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前情續
秋獵中,關靖遭人嫁禍之事,有一度令二人各有各的困惑。
治焯未親眼看到那枝箭出自何人之手,他也能猜到謀劃者是誰。然而次日便又不見張湯,聽聞是劉徹遣走,秘密調查長安城內圖謀不軌之臣。
治焯聞言便放下心來。他問心無愧,知道劉徹要張湯查的人,首先就是他和關靖。他巴望不得張湯細細探查,敲山震虎,此舉不但能為他換來片刻安寧,說不定還能幫他找到一些他想找的線索。
至于關靖,治焯什麽都沒有跟他說,但他已從別處打聽到,丞相田蚡曾因一塊良田與魏其侯結下仇恨,加上馮林甫設計讓水河間投毒一事,以及城西“言荼”茶肆二人與田蚡的正面沖突,大體能猜到田蚡就是那個希望一并鏟除他和治焯的人。
但理由他卻怎麽也想不透。
如果是治焯與田蚡有私仇,為何田蚡每每設圈套時,總連帶把他的命也算上?何況“言荼”之圍,好像是沖他來的。
那就是跟他有私仇。
關靖冥思苦想,我與他有仇?我如何不得而知?
于是,有一日他問治焯:“先帝時,誣枉我父親是反賊的都有何人?翻遍前朝史,并未詳書。”
治焯望着他,半晌道:“彈劾之人有一半朝臣,廷尉在關将軍府中找到了罪證,乃一尺自匈奴之盟書。”
關靖一怔,再度陷入迷茫。就算罪證是誣陷,一半朝臣彈劾,要從上一輩的恩怨中搜尋線索,涉面過廣,也就無所從中追究田蚡用意,甚至無法斷定田蚡是否真乃這一切事件的主謀。
原本他預謀親自到丞相府一探究竟,可之後的十多日,治焯鄭重托付他一件事,令他一時也脫不開身。
那就是預備申培公來朝觐見。
為了申公不因舊事煩悶,治焯無法于公務之外接近申公,自然也輪不到他為申培公安排下榻之所,更不用提親自去魯國将公接來,途中車前馬後悉心侍奉。
他只能使錢財,借天子意暗中讓護軍為申培公打點膳食,在輿中草墊下偷偷鋪上軟席,再在輿輪之外裹上草繩,以減輕路途颠簸之苦;差人打聽申公所穿帶的衣物式樣,自裏衣至袍服,角襪絲履無一遺漏,回邸宅命婢女依樣厚制。做好的衣服,他每一樣都親自看過,有時嫌做得不好,竟會親自捉針引線,看得關靖驚訝不已。
這些事,治焯不用關靖插手。托付他的,是修學讀經。正好他求知若渴,整件事與其說是在幫治焯,不如說是在幫自己,他樂得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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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既望,長安城天氣肅寒。
一乘木輿随護軍走走停停,歷經五日自魯國進入長安,輿中人仙風道骨,徑直被劉徹親迎到思賢苑住下。
入宮途中,有一刻寒風吹開輿簾,申培公似看到一人遠遠跪地長拜,他下一刻便将輿簾拉得嚴嚴實實,盡白的眉頭輕輕皺起來。
申培公一生經歷曲折,少年受教荀子門生浮丘伯,眼見漢自立至興。崇儒治經,門生無數,先後被文帝、景帝及現今人主奉為聖賢。八年前劉徹即位之初,因為那件事,加上窦太後一向視儒為外道,弟子王臧、趙绾被窦漪房治罪自盡,他稱病,回魯免死。直到窦漪房崩殂,劉徹漸漸将大權掌握手中,他此次才應诏再入長安。
劉徹每日早朝後,便會至思賢苑見他,問治國之道。那種時候,劉徹身後的人往往垂下目光,不敢看他。
八年未見,他知道那是誰。
但他的目光從不在那個身姿軒昂,面對他時卻謙卑有愧的人身上停留。
二日之後,冬雨陰寒。入夜後,有一名自稱姓關名靖的議郎前來拜見,以對待父親之禮對他。申培公見青年形神俊美,談吐儒學多以求教口吻,當他問關靖對孔子思想的一些看法時,青年往往能直道精髓,令他甚為贊賞。
于是,青年離開前,鄭重拜他為師,他微笑颔首應允下來。
在申培公和關靖談學論史的時候,并不知道有一個人偷偷潛入他的卧內,将他随身帶來的衣物統統更換,并寬衣解帶躺進他的床上,在聽到侍奉的宮人攙扶他往裏走時,再悄悄退出去。
被中溫熱,申培公微微一怔,卻什麽都沒有問,阖上眼躺下睡了。
一連七日,關靖以弟子名義侍奉榻前。
時近冬至,申培公即将返回魯國,應劉徹的囑托,十月廿九當日,他在長安城南公開講詩,遠近學士圍聚講堂,熙熙逾千人。人人昂首受教聽道,可有一個人混跡其中,低着頭坐在邊角上,他的視線掠過那麽多人,也看到了他。随即深講“臣于君”、“子于父”二義,青年始終沒有擡起頭來。
之後不顧劉徹一再挽留,說“狐死首丘”,執意打點行囊要走。劉徹敬重他,也不強留。就在當夜,關靖和治焯再一同來到思賢苑,關靖從正門求見,治焯從側門悄然遁入後,申培公命人搬出十幾卷竹簡。
“此為近日老朽親撰,集我與衆學子之詩、書體會,”他拿起一卷展開看了看,笑道,“君可視為 ‘魯詩學’,原冊已奉人主,這些是命人抄下來的,就贈與你罷!”
關靖心中柔軟,俯身拜謝,卻聽申培公忽然笑問他道:“議郎姓 ‘關’……年幾何?”
“學生今年二十三歲。”
“及冠時未取字?何故?”
關靖微微一怔,總不能說因為身在匈奴營,朱寬被伊稚斜調走牧羊,幾年難得一見而不懂漢禮罷!
他只好回道:“擢議郎前,為人門客,主人曾賜字 ‘子都’。學生竊以為此字輕狂,未敢受。”
申培公聞言暢笑了一回,繼而問道:“為孰人之客?”
關靖望着他,這些對話,此刻卧內暖席之人肯定字字都能聽見,他正襟危坐,半晌緩緩道:“禦史中丞,治焯。”
申培公果然白眉輕蹙,眼中流過一線水光,他往別處望了一眼,才聲音飄忽道:“禦史中丞,是怎麽樣的人?”
關靖正色道:“愚人。”
申公一頓:“何出此言?”
關靖道:“為君,為親,為友人,皆不顧性命。世上怎可有人完全不為自己活?天下熙攘,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聖人雲 ‘兼濟天下、獨善其身’,都只有活人才能辦到罷!若他之人,動辄舍命,死了還談何 ‘忠’、‘孝’、‘義’?如此鼠目寸光,不是愚人又作何解?”
申培公起先聞言,神情肅穆,聽到後面,忍不住笑得須發顫抖,捉起袖緣拭淚。關靖動容地望着老者似悲亦喜之情,卻聽老人自語道:“曾經我有一個門生,叫 ‘關麓’,文帝時任校尉,抗匈奴戰死;其獨子叫 ‘關屈’,任先帝時将軍……”
關靖渾身一震。
老人睿智的眼神将他的一舉一動盡收,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他,半晌道:“議郎現年二十三歲……曾為中丞食客?”接着感慨道,“時光荏苒,你二人之間……也罷!”
他忽然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似的,理理鋪在膝上的大袖袖緣,聲如洪鐘穿透室內:“我已年邁,此次歸魯,不會再回來了。”他目光投向關靖,神色卻像在跟另一個人說,“此生能與你有過情分,也不枉活……今後你需多自惜,為社稷盡力,百年之後,你我相逢蓬萊,同為白首老翁,再煮酒談笑世間事,則無憾也!”
申培公眼眶盡濕,長舒一口氣,關靖髒腑糾結,眉頭為之酸痛。現下二人看似對坐,心裏都明白,老人膝前坐的人其實不是他。
于是,關靖盡責做好替代之人,他理平衣袂,跪直身朝老人深深拜下,再拜,說:“唯唯,沒齒謹記……”雙手從簟席上微微撐起身,心中一動,擡起頭望着申培公道,“……義父。”
申培公神色一頓,進而展眉笑了起來。其間他忽然視線凝結,好似明白了眼前這位青年和治焯之間的關系。對此未置一詞,也不若劉徹之前所說有任何不齒的神情,依舊舒然笑道:“去罷!”
“老先生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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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月晦,因為冬節将臨,宮中太常為冬至日祭祀做準備,劉徹要親至雍州祭天,治焯随侍,挑“能者”預備于冬節當日鼓吹漢律,申培公的木輿出城,他連遠遠看上一眼也沒有機會。
傍晚出宮後,治焯往北看了一眼,道路盡頭的城門寒風掃塵土,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夜禁了。道上除了寥寥行人,黃土上人車碾過的痕跡錯亂,根本什麽都看不出來。
關靖走到他身邊,跟着遠視了片刻,最終把手梳進他的手中,治焯回過頭,眼神中憂心軟化為笑意。
關靖皺眉道:“望車之轍,能把申公望回來麽?既然老先生已不再反對你稱他為父,此次雖不能遠送,至少将來能去探望他罷!”
治焯放遠的視線微微一滞,關靖總有把世事化繁為簡的能力,而忘記心為形役,形為事鎖。申培公年事已高,凡事想得更為通透,然于治焯而言,此生能否再見申培公一面,以申培公對他“唯君是從”的期盼,以及他無法卸下的質臣烙印,就像八年一見後,二人無法對話,甚至申培公走,他為了冬祭瑣事而不能目送一樣,也根本由不得他。
他卻微笑點頭道:“然……聽你稱他 ‘義父’時,我冷汗險些把公的衣被濡濕……你還能再膽大些麽?”
“我可是替你而為之。”
“知道了,大德沒齒不忘……”
二人一同回到邸宅,進門後,治焯忽然想起什麽,對關靖道:“明日冬節,宅中備了豕,以你現今之職,可郊祭二世祖宗。人主祭天後,百官可休事一日,想去麽?”
“祭祖?”關靖在治焯宅上從未見過這等事,好奇道,“祭禮如何行之?”
“大體沿襲周禮,君祭七世,王侯五世,大夫三世,士二世,家財只一牛之庶人不可行祭禮。”
“為何?庶民就無祖宗了麽?”
治焯料到他會有這種不平,笑而不語。關靖望着眼前人,稍微一想就知道治焯從不祭祖的原因。此人官階為大夫,可但凡牽扯到親宗之事,恐怕還不及庶人。
他嘆口氣:“罷了!”
“為何?”
“父仇未報,無顏以對。”
治焯沉默片刻察言觀色,關靖眼中煩悶之色并不濃重,反而猶疑盡顯。他明白,跟劉徹接觸的次數越多,關靖的夙怨也變得越稀薄。看來用不了多久,關靖恐怕就會把過去的執念徹底放下了。
他安撫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就當洗沐,同去城西小酌,賞絲竹管弦可好?”
關靖聞言,微微笑起來。就在二人為難得的閑暇憧憬時,門吏過來揖禮:“主人,河西游俠郭公仲有要事求見。”
二人對視一瞬:“快請!”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冬節:就是冬至,也是新年。漢初因襲秦時的時節禮儀,把十一月當做新的一年,冬節相當于新一年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