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劍指淮南
“郭兄!郭兄!!……”
怎麽都喊不醒,關靖伸手摸了摸郭渙的脈搏,才放下心來。
他扛着失去知覺的人回到驿中,見原本圍坐桌邊的人們都已伏倒,只好先安頓好郭渙,撕下衣衫為他紮緊傷口,下樓去推醒同坐的廣漢驿驿長,再反身上樓守着受傷的人。
樓下不久便傳來驚天動地的反應,藥效過去,發現驿外樹林中的屍體,人人後怕。到天亮時,使臣們看到同行人中,郭渙面色蒼白,關靖口中、十指、手臂上都是傷。
司馬相如大驚,問:“大中大夫,這是何故?”
關靖與郭渙對視一眼。他徹夜想過,要殺他的人,既然田蚡一死後,當年與他有利害關系的人紛紛大松一口氣,應該不是他門下的人;而公孫弘,雖然毒辣,但害人的手段都需要依靠劉徹發話……那就只剩淮南王劉安。
他對司馬相如道:“關靖也不得而知,好在各位大人都安然無恙。”
驿長上前揖禮,說:“刺客屍身在外面,請大中大夫過來辨視,可是仇家?”
一行人紛紛走到驿外,見刺客面上黑巾被解開,噴薄一臉的血跡也被擦幹淨,但關靖和郭渙都不認識。
“這不是……”二人側目,只見副使呂越人一臉震驚,進而繞着屍首打量半晌,接着看向驿長,“這是淮南國的劍客,叫……名字我忘了,不過此人在淮南國劍藝僅在雷被之下,我在數年前行游淮南時,恰逢淮南劍客比劍而見過他。”
衆人議論紛紛,随從之中有人精通藥理,司馬相如命他們即便在傳舍,今後入口也必先檢驗。整頓好久,才重新上路。
郭渙由于先前一年替田蚡試毒,髒腑脆弱,此次毒中得比別人都深。
加上背上那一條長長的傷口,深切露骨,因此接下去的路途中,關靖自身有傷還反主為僮照料着他,日複一日,從沒見過他有為難的神色。朝中人為此,對關靖為人交口稱贊。
有一次郭渙笑道:“若是左軍将軍知道此事,恐怕要嫉妒得不得了!”
“郭兄替我受了一劍,若郭兄有何閃失,他才要憤然欲絕罷!”
兩個人對話,說着一個遠在天邊的人。到他們抵至蜀郡時,時近六月,算起來,二人分別已過了一年半。如今還各自處在不同的執事中,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一路上朝中事也是滞後很久才得知,但聽說之前那名刺客是淮南僅次于雷被的人,想來已是劉安能派出最強的殺手了。他也死了,短期內劉安就算要派其他人,該也不再會有前次那麽棘手的情況。
蜀郡太守早就得知周邊小國歸心大漢的事。
也知道他們稱臣并不是為長久打算,只為兵荒馬亂時有大樹可依,此外這些小國之君們再白白獲得些絲綢、玉器之類的賞賜罷了,與漢君拓展疆土的心思算各得其所。
太守熱忱接待了出使隊伍,空閑時還陪伴他們一道往返山嶺之中。
蜀郡地勢險峻,人風爽直火爆。口味辛辣,物産豐饒。途中路過洛水,水面寬宏,層層密浪随風翻湧,漁人搖橹讴歌其中。江盡頭像是接到了天邊,讓關靖心懷曠怡。
原來天下還有這種地方!
若是不親眼看到,他的記憶中只有塞北的黃沙韌草,長安的皇家氣魄。蜀地山水氣派天成,若有一日能與那個人一道觀賞此間風物,哪怕什麽都不說,也該是無以言喻的陶然自得。
造訪過邛地後,一行人再啓程往巴郡的筰地行進。七月到了群山深處的筰都,出使之事毫無障礙,各小國國君衆口一詞稱歸心。接下去要做的事便是為他們重劃疆域,并為今後大漢能更為便捷地治理、以及從這些地方調兵遣将,而立州郡,修橋路。工事浩大,工期漫長。使臣們每晚相聚,從巴、蜀兩處的谒者口中聽說朝中事。
聽說五月時,雁門遇險,朝中诏發更卒一萬人前往修繕險要關隘;同月,代丞相韓安國因為不慎失足,摔壞了身子而因病免官,薛澤拜為新相;
五月中,黃河瓠子口再溢,劉徹命主爵都尉汲黯,以及被貶後,一年之內重新啓用的大司農鄭當時同赴堵缺,境況竟與兩年前一模一樣,劉徹似乎還在挂記田蚡當初說的鬼話,并不全力支持,直到汲黯奏請修陳北水道,将此事與兵工事聯系起來,劉徹才勉強允了;
七月,天地肅殺,聽聞皇後陳氏因坐巫蠱,被廢長門,連坐被殺的有三百餘人;
同月,糾察陳皇後之事的侍禦史張湯,糾察有功,一躍升為大中大夫,連同其好友趙禹奉诏修訂漢法,前途不可估量;
八月……
關靖人在深山,聽到這些世事變遷,令他倍感功名利祿,忠臣佞幸之類,都似浮雲。
眼下又是十月,再過幾日便是新年。他裹緊身上狐裘,遠視着巴蜀崇山峻嶺之上的繁星,後悔當初那個人舉起一壺酒向他辭別時,為了避免傷懷,自己連一個擁抱都沒有給他,一句祝語都沒有說。
只能企盼下一年回長安述職時,看看能否找個理由赴邊關。
◆◇◆◇◆◇◆◇◆◇◆◇◆◇◆◇◆◇◆◇◆◇◆◇◆◇◆◇◆◇
雁門邊防城牆塌壞,水渠被阻,導致出征一事被推遲了近半年。
十月末,治焯和所有将領應诏回長安,向劉徹詳述邊關布局進展,并商讨四門聯合滅胡之事。他和李廣在應诏日前一日到了長安。
盡管已從各途徑得知關靖作為副使出使西南夷的事,但回到宅中,見到空空蕩蕩的庭院,治焯還是倍感孤寂。
尤其得知關靖出使西南夷,是因為公孫弘的“舉薦”,治焯皺起眉頭,在三省室中靜坐良久。
公孫弘說到底,也是他種下的禍端。公孫秋蘭離開時放了一把火,他則是沒有将火好好撲滅的人。
此事需要有一個了斷。
深思中,治焯察覺柯袤在三省室外無聲無息站起身。
這名田蚡曾經的家臣,有一種類似影子的作态。平日少言寡語,只說該說的話,但于周遭境況卻感知靈敏。随着他起身,治焯接着便聽到石駒一路飛跑上樓。
“主人,聖駕至!”
治焯頓了頓,理好冠發起身去迎,劉徹已在幾名郎官守護下坐到了中廳裏。
“陛……”
“快起身!”劉徹兩大步搶到他面前,執起他的手,治焯一怔,才擡起視線。
原來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兩個人,關系從毫無隔閡變得複雜糾結,經歷過這些事,時隔兩年,治焯也未料到再見劉徹時,心中也生出莫名的震動感慨。
長安薄暮,石駒入室點上了燈。搖曳黃光映照下,一君一臣就像是被琉璃固封,執手半晌,相視無言。許久才回過神到中廳促膝坐下,一同微微笑了起來。
劉徹眼中似有水光,治焯也雙目發酸。
“你……聽聞你在邊關,做了不少離奇事……從言官歷練為武将,不愧是我的兄……肱股良臣!”
聽他“兄弟”二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治焯怔住,平息片刻才微笑道:“托陛下洪福,治焯身在營中,時時想起陛下……陛下別來無恙罷?”
劉徹微微點頭:“朝中發生一些事,不過不打緊……”
二人一時無話。
“聽聞申公今年二月卒了。”
治焯眼神一滞,緩緩道:“三月時,小窦遣人至善無縣營傳話,說了此事。”
“你……”劉徹端詳着他,“這麽多年,你始終無法承歡膝下,連申公離世也不能為他送終,你……”
治焯笑了笑:“前年義父到長安講授道義,耳提面命 ‘臣于君’、‘子于父’二義,在義父看來,臣為陛下效命才是無忝所養的孝道。至于扇枕溫衾之類,臣雖心所想,但義父并不看重。”
劉徹兀自感嘆了一聲。又說:“你難得回來,關靖卻深入巴蜀,幫我理順西南之事。現下你二人生別二載,是牽腸挂肚罷!”
治焯聽他似在惋惜,可遣關靖的決定,不正是他做的麽?帝王的心思難以揣摩,劉徹不久前的情誼是真的,臨到事前,包括此刻的試探,也是真的。他只好也順着說了幾句撫慰的話,等劉徹最終放下心來,再過問他邊關如何度過時,他以身外事的調侃語句,把結識路博德等人、善無縣營平荀彘,以及升擢後與李廣冰釋前嫌的故事說了一通,聽得劉徹開懷大笑。
二人之間的生分已經磨合得差不多了,治焯才深思熟慮重新開口。
“路博德一幹人……原為淮南國兵曹掾史騎士,為淮南王效命。”
劉徹疑惑道:“那為何做了椎剽?而後又随你去做材官?”
“說是同樣效死,願為九州死,不為一國死。”
“……有何分別?”治焯不答話,劉徹深思一刻,便皺起眉頭,“小火,你的意思是,淮南王欲反?”
“唯。”治焯望着劉徹道,“先前臣奏請陛下遣使者密探淮南國盜鑄之事,原以為淮南只是在此事上暗做文章,誰知淮南王的心比這個大得多。”
“可有憑據?”
治焯搖搖頭:“只有路博德等人的說法而已。”
“哼!”劉徹站起身,在中廳裏來回踱步,“淮南國歷來就有不正之風,高祖時的黥布,文帝時的劉長,劉安在先帝時就欲謀反,事敗後先帝仁慈未與他計較,如今他又欲與我分庭抗禮麽!”
治焯道:“陛下不若遣人前去刺探,畢竟臣也聽聞,淮南國确有盜鑄之事,且多為淮南王信賴的臣子及其親屬。仗着淮南王的權勢,加上淮南王也沒有心思放在這件事上,他們便造僞/幣外流,中飽私囊。陛下可以此為由細細探查。”
劉徹像忽然記起什麽,說:“今年四月,淮南王向我讨要關靖,之後司馬相如馳傳上疏,說途中遇到淮南籍刺客……是因為關靖知曉他欲反之事?”
治焯一怔,劉安果然有所作為,但看來沒有得手,他放下心道:“淮南王忌憚知情人至此,可見确有其事。”
劉徹沉思片刻,望着治焯:“諾。我稍後就令張湯遣人去淮南。”
治焯微笑點頭,如此一來,淮南王就無暇再去禍害關靖。就算謀反之事探查無果,朝中借此機會将劉安的左膀右臂斬除部分,也可以多少削弱他的勢力。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治焯心下暗松,劉徹卻忽然以一種感念的目光看向他,半晌道:“小火朝政兵事皆通達,幸虧我當初沒有……明日朝中細讨出征策略,接下去盡滅匈奴,大漢江山之固,我要依托于你了。”
治焯回望着他:“臣一定肝腦塗地為陛下分憂。”說着深深一拜,在重修舊好的君主面前俯下身去。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更卒:與“正卒”相對,正卒指年滿二十歲的青年去邊關服役兩年;之後為更卒,每年中有一個月參與修繕邊亭等雜事。但一旦戰事,國家募兵,兩者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