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癡蠢如此
禦道劍門, 演劍場。
正值年輕弟子們的晨課時間,演劍場上卻只有寥寥幾名弟子。
陸祁盤腿坐在地上,阖目運轉心法, 他的身前是一枚普通的長劍,長劍一端挂着一口小巧的鐘鼎。
“小鐘,你理理我。”
陸祁伸出手, 戳了戳。
鐘鼎發出嗡鳴,鐘異之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別碰我!”
陸祁苦惱地嘆了口氣:“我本打算回了宗門就放你出來,可是現下宗門發生異變,我施不出術法, 只能委屈你再待一段日子了。”
鐘鼎沉寂下來,不再回應。
陸祁摸了摸鼻子,自知理虧,十分心虛。
“前幾日我也求見了長老,可他們正忙着呢。小鐘,等你出來, 我随你處置,絕無怨言, 可好?”說完,又戳了戳。
鐘異之還是沒有理他。
陸祁嘆了口氣, 仰頭看向天穹。
雲霭缭繞間, 似有無形巨物壓于上空, 籠罩了整個禦道劍門。
數日前, 陸祁随門中長老從清鴻崖折返回宗門,剛踏上石階便覺得山林間的靈氣仿佛被什麽東西阻截住了, 越往前走,便越覺得丹田受阻, 氣息不暢。
常閑真人當即停下,放出神識探查宗門情況,然而很快便受了反噬。
宗門有異,他們不敢貿然前行,打算稍作布置再行出發。可惜,身後來路竟被無形屏障阻隔——竟是沒有了退路。他們只能繼續往前走,直至抵達劍門深處,才發覺門中諸人皆是修為受制,無法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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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祁調整坐姿,放棄了無用的修煉,仰頭躺倒在地。
他望着近日逐漸露出端倪的天穹,隐約覺得一切的異象便是由此開始。
——能夠引起這樣大範圍的陣仗,只怕是什麽秘密陣法或是罕見靈器了。
“現在唯一慶幸的是,你在鐘鼎內不受影響,還能正常修行。”陸祁笑了笑,又去戳鐘鼎,突發奇想道,“你說,要是我們被困一年,那你在鼎內就多修了一年,等出來後是不是就能追趕上我了?”
“我才不要在鼎裏待着,況且我早就要追上你了!”鐘異之不服氣地回道。
陸祁剛想反駁,就聽見身後傳來響聲——
“掌門有令,所有弟子齊聚長泰峰!所有弟子即刻前往長泰峰!”
傳令的是內門已正式入道的弟子。在修為被壓制,無法使用傳訊符的情況下,也只能四處奔走相告了。
陸祁坐起身,撿起地上長劍別到腰間,想了想,用力扯下充作劍穗的鐘鼎,将它放入懷中。
“鐘異之,記得別出聲。”
幾乎就在陸祁剛下演劍場的同時,天穹雲霭散盡,現出一道巨大的口子。陸祁與同路幾名弟子停下腳步,望向天邊異象。
“那是什麽?”
陸祁眯起了眼睛,試圖看清巨口處的黑色影子——有什麽東西從裏面鑽了出來。
“不好,是敵襲!”
在耗損了他們多日之後,背後之人終于忍不住要露面了。
朔燼于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什麽時辰了?”
他甩甩頭,右手微使力想撐起身體,發現自己正伏在沉陵的背上。
朔燼莫名松了口氣,他撤了力道,疲憊地阖上眼睛,似乎還未從困倦中回過神來。
“我又犯病了?”
沉陵道:“只是睡過去了。”
朔燼将下巴擱在他的肩上,緊皺眉頭道:“可我怎麽覺得比以往更累了。”
“我們尚在爐中,受爐器壓制,如果沒有猜錯,對方應該已經有所行動了。”沉陵側頭看向肩膀處,聲音溫和了幾分,“若是覺得困,就再睡會兒吧。”
朔燼:“我昏睡了多久?”
沉陵:“三個時辰。”
朔燼猶豫:“真沒犯病?”
沉陵語氣篤定:“沒有。”
朔燼跳了下來,幾步走到沉陵身旁,問:“以你的修為也不能破開這破爐子嗎?”
沉陵:“爐內自成世界,我們的修為靈氣也可成為煉材,強力破不開。不過既是器鼎,就有連通外部的通道。”
朔燼:“爐口的位置在變化。”
他阖目探查四周情形,卻只感知到了一團亂麻,爐內氣息運轉雜亂無序,無時無刻不再變動。
“他把我們引入器鼎,難道是想煉化我們?”朔燼随口道。他心下清楚,修煉到如他這般境地,哪怕是上古的至寶也輕易不可能将自己給煉化了,很大的可能,對方只是為了困住他……或者說,困住沉陵。
“失魂症緣起于此,說不定能找到解症之法。”沉陵寬慰道,邊伸手牽住身側之人:“我已走了許久,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出路了。”
“……”
朔燼面無表情地扭過臉盯住沉陵。
沉陵絲毫未覺不妥,察覺到他的視線,還沖他笑了笑。
朔燼:“……”
接連被占了數次便宜的狼王,早已領教過某人的厚臉皮。但無論多少次,動不動就被牽手還是讓他莫名有些不痛快,但是直接開罵估計也不會有結果。
狼王皺眉沉思,須臾後浮現一個絕佳的念頭……
利爪自皮毛中悄然伸出,輕輕抵在劍道尊君的掌心處。只稍稍用力,就能輕易刺破薄薄的肌膚,而後勾連出內裏的皮肉。
朔燼滿意地看着自己露出的原型利爪,故意問道:“本尊的手,好牽嗎?”
利爪使壞般往掌心又壓入幾分,帶着不加掩飾地威脅意味。
沉陵:“……”
劍道尊君神情嚴肅,低頭對着狼爪出了會兒神。
朔燼動動手指,拿尖利的趾爪去戳他:“嗯?”
沉陵回過神,阖目誠懇道:“确實好牽。”
朔燼:“?”
沉陵擦過尖爪,輕輕捏了捏肉墊,又用指腹摩挲起爪背後細膩的絨毛。
手中的狼爪觸感柔軟順滑,拂過細膩的絨毛,還能摸到掌心粉色的肉墊……蒼狼大王很多時候總是對自己的原形缺乏認知。那威風凜凜的妖身雖能震懾小妖,但于他而言,不過是大了幾圈的小狼罷了。
朔燼:“……”
——失算了。
沉陵神色坦然。
朔燼磨了磨後牙,毫不留情地收回狼爪。幾乎是在他掙脫的同一時間,身旁的劍修就發出了失落的嘆息……
他自認不是玩弄感情的渣妖,為什麽卻要承受這莫名的指責和無端的心虛感!
朔燼心情複雜,将狼爪藏到背後,餘光瞥向沉陵,右爪悄悄變回人手,摸了摸左邊的狼爪……他表情一怔:确實順滑好摸。
……但這不是縱容沉陵的理由!
爐內自成小世界,比照劍之境的殘墟更為廣袤。
沿途布滿不知名的獸類屍骨,亦有汪洋死水,枯草荒野。兩人并肩前行,幾步便見兩旁換景,有時前一刻尚在荒原,一息間已身處溪河,仿若走馬觀花,若是心志不堅,便要迷失在這重重幻境之中。
朔燼敏銳地察覺到身上的妖氣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消逝,同時,又似乎有什麽東西順着皮膚鑽入身體。他聽說過有邪修煉化活物的事跡,甚至會有人修專門捕捉小妖,煉化妖丹以助修行。
至于煉妖爐裏,妖怪怎麽從妖變成丹,朔燼倒是不清楚。
他時刻查探自身內府,發覺影響不大,便索性不再多管,反正只要早些找到出口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嘩——”
鞋底踩出水聲,朔燼擡起腳,再次聽到了水聲,水并不深,只淺淺的一層剛好沒過鞋底,空氣中滿是潮濕的黴味,濕冷的感覺覆在皮膚上——他們好像來到了一處山洞。
前方漆黑無光,朔燼顯出金色獸瞳,然而雙目仿佛被什麽蒙住,他眨眨眼,竟是什麽也看不清。
他立刻伸掌祭出妖火,然而四下仍是一篇漆黑。
朔燼警惕起來,妖火已出,卻無光亮,那就是這地方有古怪。
“沉陵。”聲音在這靜谧的空間顯得有些空曠,回響了片刻才停歇。
“我在。”沉陵的聲音從右後方響起。
朔燼心神稍松,轉念又想,這地方雖然暗無光亮,但只要走下去,幾息過後便又會換地方了。
他繼續朝前走去,腳下始終有積水,踩水聲響了許久。
朔燼忽然停下腳步:“沉陵。”
過了一會兒,“我在。”
朔燼問:“是嗎?”
他朝着聲源處揮去一道妖刃:“那你的腳步聲呢?”
這一次,沒有人回應他。
朔燼:“這種把戲還沒用膩嗎?”
他行走在外,原本就習慣獨來獨往,和沉陵同出同進才是意外。這鬼地方總想将他和沉陵分開,難道是覺得他離開沉陵就孤立無援了嗎?
朔燼心中惱火,卻揪不住藏身暗處的敵人,按下不快朝前邁了一步,誰知竟然一腳踩空,失重感陡然襲來,下一刻,他感覺周身仿佛被裹纏在黏膩的淤泥中,鼻間盡是潮濕腥臭的古怪味道,祼露在外的皮膚觸到了濕冷滑膩的東西。
朔燼顧不得惡心,伸手推了推,卻只抓到了滿手的古怪東西。
“……”
他閉上口鼻,以防那不知名的惡心東西鑽進來,同時運轉心法,以妖力禦起防護罩,将自己隔絕起來。等到确認外面的惡心東西不會再進來後,蒼狼大王化作原型,抖了抖身上的皮毛,連下三個淨塵訣,重新變成一頭幹淨蓬松的大狼。
平靜了這麽久,這古怪的器鼎終于運作起來。
朔燼身處黑暗中,仿佛溺于汪澤泥沼,無形之氣運轉往來,流竄至四肢百骸,妖力湧動而出,很快又被什麽填補進來。
他咬緊牙關,意識到自己真的被當做器材在煉化。煩心的是,眼下他暫時奈何不了對方。
像他這般修為的狼妖,最後會被煉成什麽呢?
怎麽也得是上品的妖丹,說不定普通走獸吃了就能跻身妖王之列,又或者能像辰極劍那樣引得三界争奪吧?
蒼狼如是想着,而後狼臉一肅。
——這很值得驕傲嗎?
——再厲害的妖丹,也是一顆丹。
“妖丹好吃嗎?”
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朔燼猛地警醒,撐起腦袋左右張望半圈:“誰?”
那聲音卻沒有了。
朔燼等了許久,重新趴伏下來,喃喃道:“我又吃不了自己的妖丹,怎麽知道好不好吃?”
他歪了歪腦袋,不滿道:“說得都有些餓了。”
狼臉忽然很不耐煩:“辟谷的大妖怪喊什麽餓!”
“……”
蒼狼愣在原地,片刻後,他伸出前爪,使力抱頭撓了幾下。
“這裏好黑呀。”
蒼狼沉了臉色,是挺黑,但怎麽可能吓得倒他?
“要是沉陵在就好了。”
蒼狼面露獰色,灰白色的大狼迅速抽身化出了人形。朔燼擡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隐約覺得腦子裏嗡聲不斷,吵吵嚷嚷,令他感到些許昏沉。
“夫君,我做了個噩夢。”
“昨夜是我們的……結親大典,我們……”
“我夫君是禦道劍門的沉陵尊君,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砍成兩截。”
“你抱抱我……”
……
無數嘈雜的人聲湧入腦海,朔燼閉上眼,眼前隐約看到紛繁情景,全然陌生,卻又處處熟悉,他看到了淩道峰上那株半禿的桃花樹,看到了渺渺後山上絨球般的一窩雪兔,還看到了那個柔弱無法自理的“自己”是怎麽追在某個身影的背後,一疊聲地呼喚着對方。
朔燼頭痛欲裂,撐不住倒在“地”上。
妖力一點一滴逸散而去。
他為大妖,修為磅礴不盡,器鼎施力之下,也只能以一個極緩慢的速度影響着他,以至于那些白日裏的過往也仿佛被壓制着,慢慢地展露邊角。
朔燼意識到了什麽。
煉器之道,本是淬煉。他的失魂症受天地陰陽爐的影響,竟是一點點的被剝離開來。
屬于“雲郎”的記憶掙脫了桎梏,湧入腦海的同時,讓他一時有些恍惚。
他原以為自己性情大變後與沉陵是一出失憶小妖和劍道尊君日久生情的戲碼,此刻才發現小爐鼎既蠢又作,日日癡纏,也難為沉陵竟能忍受下來。
朔燼摸了摸額頭,掌心被冷汗打濕。頭疼仍未消減,心裏卻慢慢生出幾分心酸。
蠢爐鼎是他,腆着臉貼上去的也是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這般癡蠢,蠢的連心底那點酸澀都弄不明白。
什麽兩情相悅、親密道侶,原來……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