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結
阿斜兒走出房門時,并未認出廊檐下站着的背影。
那是一名跟他年紀相仿,氣韻卻沉穩得多的男子,從他遠視着天的側面就能看出,細致輪廓構置出的該是一張俊美的臉。
盛夏景致蔥茏,綠意閃亮耀眼。映襯着那具柔韌挺拔,又并不瘦弱的身軀,阿斜兒有一刻也忘了自己耿耿于懷之事。
他是何人?
那雙眼睛收回視線轉了過來,的确是一張無可挑剔的面孔,不知為何,最初卻讓阿斜兒聯想到草原上的狐。
對方看到他,便跪下俯身道:“王子殿下,丞相大人吩咐小人送您一程。”
“你是……”阿斜兒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似曾相識。
對方就地擡起頭來,露出一個從容不迫的笑容。
“您忘了麽?”
阿斜兒疑惑地望着那雙有着長而密落睫的眼睛:“是你!”
前夜蟄伏在牆頭,向他伸出援手,爾後自稱丞相門客,把他引領于此的人。
在那個過程中,對方一直蒙着面,除了那雙靈透的眼睛,阿斜兒沒有想到掩面的黑絹後是這麽一張眉目清俊、甚至說得上有幾分妖媚的臉。
“快請起!”
對方站起身,微微一笑:“馬廄在院西,殿下請随我來。”
為了避人耳目,戟和匕首都丢棄了,阿斜兒緊握着田蚡贈送的貴重長劍,尾随男子。
自他當上左大當戶不久,從參議機密政事起,就知道長安有王公與他們私下往來。義父伊稚斜跟丞相田蚡之間的關系,就是在他向伊稚斜請示要親自來長安一探究竟時,伊稚斜親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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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皇帝劉徹上月遇刺之事尚未平息,現在去容易引來事端。”
“請父王放心,長安事大,近況恐有閃失。孩兒願只身前往,稍微打探就回來。”
伊稚斜當時低眉想了一下,便對他說,丞相田蚡是可投之人,“到了長安可先拜訪他,也親眼替為父看看,他們準備如何。”
一切如預想般順利,他在丞相府得到了款待,也得知兄長并未遭到斬殺的消息。
但聽完那個消息的瞬間,他就感到熱血沖頂的憤怒和難以置信。
“您說什麽?”
那時,他席未坐熱,自外面匆匆趕回的田蚡望着他長嘆一口氣:“禦史中丞得勢一手遮天,成為他的入帳之賓,侍奉床笫也會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阿斜兒寧死也不相信!兄長他絕無可能……”
“人的性情可是會變的,否則明知您在擔心,他為何不回樓煩去?”田蚡一聲冷笑,“他們的事連市井之中都傳得沸沸揚揚,不過究竟如何,王子盡可親自去中丞府上探個虛實。”
那之後探知的結果,阿斜兒想來就覺得是奇恥大辱。在随那名丞相的門客回來的路上,更不止一次聽到路人用下作的口吻,說着那個禦史中丞和他兄長之間的豔事。
于是,整夜憤憤不眠後,按計劃本該前往淮南,他卻向田蚡辭別,打點行裝決定即刻回單于庭,此處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殿下仍在煩憂昨夜之事?”
聽到問,阿斜兒才發現他們已至馬廄前。
他調解怒意看了一下四周,才正視面前這名男子關切的眼神。
可對方的眼睛跟他一觸便立即轉開:“小人多言了。”說着便躬身一揖,到馬廄裏牽了阿斜兒的千裏駒過來。
自始至終,他的舉止稱得上優雅,但又毫不女相,恐怕是男女皆宜的那一類謙謙君子。
“公子是丞相的得力部下吧?”阿斜兒意識到自己胡思亂想,仍舊問道。
對方頓了一下,随即一笑:“小人扶您上馬。”
“昨夜得到你的援助,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阿斜兒拽住缰繩卻并不着急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對方,一副定要得到回答的樣子。
“這……”年輕男子垂下視線,說出一句讓阿斜兒驚訝的話,“說出我的名字,就怕您将來記恨我。”
“這是何故?”
對方欲言又止地頓了頓,忽然屈膝跪了下來,俯下身子道:“小人姓 ‘雷’,單名為 ‘被’,無字。在此拜別殿下,請您一路保重。”
阿斜兒奇怪對方的舉動,他點了點頭,扯着缰繩打算離開時,那張臉再次仰了起來望着他:“無論何事,請殿下相信您所見的事件本身,切勿輕易下論斷。”
阿斜兒皺起眉頭,要相信某件事,自然要先對其有所判斷。不判斷地去相信也就無所謂相信……真是自相矛盾的話啊。
“雷被?”他掉轉馬頭,虛晃過強烈陽光下各類刺眼的景物,“多謝你,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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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不見了,淮南王殿下。”
一方次間內,田蚡接過婢子手中的熱茶給劉安奉上,并不直奔主題。
“前幾日去您的王府拜訪,聽太子遷說您與衆賓客在壽春北山煉丹兼撰書。《淮南鴻烈》編撰如何了呢?”
劉安聞言,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開口:“‘內書’十二篇、 ‘外書’八篇已成, ‘中書’也已大致編就了三卷。這可是我門下數千食客的嘔血之作,其中……”
示意婢子關上房門,田蚡掐算着她們離開的時間,在認為她們走得足夠遠後,接着他就打斷了淮南王。
“真是集黃老學說之大乘的鴻篇吶!”他笑道,“殿下一門心思撲在著書立說上,只可惜 ‘無為而治’并不被人放在眼裏。”
劉安頓時收起眼中興奮,取而代之憤怒的神色:“哼!什麽獨尊儒術,罷黜百家,昏庸!”
田蚡聽對方毫不忌口,繼續道:“春秋戰國時,百花齊放,百家争鳴。獨尊一家與始皇之焚書坑儒有何兩樣?他這樣做不合天意,如此禍亂乾坤的時局要靠聖賢來扳正,而那個賢人則非殿下您莫數啊!”
田蚡的奉承雖然露骨,但關于治國安邦之論卻正好扣中劉安的心思。
“而且,您也別忘了,自先帝起朝政之中就已緊鑼密鼓 ‘削藩’各策,他身邊可是圍了一幫子人在想辦法要讓各諸侯王勢力沒落啊!淮南國國泰民安,這對朝廷來說可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一旦有何動靜,肯定先拿淮南開刀,您可不得不警醒!”
“他就做他的美夢吧!”劉安冷冷打斷。
田蚡一看他“告誡”的火候差不多了,便轉變臉色神秘地笑着湊過去低聲說:“不過,也并非沒有好消息,就讓那個人來逐一向您禀報吧!”
說着,直起身提高聲音:“雷被。”
“小人在。”聲音從關閉的門外低低傳來。
緊接着,房門被推開,雷被赤着腳走進了房間。
他穿着一件繡着雲卷暗紋的寬袖直裾禪衣,頭發沒有束起來,而是像女子的堕馬髻一樣,單用一根鮮紅的絲繩松散地在腦後打了個活結。大帶上沒有佩劍,俯身拜下的時候,劉安可以從垂下的袒領交衽處看到他光潔的胸膛。
他先向田蚡行禮:“丞相大人。”接着表情平靜地轉向劉安,“主公,好久不見了。”
田蚡用餘光觀察劉安頓時軟化的神情,眼裏不着痕跡劃過一絲嘲諷。
“……然……”劉安眼睛直勾勾盯着對方。
才幾日沒見啊,這可如何是好!田蚡轉向劉安,難明其意的笑容加深了眼角的皺紋。
“雷被不負您的重望,就連昨夜給伊稚斜那義子設下的圈套,也多虧他一手安排才堅定了那毛小子的仇漢決心。如此一來,又有一人跟現今大漢的仇恨,不是簡簡單單 ‘個人恩怨’就可輕易了結的了。”
聽到此處,雷被朝下的目光微顫,他坐直身體,手筒入袖中,一言不發地聽着面前的二人接下去的對話。
“伊稚斜哪個養子?”
田蚡暗嘆一口氣,一字一句提醒道:“關屈次子,阿斜兒。”
“關屈”二字讓劉安清醒過來,他看向田蚡:“那個叫 ‘靖’的嫡子呢?伊稚斜不是說已了斷了他的性命,上次怎會讓他壞了丞相的計劃?”
“那可不是我的計劃。”
田蚡趕緊糾正他,見他終于回到正事上,也松了口氣:“那是大宛戎人行刺未遂,我只是順殿下之意做個順水人情,別的可什麽都不知道;至于他為何還活着,大概是所有人都錯算了一步,而那些意料之外的麻煩,并不是他一人帶來的,那個治焯的存在也令人難堪。”
“唉,”劉安皺了皺眉,他以一種怨責的口吻說道,“當初找個理由痛快殺了就好了,可惜下手不夠果決。”
“殿下何必苦惱?”田蚡忽然露出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那個關靖把入朝為官的機會推拒了,禦史中丞獨木難支,我已布局,動搖人主對他的信任。想來再過不久,這二人就會死在無聲無息之中。”
“是麽……”劉安放下心來,又馬上想到另一件事,“話說那個還活着的大宛刺客呢?不會說什麽駭人的話吧?這次要小心夜長夢多!”
“剩下的事您親自問雷被罷。”
那麽多重要的事擺在面前,劉安仍然說一句就瞟一眼雷被,田蚡容忍已到了極限:“蚡先告退。”
他向劉安行禮後便站起身出了門。
“那名刺客,”房門被再次關上,一直沉默的雷被冷靜迎着劉安的目光,“人主說要廷尉重點審問,小人不敢下手,怕引來更大波瀾。但遣了人定時在他的飯食中下藥,迄今為止,他神志尚在混淪之中。”
“是麽?”劉安以一種要剝開他似的目光望着他,“做得不錯,其餘還有值得一聽的麽?”
“芰荷以告密為威脅,妄圖索取更多酬金,此人留着危險,已被小人手刃。”
“真是毒辣啊!”
劉安從重席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雷被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幾遍後問道:“你可是我淮南國第一劍客,你的劍呢?”
“來拜見主公,小人自然不會帶劍。”
劉安冷哼一聲,他俯身伸出手撫上雷被的脖頸,幹枯的手指劃過對方鎖骨,便伸進衽口裏。
少年似乎顫抖了一下,他輕吐出一口氣,略略仰起臉,透過落睫,眸子中閃現絲絲浮光。
劉安一邊注視着他的表情,一邊用一種壓低的、不帶感情的聲音問道:“做了那麽多于你而言離經叛道之事,你的目的是什麽?”
雷被望着他道:“沒有目的,只為報效主公的知遇之恩。”
劉安聽罷一笑,忽然用力把他掀翻在地,手順勢滑入他禪衣的下擺:“還有呢?”
雷被仰起脖子深抽一口氣,小心控制着喘息回答:“還有……您的……寵溺……”
劉安滿意地看着掌下人的反應,那張湧起了潮紅的臉上,狐一般的媚色已展露無遺。
十根善于使劍的手指,無法承受快意般緊緊摳住簟席,長而直的黑發掙脫絲繩披散開來,大敞的袒領處,明淨的胸膛起伏紊亂,拼命壓抑仍漏出的呻/吟帶來更強烈的誘惑。
“說得好聽不頂用,讓本王來探探你的誠意。”
“唯……”少年聲音已經扭曲。
聽到隔壁房舍內的淫/亂之聲,田蚡嘴角牽起奇特的一笑,擡足走進庭院裏。
人總有弱點以便別人利用,作為盟友,淮南王如此輕易就暴露出的冒進、輕信和縱情享樂,很可能在将來陷他們于死地,因此,雖要借助劉安的兵力,也不能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小人有一事不明。”默然跟在身旁,影子一般的柯袤忽然開口。
柯袤曾經是兒子恬的伴讀,十八歲。年紀較恬幼,凡事卻比恬明白得多。少言寡語,外加一顆忠心,一身好武藝,是田蚡不可多得的肱股家僮。
“盡管問。”田蚡和藹道。
“丞相大人已貴為三公之首,身居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地位,為何還要反主呢?”
“呵呵,袤,若不了解你的忠心,你此刻已人頭落地了。”田蚡伸手掐斷一枝垂挂下來的紫藤,“但我可以告訴你,有的人往高處攀不一定就是為了争個風頭,功名利祿也只是笑話。”
柯袤一聲不響,年輕的眼眸中透露淡淡疑惑。
田蚡耐心道:“上面的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你明白麽?”
“小人……不是很懂。”
“不必懂,這種事又有幾人懂呢?”
田蚡轉過身,柯袤的坦言讓他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他擡手拍了拍對方的肩:“如你父親遺言,凡事你只用聽從我的指派就好。今後無論成與敗,沖你的忠義,我絕不會虧待你。”
“唯,”柯袤跪下身,“袤敬受命。”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淮南鴻烈》:又名《鴻烈》,《淮南子》,以道家思想為主導,內容涉及民生各領域,包羅萬象。
衽:前襟。
重席:疊的坐席,以坐席層疊的多少表示身分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