風蕩漾,可是她卻偏偏不,仿佛他在她的眼裏就是一團透明的空氣。第二個原因是,她的左嘴角上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也就是俗稱的桃花痣。楊光照還記得,在回來的路上,一想到那張臉和那張臉上飄浮着的淡漠,再想到她左嘴角上的那顆精巧的桃花痣,他不由得連連感慨:哎,這麽好看的一個大美女,怎麽一點兒陽光也沒有,想來那朵桃花也是飄搖在風雨之中的桃花吧!
搜索結果準确無誤地顯示那個女人是凱庭裝飾的人,而且還可以在公司老板的位子上坐着看老板的電腦,一定是跟老板關系很近的人!
“我KAO,”楊光照不禁在心裏怒吼道:“是來搞無間道的嗎?”
由于江東裝修市場的競争已經達到了白熱化的地步,所以大大小小裝飾公司的老板們都削尖腦袋想着在營銷手段上搞創新做文章。在不知不覺中,以前一直默默無聞名不見經傳的嘉苑裝飾公司這兩年在市場中逐步脫穎而出,成為了行業的佼佼者。對于這家以前并不怎麽起眼的公司之所以如此華麗轉身,已經對如何改善營銷模式走火入魔的同行們都認為是他們營銷變革成功的緣故。
從表面上看,同行們觀點是正确的——至少是部分正确的,因為正是這一年多來,嘉苑裝飾公司利用裝修市場在淡旺季交替的幾個重要時間節點組織了幾場盛大的營銷活動并且每次都簽下了數量令人豔羨的訂單。
其它裝飾公司的老板們看到嘉苑裝飾公司一再從營銷活動中飽嘗甜頭,便也有樣學樣地紛紛搞起了類似的玩法,當然其中也頗有幾家裝飾公司和嘉苑裝飾公司一樣把這種模式操作得很成功。然而,更多的同行們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是在東施效颦,便認為嘉苑裝飾公司和其它那些對此道得心應手的裝飾公司在做活動的時候肯定有什麽不為自己所知的“門道”,為了學到這些門道,他們便紛紛耍起了剛才為楊光照所憤怒的“無間道”——即派自己公司裏的人,主要是營銷人員和設計師,在嘉苑裝飾公司他們做活動的時候,冒充業主到現場觀摩學習。
才開始的時候,嘉苑裝飾公司他們對此也并不在意,認為同行之間偶爾互相學習一下也無可非議,雖然這種“學習”的方式不大地道,但是也未必就不能夠被容忍,況且被學習也會讓他們感到一些小小的驕傲和滿足。後來,随着這樣的情形越來越多越來越毫不掩飾越來越肆無忌憚,而且有些裝飾公司——就比如說嘉苑裝飾公司吧,會在活動現場向業主解析其報價體系,而對于絕大多數裝飾公司來說,報價體系是被當作公司秘密的,所以對這些搞“無間道”的家夥便開始提防起來,以至于現在嘉苑裝飾公司做活動的時候,都嚴格實行憑邀請函入場的制度,并且在驗函處專門請了幾個對江東各個裝飾公司的人員都比較熟悉的人——主要就是一些經常往來周旋于各個裝飾公司的建材供應商的業務人員,對進場的業主進行甄別,盡最大可能杜絕同行入場。
不過,今天,金礦多還是成功躲過了驗函處甄別人員的火眼金睛混了進來。
認出來金礦多之後,雖然對“無間道”的出現就好像一只蒼蠅突然飛到正滔滔不絕着的嘴裏一樣感到惱火,但是楊光照仍舊處變不驚,一直到自己的精彩表演結束之後才把金礦多請到休息區裏當面交涉。
不過,現在,金礦多面對着楊光照的質問,并沒有露出一絲絲不好意思,更沒有心怯的樣子,反而是不卑不亢。
因為确實如她自己所說的,她是被邀請到今天這個活動會場的。
并且,金礦多很顯然還對楊光照的指責非常地不滿,用銳利的目光向他發起了強烈抗議,而他也毫不猶豫地果斷地用同樣銳利的目光宣布她的抗議無效。
終于,兩個人都對峙得累了,不約而同地鳴金收兵,都将頭轉過去,眼睛看着不遠處貼着橘色牆布的暖暖的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