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轉章——前塵往事】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關于本章】
轉章是串珠成線的一章,用于對治焯、劉徹及關靖之間的關系做完整闡述。如果您已經通過之前的內容推測出了這些背景,則請跳過,直接看下一章。
蒼頭:家奴,同時具備軍隊的護衛職責。
錯:鑰匙。
“刷——!”
一枝紅羽鐵箭破空,呼嘯着射穿林間的樹葉,“噗”地沒入身邊人的胸口。
中箭的男人口中吐出一口血,頹然倒地,來不及發聲,命已歸西。
劉戊皺緊眉頭,擡手揮劍擊落幾枝撲面而來的箭镞。“嘶——”座下的馬受驚騰起前蹄,他狠狠拽緊缰繩。
“報——殿下!”四起的喊殺聲中,一名騎士滾下受傷的戰馬,滿面血跡,跨過山林間遍橫的屍體沖過來,“吳王濞已潰敗,退軍往東……啊!”
一枝鐵箭射穿他的胸口。
“撤!”
劉戊腿下一夾,策馬跨過新死的人,向下邑逃去。
梁軍喊殺聲響徹山野,鐵箭細細密密穿徹山谷,身邊的步軍多日吃不飽,加上初春時節,茂林間卻天寒地凍,兵士們衣衫褴褛,不敵強弩紛紛撲地。
“楚王劉戊,接天子之诏,若肯降,則不究往過……”
春風把動搖軍心的聲音甩在身後,不停不歇跑到一片林間的開闊地帶,天色漸暗,夜間想來追兵不會再來,劉戊翻身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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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的駐軍地人影稀少,滿目荒涼,支起的營帳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他跑過來。
此人年近五十,是跟随他多年的老蒼頭,元充。
“吳王逃了?”
“唯,”元充面色悲恸,“殿下,泗水被截,士将糧草已絕,今日又有二千将士歸降,三百忠軍餓死,我們……也沒有吃的了……”
劉戊倒吸一口氣,氣血上湧:“周亞夫老兒……狗卒逼煞我也!”
“殿下……天子诏降,曰前嫌不計……您看我們要不要……”
“胡說!”劉戊伸手揪起元充的裙帔,怒視對方的眼睛,“你亂我軍心……留你何用!”舉起長劍,霎時洞穿了這名家奴的脖頸。
熱血濺到他的臉上,他眉間酸痛,卻順力一推,把元充癱軟的屍體抛到地上。忽然四周一片火光,戰鼓聲起,燃燒油脂的箭镞閃過夜空。
“不好!梁軍突襲!”
所剩不多的兵士們紛紛撲地,他翻身上馬,馬蹄踢踏揚起塵土:“衆将士聽令!劉啓老兒為君不仁,奪我楚國之地,壞我國治之制,今我誓死不降,殺出去另立新帝……”
夜空中,一枝鐵箭從旁邊呼嘯射來,他拉起缰繩避過,身體霎時被抛出數丈,跌落在地。回頭看到他戰馬辔頭下的雙眼被一箭射穿,馬兒吃痛,驚嘶一聲亂奔出去。
“殿下,末将關屈,多有得罪!”
他冷笑着爬起身,黝黑的林間傳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若殿下肯受诏……”
“呵呵……”劉戊望着營地間自己四散奔逃的潰軍,營帳盡被流火點燃,一時間淚流滿面。
十萬軍,三個月以來北上途中,凍死的凍死,戰死的戰死。曾經他的家兵們所向披靡,勝利在望,然而,自與周亞夫交手後,泗水入淮處糧草被截,數萬兵士餓殍滿地,現已所剩無幾。
勸降的聲音還在繼續,他仰望長空,繁星簇簇,此處離楚不過三百裏,竟再也回不去了。
“關屈,你回去讓周亞夫告訴劉啓昏君,我劉戊不會甘于任他擺布!今日我埋身于此,國辱家仇,我的子孫也絕不會饒過他!”
春末,山野間已繁花似錦,他掃了一眼手中尚在滴血的長劍,朝東跪下。
雙手握劍往頸上用力一抹。
四野寂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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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後,前元六年春。
楚藩國新王劉禮攜家眷與老師申培公入宮請罪。
“臣罪該萬死……”
申培公蒼老的臉溝壑微顫,一番言辭令人動容。天子劉啓走下踏步,親自扶起他:“申公義舉,何罪之有?何況他也是我皇弟,遺孤可憐……那孩子,他也來了麽?”
“就在殿外。”
“哦?同去見見。”
劉啓攙扶年近六十的申培公走出殿外,就聽到一段稚童的對話。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誰?!”
擡眼只見殿外枝葉繁茂的榆樹下,八歲的劉彘按着腰間小小的木劍,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擡手往四周一指:“他們,都尊我作 ‘殿下’!”
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更年幼的男孩,對着劉彘氣勢洶洶的态度絲毫沒有膽怯,反而神色坦然,小胸脯筆挺,露出一個不卑不亢的明亮笑容。
他依樣指向身後楚國跟來的蒼頭:“他們,都稱我為 ‘太子’!”
“呵呵……”劉禮和申培公臉色大變,一疊連聲地請罪,劉啓失笑。
膠東王劉彘張望過來,頓覺在父親面前下不來臺,惱羞成怒拔出腰間的木劍便朝幼童撲過去。
誰知那小孩身子微微一閃,伸手奪過劉彘的木劍,一掌順勢把他推倒在地。
此舉讓四周發生了騷動,一時間殿前那些位高儀威的長輩們又跪了一地。
“父親!”男孩跑過去扶申培公,卻被一把按下也跪到地上。
劉啓微微嘆了口氣:“老師這是為何,”他扶起申培公,又請其他人起來,俯下身問幼童,“你叫什麽名字啊?”
“小輩名 ‘炳’,”他像模像樣地跪下稽首,“陛下千秋萬福!”
自始至終,周邊的人都沒有跟炳說過面前這個頭戴皇冕的人是誰,單是申培公按住他的頭行禮,他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行止得體。劉啓忍不住再次笑起來,他招手叫還在原地賭氣的劉彘:“彘兒,在你看來,炳武藝如何?”
劉彘察言觀色,忽然消了火氣,笑道:“善也!是兒臣的好對手!”
“我兒有量!”劉啓笑了笑,問申培公,“老先生,炳年方幾何?”
“已足六歲。”
“與彘兒年仿,今後讓炳留在宮中,與彘兒為伴,封為常侍郎,如何?”
申培公既悲亦喜的神情,看了炳一眼,恭敬道:“陛下聖恩浩蕩,炳能陪侍膠東王,再好不過!”
“哈哈……”劉啓臉上笑起圓弧,擺擺手,“敬謝申公慷慨,清明祭祖,本來就要繼承先君恩德,大赦天下。既然如此,今後誰也不要再提那件事,違者問罪,可否?”
身前一片謝罪謝恩聲。
他收回目光,伸手撫上炳的頭:“身邊這位膠東王,今後你們要好好相處,大漢的未來都要負重望于你們。”
炳忽閃着眼睛再看了父親一眼,便俯首一拜:“敬受命。”
之後八年,大漢歷經諸多世事變遷,膠東王劉彘很快被改名為“徹”,立為太子。
後元三年正月,景帝陵崩,太子面南登基。曾經被景帝禁止提起的前朝往事,在後宮權利的拉鋸戰裏,由窦漪房率先翻了出來。
劉徹崇儒,窦漪房尚道,仗着太皇太後的身份,令人捉拿了劉徹私下倚重的趙绾、王臧二人,當着劉徹的面就要定罪。
那時候,窦漪房斜倚在長樂宮的鳳榻上,望着簟席上跪着的趙绾和王臧,劉徹垂首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身後的常侍郎炳卻站了出來。
“微臣鬥膽,禦史大夫與郎中令兩位大人赤膽忠心,老師申公倡儒治國,尊禮崇德,實則因諸侯體大,先皇 ‘無為而治’續延下去,只怕 ‘七國之亂’再現!太皇太後……”
窦漪房望着藻井,一串笑聲打斷炳的話。
“說什麽 ‘七國之亂’!罪臣劉戊之子,你還不知道嗎?作為楚國質臣,你就是我皇家的狗!若不是念在我徹兒待你如兄弟,割你賤舌喂豬就是擡舉你!”
炳語塞,他回望劉徹,對方正使眼色讓他退下。
窦漪房笑聲不斷,好像從來沒聽過這麽好笑的話,炳的神色由驚異很快變得灰如塵土。
那一瞬間,自己成長過程中聽來的閑言碎語都串成了線,落到實處。炳像被驚雷劈中,他晝夜兼程,一路換馬奔回漢中郡,叩開那兩扇多年因先皇之命而少回去的大門,找到自己的父親申培公,希望聽到一個不同的答案。
夜黑如墨,跳閃的燈火掩映下,父親聽完他的委屈,卻一言不發帶他走向後院。
後院中,是炳在年幼時不經意發現,多次偷偷玩耍過的荒廢小園。
申培公用錯打開園中小舍的門鎖,門內蒙灰的神位上,赫然寫着“楚王劉戊”四個字。
炳怔怔,腦中糾結起一團亂麻。
“炳兒,七國之亂罪臣劉戊,乃是你生父。”
炳雙目充血,他狐疑地盯着父親的雙眼,希望父親在說笑。
而申培公單是淡淡地望着他,微微點了點頭。
“無可能——!”
胸中聲嘶力竭一聲爆喝,他拔出峭霜,沖到園中,對着叢生的雜草和根根挺立的翠竹一陣亂砍。
自記事起,雖然随了叔父紅侯王劉登的姓,但他的父親就是人人稱道賢士的申培公,門生數千的申培公,怎麽可能是自小學習先朝歷史時,被每每唾棄不知好歹亂國禍君的淫賊劉戊!
園中一時辟破作響,竹葉漫天飛舞,動靜把宅邸上的人們都驚醒。然而無論是昔日姑嫂,還是幼時就受其照料的女奴蒼頭,都只是圍聚過來,沉默地望着他胡鬧。
“鬧夠了嗎?”
一聲威嚴的責問收聚起他乏力的魂魄,回頭一看,是向來疼愛他的劉登。
紅侯王劉登因為申培公得意門生趙绾、王臧二人被罷官入獄之事急急來訪,正好撞見這一幕。他側過頭令蒼頭拿馬鞭,望着炳的目光中不再有昔日的人倫之情。
“劉戊生性淫暴,侮辱老師申公,申公年邁還歸隐在這個地方,你以為是拜誰所賜!”
炳揮劍劈竹用力過猛,聽到叔父再次承認的那個事實,手中的劍滑到地上。他氣喘籲籲,一時竟擡不起頭來。
劉登接過蒼頭奉上的馬鞭,眼神冷峻走近他。
炳顱中落到極空之處,突然熱血沖頂,他拾起峭霜便朝自己頸上抹去。
“啪!”一聲鞭響,硬鞭擊開了他頸邊的薄刃,“你妄圖自盡一了百了?你可知何為質臣?!質臣是,人主讓你死,你立馬得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盡便是忤逆犯上!”
炳震驚,無言以對。
“戊死有餘辜,申公不計前嫌撫養了你,先帝仁慈,赦申公和楚藩國一族無罪,無非是令你作為質臣,保你一宗相安無事!現而今窦太後舊事重提,你還敢連夜趕回來,你是要讓申公苦心付諸流水,讓楚國一脈受你牽連麽!楚國王孫,說到底都是你的父兄,楚國子民,說到底都是你的國民!”
說話間,長鞭破風揮斥而來,“啪——!”炳渾身一震,脖頸上流下一串血珠。
他難以置信地望着劉登,身邊幼女的眼睛被乳母擡手蒙住,與申公同住的文弱門生們有人偏過頭不忍看,卻沒有任何人出聲勸解。
“叔父……”
“住口!”又一鞭照着原處揮斥下來,随着後頸上灼燒而過的教訓,他茫然中淚水盈眶。
“你生父暴戾,你要赴他後塵嗎?”
“……”炳望着申培公,咬緊牙關。
“炳兒,”申培公終于開口,眼中浮現水光,“今後你就一心随侍當今人主吧,就當我們從未有過父子之情,也不要再來找我。”
“父親……”他用力搖頭,淚水奪眶而出,話未說完,劉登手上的鞭子再次無情抽打過來。
“忤逆子!你要把所有人都逼死才甘心嗎!”
申培公已經轉過身背對他,炳屈膝跪下,哽咽中再也開不了口。
“放火燒了此處罷!從此以後你要忘記這一切,唯人主之命是從!”申培公的聲音顫抖着穿透過夜風,“我也不會再回這裏,你聽到了嗎?”
說完就命人備車,頭也不回地離開。
跪在石泥遍布的路上,望着申公離開的方向,炳忽然露出一個笑容。翻身上馬,往日的一切被抛在身後的火光吞沒。
他晝夜馬不停蹄趕回長安,走進未央宮宣室殿時,朝議剛剛結束,劉徹正欲送丞相窦嬰出殿門。
天已大亮,沿途的風吹幹了他的淚水。
望着那廷上俯視下來的目光,殿中群臣鴉雀無聲。
“常侍郎,連日不見,你找到答案了麽?”劉徹故作輕松,擔心祖母窦漪房借機發難,趕緊以知情人的口吻提前制約住炳可能會遇到的麻煩。
炳沒有接話。
他在殿門外脫下皂靴,解下佩劍交至中郎,行至殿前鄭重其事俯身拜下。
“炳今日起不複存在,罪臣治焯願傾盡性命追随陛下,效犬馬之力以謝聖上對楚國一族既往不咎的浩蕩隆恩。”
他的額頭貼着冰涼的地面。自這一刻起,他沒有了宗親,沒有姓氏,沒有了從前的名字。
他只有一件事必須做,此生只剩一個重點。
頭頂上落下一串朗笑。
“‘治焯’?是對朕 ‘國治恢宏顯耀’的祝義嗎?”
“陛下聖明。”
“好!既然這樣,那麽朕也沿襲先帝恩德立個規矩。”
那聲音裏是寬容和豪放:“從今往後,任何人不得再提這件事。”劉徹蹲下身,精繡蟠龍紋的蔽膝帶下的微風散出皮革的氣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內。”
“唯……”
陰雲後移出的日光把殿內點亮。
從此以後,他跟劉徹之間的促膝談笑,彈冠脫履沒有隔閡的嬉鬧,靜夜未央持劍相較,都不複重來。
昔日劉戊以子孫發下的宏願不可能實現了。
嫡子炳雖生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