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針鋒相對
再見到郭渙時,三人眼中熱切,卻并未寒暄。
郭渙一手拎着一只死雕,另一手則握着小小一截竹節。自竹節中取出一條三寸長,一寸寬的羊皮,看過上面的字後,治焯暗忖一刻,無暇顧忌禍患,直奔未央宮。
剛到非常室外,便迎來霍去病在殿前行禮道:“中丞大人,制曰 ‘可’。”
治焯褪靴疾步入殿,卻見劉徹身邊已坐了兩個人,張湯和田蚡。張湯見他便垂下目光,田蚡卻望着他,眼中意味無法捉摸。
劉徹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眉間似有怒火,說:“小火,你我君臣可算心意相通,若你不來,我還正要诏你呢!”
治焯心下暗道不妙,仍堅持道:“臣有密奏,可否單獨與陛下說?”
劉徹從未見過治焯這等神情,猶疑片刻,又聽治焯懇切請求:“急如星火,疑遲國禍大!”
劉徹冷冷道:“明日冬祭,方士觀天聞氣,蔔筮曰 ‘紫氣旺,君道長’,天踞黃龍,吉兆四海。與其說你所謂的 ‘國禍’……”他星目一凝,“不如你來告訴朕,關靖是關屈之子,你為何從未向朕奏以實情?!”
治焯愣了愣,搖頭道:“陛下,關靖之事微如秋毫,請退避四座……”
“狂妄!”劉徹伸手拍案,怒道,“去病、張湯乃朕肱股,丞相更貴為三公之首!四座豈有你欲避即避之人?!有何事不能當他人之面說?!”
治焯暗嘆一口氣,把手中葛囊打開,将囊中死雕和竹節鋪到膝前的簟席上。
見此二物,殿中所有人驟然一動。
治焯把竹節中的羊皮展開,雙手将它推至膝前道:“這是臣的食客郭渙偶得之信。上書今夜寅時,趁大漢官民因明晨要同祝冬節,今夜渴睡、明日人心松散的機會,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将率三萬騎兵于朝那攻入,南下直取長安。”
霍去病把羊皮呈給劉徹,劉徹閱後心中震動。朝那至長安不過六百裏,若長城失守,胡騎不用十日便可攻入長安城,先行軍若是精兵輕騎,恐怕不用三日即可入城;而長安城中,就算立馬調遣,騎軍也不足三千。
治焯望着他道:“請陛下即刻調兵遣将,長安城內調南北護軍,城外屯重兵于棘門、細柳和霸上;遣快騎至邊關,通報長城內将領率軍北地、上郡,見烽火互援,事不宜遲!”
劉徹難以置信地盯着他:“何處截得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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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道:“郭渙傍晚時見長安城南向飛過此雕,感到蹊跷便取箭射落,卻不知它欲飛往何處。”他轉過視線看田蚡,田蚡驚懼的目光跟他一對便閃開,身體微顫,治焯跪直身,迎着劉徹的視線道,“既飛城南,可知城中有內賊,欲聯合叛亂。”
劉徹擰起眉頭,望了一眼身邊坐着的張湯和田蚡,二人面色如土,不知是懼怕匈奴攻破城,還是治焯所說的“內賊”與他們有關。而後一個原因,是他根本都不願去想的。
“一張羊皮,你就要我勞師動衆!”劉徹神色驚疑不定,他逼視着治焯,“若是一句戲言,你擔當得起後果麽?”
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劉徹竟然懷疑起真假來,治焯無言以對,迫于情急,只能說:“若是戲言,臣自盡以謝!”
劉徹移開視線沉吟片刻,便令人密诏衛尉李廣,任為将軍;诏郎中令石建,讓他持節印,與李廣商議調任将領。霍去病見狀自請為校尉随軍,治焯奏請劉徹啓用衛青,劉徹都準了,卻在治焯自請入軍時,說:“此事既是你禀報的,且難辨虛實,你就留在此處,等候結果。”
治焯嘆口氣,俯首說唯,接着便站起身從腰間抽出長劍,走到田蚡身邊,道:“既是密報,恕治焯無禮,二位今夜也在此留守罷!”
張湯大氣不敢出,田蚡望着他,緩緩道:“大膽……”
話音未落,峭霜已架到他的頸上。
治焯居高臨下看着他,眼色如冰,劉徹見狀并未制止,輕描淡寫說了句:“丞相委屈了。”便起身至殿外,親自與急诏而來的武将商讨布陣之事去了。
殿中留下田蚡與治焯對視半晌。
兩人視線針鋒相對,相互之間都恨不得将目光實化成劍,把對方刺死。然而,忽然之間,田蚡對他笑了一下。治焯一愣,田蚡就垂下頭,佯裝已睡過去。
治焯立在非常室中,室外腳步聲混亂,南軍衛士加重了皇宮護衛,四周宮人驚得顏色盡失,他看着眼前如陶俑一般假寐的田蚡,回味他先前的笑意,忽然心裏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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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将近卯時才回到殿中,沐浴更衣後,立馬至雍州五畤祭天,巳時回宮。
冬節當日,往年都是君靜養心神,百官攜禮相互走動。這一年除了祭天按計劃行事外,自辰時起,長安城中戶戶戒嚴,氛圍緊張。治焯徹夜未歸,關靖也無心安睡,不時踱步至邸宅門口,望一眼戒備森嚴的北軍,再回到正房中廳,與郭渙相對無言。
傍晚接到诏書,城中無論官民,非傳诏禁止出戶。次日午時,二人見到衛青策馬經過中丞邸宅東門,直奔西宮。
衛青來不及下馬便急赴非常室。
見殿中治焯、張湯和田蚡三人尚在,劉徹命他直言,他望了治焯一眼,硬着頭皮回道:“朝那無胡騎。”
“什麽?”劉徹眼中詫異,上前一步望着他,“可曾核實?”
“唯。臣親至朝那,往北再行三十裏,邊關牛羊遍地,卻無一胡人。這兩日以來,長城上無論往西還是往東,晝無狼煙,夜無烽火。邊關連擾民之狄戎都不曾聽聞。”
劉徹呆了一瞬,接着便咬牙恨恨地“哼”了一聲,目光轉向治焯。
更可恨的是,治焯聽到衛青的回報,并不驚異,架在田蚡頸上的薄刃也未動一動。
他就像早已料到會有這種結果,雙目坦然望着劉徹,一句話也沒有。
劉徹伸手便從衛青腰間拔出長劍,走到治焯面前,舉起手臂,劍尖直抵他的眉間:“你有何話要說?”
治焯淡淡道:“那是信的一半。”
劉徹一怔,衛青似醒悟過來,不顧一身铠甲束縛,跪下求情:“中丞言之有理,長安城內若有內賊勾結,胡人恐怕在等待回信。寅時前未等到,因此未輕舉妄動。”
“一派胡言!”劉徹深思之時,田蚡察言觀色先聲奪人。
他用二指夾起一直橫在頸上的峭霜,輕蔑推到一邊,從席上站起身,說:“治焯大人戲君之罪,罪當滅族!”他轉過視線看衛青,“大中大夫莫非也想連坐?”
聽到“坐族”二字,治焯眼中一抖,盯着田蚡道:“治焯已無族!丞相欲誅治焯,何必牽連他人?”
田蚡冷笑:“你昔日義父申培,門生數千,其中不少在朝中為文武。治焯大人不僅有族,還是望族啊!前日莫不是你,欲趁亂而反吧?”
劉徹目光一凝,狐疑道:“丞相告訴我,說申公來朝時,你日日至思賢苑,請侍奉的宮人取出申公貼身衣物,親至牆邊渠水中洗濯幹淨再送還宮人。朕道你是孝,逾越規矩也不想治罪于你,原來真如丞相所說,是別有用心!”他想了想,問道,“申公一走,你就果真布出這一局……如何?是申公告訴你,時機到了麽?你這麽多年,莫非是效前人卧薪嘗膽,為了奪取天下?”
見劉徹已被帶挈,疑心牽連到自己最不想牽連的人,治焯心中暗驚,田蚡卻接口道:“陛下聖明!”
劉徹怒視他半晌,忽然收起了手中劍,遞還衛青,對治焯冷笑道:“若果真如此,殺了你,反而太輕饒你了。丞相,”他望着田蚡,“依丞相之言,朕該徹底清理中丞邸宅中所有人,申公及其門生,還有整支楚國王侯,是麽?”
“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善也!”
治焯眼中閃過驚雷,渾身冷過之後,又覺熱血上湧。回過神時,他已經被一衆侍郎奪走峭霜按壓在地。
臉緊緊貼在簟席上,他的眼睛瞪視着田蚡的笑臉,腦中迅閃而過一個想法:這些侍郎根本不是對手,他只需要舍命一拼,殺了這個奸臣!……
可如此一來,恐怕被牽連的人,就更無法脫罪了。
他平息自己,閉上眼說:“我願領罪……此事都是我一人謀劃,請陛下放過他人。”
田蚡笑盈盈蹲到地上,俯視他道:“陛下為何要再信你?”
“臣鬥膽,臣有言!”
衆人詫異中,整個過程一直沉默的張湯忽然出聲。
“臣認為此事,中丞大人蒙冤!”劉徹沒有阻止,張湯趕緊一氣說完,“若此事乃捏造,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請命領兵,陛下未許,治焯大人并未強谏。若如丞相所說,豈有反賊手中無兵,僅望陛下賜虎符?就算陛下當刻封其為将,一任将軍之兵,又何以抗衡昨夜治焯大人向陛下建議的,五門強陣呢?”
田蚡面色一僵,難以置信瞪視張湯,誰知劉徹平靜下來,他只好斂起怒意。
劉徹頓了頓,說:“就算他未起反意,然而憑三寸來歷不明的荒唐言,就勞我王師,此是非不辨之罪,也不可輕饒。”
劉徹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明白,所謂“是非不辨”,在那種情形下,是寧可信其有的無奈選擇,不然劉徹又何必命武臣領兵呢?但現今看來,城外無胡兵,兩日前緊急調兵以備胡的舉動,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話。
這個笑柄必須有人來承擔,否則何以振君威?
治焯當刻一人入宮,已經掂量過這個後果。但又有什麽辦法呢?于是,當他聽到劉徹問張湯,此罪該當如何,張湯回答“當腰斬”時,他也毫不意外。站起身便順南軍衛士刀戟所指,向廷尉走去。
殿外寒鴉飛過長空,治焯往城南望了一眼。
這是他第二次将入囹圄,第二次被定極刑死罪。
他微微一笑,關靖“給”的命,未想過才不足二月,竟已将耗完。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制曰:皇帝說,那時稱“制”,前面也出現過,但可能只有這裏會讓大家看到并比較困惑,贅述下下~
朝那:寧夏固原東南。
治焯布的陣,下面是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