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靜水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的父輩有生殺之結,為何還要善待我?”
快要被摧垮的感覺。
治焯從未想過要與面前這個人一次次在此種境況下,以尖銳的刺探或責問來對談。
對方深黝的瞳底被閃電的白光頻頻點亮。
關靖沒有催促他,卻在等着他的回答。
治焯咬緊牙關,有一瞬,他以為自己無法發出聲音。
沉寂了不知多久。
“真不想這樣啊……”
治焯嘴角一牽,露出一個微笑:“不過早晚也得說罷。上一輩,關将軍無過……如我之人,又何敢起責怪之心?”
他再次背過身,遠處的天邊透着暗紅色的微光。
“昔日我無所謂惜生護生,因為我認為死生不由己。普天之下的人和事,都由那個人來生殺奪予。只有他的意願是唯一重要之事,也只有他的安危必須保障。此外,世上沒有什麽值得在意。可是後來,我遇到一個人,他……”他淡淡一笑,“他令我願意正視,草芥之人如我,生之所遇,也有人有事值得回味留戀。”
他深吸一口氣。
“所以怕了,”他轉過身,眼神毫不回避地望着關靖,“為他人性命擔憂……也開始為其他事盤算。對于生或者死,我依然無所謂,但就怕死了,再見不到你。”
話說完,治焯舒了長長一口氣。長久以來逃避的難題,糾結的心緒,都在這一刻理順,和盤托出。
若關靖認為此情可鄙,掉頭離去也沒有辦法。治焯為自己感到可笑,原來鐵石一般的心腸,滿腔情意竟全部為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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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豈敢!”
半晌,緩緩地,關靖望着他吐出這幾個字。
疾風過,屏風上紗燈的光滅了。
果然是行不通的。
忽至的黑暗中,治焯自嘲地笑笑,索然朝關靖捧袂揖禮,深深彎下腰。維持至今,該有一個了斷。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悶雷在頭頂竄動,就着微亮的夜色,治焯禮畢轉身。偌大的邸宅,另找一間卧內不難。明日向楊坤辭別後,盡快回長安吧!
忽然感到左肩一緊,一個力量拽住了他。
“……”側頭瞥見握住他肩頭的修長手指,治焯僵住。
關靖微微用力,扳他轉過身。
“昔魏王幸龍陽君之故事,至今市井中人尚在嘲笑。你為朝臣,豈敢付諸情意于一名刺客,棄悠悠之口于不顧?”
關靖淡淡地望着他,在他難以置信的注視裏,手順着治焯的裏衣綢袖滑下,梳進他的指間,“你我父輩之事,我尚未放下。但此刻,我暫不去想,你也莫太挂心,可以麽?”
從未想過自己會這麽做,關靖雙眸如夜。治焯逆着天色的身影微微顫抖,雙目像是要看穿他般專注。很快,治焯收緊五指,十指相扣的感覺難以言喻。
夜風随着樹枝搖曳越發清涼,雨恬淡無聲,純淨的空氣讓人呼吸越發貪婪。
交疊的視線裏,治焯忽然想起了他們初遇的那個午後。彼時自己一心想着公孫賢人願不願做天子之師、盜鑄之風該如何收場之類,自己并不會插手去管的閑事。
彼時,日子有頭無尾,他從未奢望過自己此生跟何人有令他向往的交集。
關靖的手微微一動,沒有放開的意思,也越握越緊。
無數次刀劍相向,明嘲暗諷,冷漠被時間帶走,彼此卻在一次次對峙之後更加貼近,到了如今無法逃避自欺的地步。
“你……”
治焯順着牽引的力量靠近一步。
吹息相聞。
忽然,輕輕地,關靖擡手拂過,治焯感到頭上一松。披散下來的黑發令他愕然,關靖卻露出一笑:“……賞心悅目。”錯開視線便低頭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
“嘩啦——”白光過後,暗雷湧動的夜晚炸過一聲巨響。
雨勢驟大,敲打在瓦當上,發出細密清脆的聲音。
治焯短暫的錯愕之後,看着關靖擡起的眼睛,伸出手捧住關靖的下颔,無比眷戀地吻上了在那個萬籁俱靜的夜晚令他流連忘返的嘴唇。
戰栗和留戀是怎樣被迅速點燃的,永未可知。關靖感到自己順應對方的推力倒退,腹部上竄一股奇怪的熱意,腰間被同時抽解的大帶都似來不及釋放這迅速膨脹的灼燒感。
閃電頻頻亮起,視野卻并不清晰。似在清醒與夢寐之間,騰然升起的欲念熾熱不實。
回過神來時,二人已跪坐木榻,被彼此的體溫緊緊包圍。衣物散落一地,夾着潮氣的夜風無法帶來涼意,反而煽起更滾燙的觸感。
治焯收緊雙臂稍稍用力,把關靖壓倒到錦被上,瀝瀝雨聲中,樹影搖曳,雙方身體越貼越緊,他們耳鬓厮磨,在夏夜的蟲聲裏輾轉,用肌體的每一處,細細感應對方的氣息吞吐。
此刻,倫理,綱常,男女,夙怨新仇,統統都抛開來。唯獨眼前人的轉目垂睫,都被放大,刻深,映進眼裏,埋進心中。
自己究竟鐘情的是男人還是女人,此刻都不重要了。若是眼前這個人,一切都可以接受。
散亂的衣物上,關靖随着身前人每一次的輕觸,感受到一次次不可思議的顫栗。他伸出手捋起治焯垂下的黑發,從那雙擡起的眸子中想看清對方的情意,治焯小心讨好着他,留意他任何一個舉動讓他停止。
然而沒有。
閃電刺痛雙眼,随之驟然清晰的景物,似在提醒他現今所處的狀态。
氣息随對方波動,關靖抓緊治焯的雙肩,汗水從掌心流下。被侵入仿佛也成了讓人依賴的歸屬,令人眷戀的溫暖。
盛夏雨夜,帷帳之中,兩人在微亮夜色中絞纏。
“父親,為何移樹需移根……”
兩人像要交融為一體般,随着木榻搖動的聲音,滴落的汗液也動人心弦。
“無根之樹多會毀朽……”
節奏劇烈的震蕩愈發紊亂,随着一片再次沖入雲端的蒼白,關靖屏氣,十指深深扣進治焯的上臂。
窗外的雨無聲潤木,天空依舊是混淪沉重的烏青色,二人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盈。
曾經,有人被斬斷了根基,斬斷了過去。他不能死,而是傀儡般茍活。
此刻,在竹榻上,治焯支起雙肘,望着夜色中,回望他的那雙閃爍星光般的眼眸。
激情的熱汗濡濕了他們的肌體和眉目。治焯伸手撥開關靖眼前的發絲,指節輕觸過對方柔和的眉眼。這一刻,有東西從心底滋長,就像初芽伸展葉片。
曾經本是斷根的枯木,醜陋,脆弱,毫無生氣,看不出存在的意義;上天卻給了它一個長出新根,發芽抽枝的機會。
治焯俯下身,深深吻上關靖的雙唇。再度交融的吹息,令人迷醉。
也許待到陽光撥開雲霧時,園中會抽出幾枝綠莖,綻出幾叢新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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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造訪的痕跡讓郡守府着實慌亂了一陣。
但由于無任何傷亡,邸宅很快安寧下來。雖有“中丞主客同寝一室”的傳聞悄悄蔓延,衆人主要的精力還是回到治水諸事上。
“不知為何,遣去奏事的東郡谒者都沒有回音。”
午前的陽光投到室外的園圃裏,金光中傳來清脆的鳥叫。治焯靜靜地看一眼身邊人的臉孔,一如過往裏無數個癡妄的夢。
身邊光影依舊,連忙碌的事也是先前的緊密接續,似乎沒有什麽不同。
“你認為有人從中做了手腳?”關靖的嗓音拉回治焯的分神,“可目的是?”
“難說。”治焯跟他視線一碰,先前他只認為田蚡和劉安是沖關靖一人而來,經過雷被的暗殺一事,再看眼下東郡水患朝中不顧,他才醒悟過來。這麽大的事,朝中除了田蚡,誰能掩蓋?先前他懷疑劉安要反,現在反觀田蚡……事情哪有一條人命那麽簡單!
“若真是處心積慮掩蓋,那藏在暗處之人可能有一個彌天大計劃。”
“要我即刻動身去長安麽?”
“……”治焯語塞,他回望關靖在重席上挺直的背脊。一夜缱绻後,他能負擔長途跋涉麽?
關靖看懂了他的沉默,不等應允便站起身。
“武藝如我,你大可不必擔心。東郡地形我不甚了解,跟那些什麽大人什麽名士的也不甚熟識。你留下助力郡太守治水,總比我有用得多。”
治焯望着日光中他離開的背影,不禁失笑。
“敬諾。”他側過頭對身後的郭渙,請他為關靖打點馬匹細軟,接着便執起耳杯,斟酒獨飲。
“大人,需要小人跟從麽?”郭渙已覺察到二人之間的變化,他們過去也相互關切調侃,但那種暧昧現已到露骨的程度。他自己的過去足以使他明晰,有些蛻變已在靜谧中完成。
“不必,此乃密報,輕陣要緊。”
“唯。”郭渙望着治焯遠視花草流動金光的眼眸,不知為何,此刻分外讓他動容。
“不過,還請你為他備一面旗。”
治焯低聲詳細吩咐後,郭渙便起身離開。
轉過回廊,一曲悠然的樂音流轉而上。郭渙瞥見治焯手持一管黑漆橫吹,慣于持劍的十指按放音孔,氣息鼓動穿流出婉轉的聲音。
不知是哪一地的風樂,聞來只覺得溪躍蝶舞,春光怡人。
日光落在他英俊堅毅的五官上,暖風吹過庭院,鼓動治焯的靛色大袖。樂音随風時濃時淡,令郭渙亦愉亦郁。他恍然望着那名似無看客的鼓樂者,伸手摸過自己腰間缫絲繩結緊系的一枚白玉。
溫潤的玉面上篆刻着一個字:“夫”。
那是于他而言極為重要的一個名字,它令他到了治焯身邊,也決定他即将參與的每一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