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坦言
重五之夜的月只有發亮的一線。
在它真正映入關靖眼睛的時候,已寅時将盡。
周圍靜得連風聲蟲鳴都消匿了似的,小窦坐在門外,頭垂得低低地打盹。明明聽說治焯一時也醒不過來,卻堅持要守候一旁以便“主人随時差遣”。
先不管這名對主人忠心不渝的侍僮到底去孺人那裏傳了什麽話……關靖左手的拇指輕搭在腰間,推開了劍格。若此時再有什麽人能從天而降,他也能随時拔劍起身。
不過這一刻,望着室外對面屋宇飛檐上的月,他想的是他身邊的人。
舊傷尚未痊愈,又添新傷。水河間被請來時,都習以為常了似的,只看了一眼,就開始果斷處理傷口。
回想起跟這名太醫的熟識,也多半是治焯受傷的緣故,而那些猙獰的創處,好像都是從自己刺下那一劍起産生的。
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為另一個人随時送上性命。想到這裏,關靖的眉間就緊緊擰了起來。
夜足夠長,有的事就不容不想。
阿斜兒突然出現的緣由和後果只在他腦中閃過,那些尖銳得刺人的問題,也是自己緊追不放的問題,卻在阿斜兒問出的時候,自己近乎本能地判定它們多餘。
另外,走?在得到明确的答案前,怎麽可能走?他又能走去何處?
何況,他從未想過要離開這裏。
“你不是。”
你不是女子。
在那種時候,治焯還要抓緊最後的一刻告訴他這句話。
為什麽呢?這個回答對他來說,真的那麽重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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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靖總是無法更好地了解身邊這個人。或者從最初去探究對方時,他就被一些外在的東西蒙蔽了。
此人年紀尚輕,卻已名聞遐迩,身居高位,衣食無憂。
他相貌英俊,談吐得體,他的武藝能讓無數好勝的男兒心服敬仰,舉手投足間的風度更是不知有多少良家好女傾慕。何況,他承蒙皇恩,只要當今天子不隕,他一世的前途、功名都會一帆風順。
然而,此乃人們見到的表象。有很多事,其背後的境況跟表象并無幾分關聯。
明明該風光得意,他卻會在初春寒夜的醉意中,無人得見之處,拔劍舞得醉眼迷蒙。
他置身于人群熙攘的鬧市,放縱于良漿美酒,也不吝散金于玩賞那些脂粉濃厚的絲竹歌喉,卻在夜深人靜後,獨自穿行于漆黑空洞的街頭巷道,仿佛無處可容身的孤鬼游魂。
此人對他而言到底意義為何,關靖不得而知。
但一旦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自己便一發不可收拾開始追尋,然而思前想後,自己卻仍被阻隔在帷帳之中。
身邊床上的這個男人,從執事,俸祿,到地位,昏姻,不管擁戴還是束縛,他安于接受外界給他的一切。卻又并不看重任何一樣,既便性命也随便可以丢棄。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答案很顯然隐藏在他的過去。追究這麽一個人的過往是不明智的,至少勞心費神,何況他本人也總在主動掩蓋。
那自己刨根問底又是為何?
似乎連這個問題也百思難得其解。關靖苦笑,伸手按捏發脹的頭。
忽然聽到了治焯的呻/吟。
聲音很微弱,他回過眼望去,只見治焯伏在床上的身子微微一動,拳頭随即握緊。眉間緊皺的同時,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
一定是牽扯到了後背的創口。
關靖看了看那張在昏沉中扭曲的面容,起身到牆邊的水盆裏擰出一塊白疊,回到床前撩起帷帳,擡手輕輕揩拭那張側靠在角枕上的臉。
但冰涼的濕布沒有平撫下治焯露出的難過表情,他的眉頭反而越擰越緊,似乎為了擺脫疼痛和僵卧的桎梏,身體掙紮的幅度也越來越大,突然劈手就抓住了關靖的手腕。
像是無法自制握力,治焯五指緊箍。他不知另一個人正在吃痛,用力到他渾身都在發抖。
就在這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以及治焯熾熱的掌心讓關靖一怔的時候,那張臉上的痛苦瞬間隐了下去,跟着他就睜開了眼睛。
好像是有了意識,那雙眼先是看着離自己很近的濕布,接着目光移向關靖的手,然後飛快地看向關靖的臉。
眸子中的神色閃爍不定,時而如同透過關靖看到了很遠的地方,隔閡的感覺就像在目光中結鑄了一層堅冰;時而又轉瞬為濃濃的青睐,毫無遮攔地望進關靖的眼睛。
那種時刻,心底就像遭到了驚濤駭浪長驅直入的沖擊。
關靖感到心驚和退縮。
直到治焯再次把目光收回他五指抓緊之處,并被燙了一般放開時,關靖才意識到自己屏氣凝神了很長時間。
看來他開始真正清醒了。
因為清醒,所以馬上控制自己的舉動。
關靖卻無法形容治焯突然松手時他的心緒。似乎是極大的壓迫和尴尬頓時抽離,讓人暗松一氣又立即被索然無味的空落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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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阖眼安靜伏了片刻,便曲起手肘用力想讓自己坐起身,關靖看懂他的意圖後,伸出手抱住他的肩膀,扶他坐好。
治焯的禪衣在包紮傷口時就褪到了腰間,上半身除了胸口裹纏的醫布以外全部裸/露着。關靖的幫助令他渾身僵硬,他意外望着守在床邊的人,從對方扶起他,到幫他倚靠到床頭,整個過程都未移開目光。
氛圍很微妙,關靖把禪衣拉上他的肩後,把帷帳也挂了起來,屈膝正坐到床的另一頭。
治焯強迫自己收回視線,越過描畫了層巒疊翠的屏風上緣,看向了窗外。
望月出神時,他聽到床那邊傳來一句話。
“說點什麽罷。”
關靖用手撐着床緣,轉過身來。神情中沒有挑釁,也沒有冷漠。他還主動提起了幾個時辰前,治焯提“散步”想做的事。
可該“說點什麽”的人,不該是他。他的事,遠不到該說的時候。可若是要問關靖之事,此刻他頭腦昏沉,也不是去探知對方的好時候。
他只好模棱兩可應了一聲。
“我記得你不是善于言辭麽?在他人面前,水太醫,霍侍中,還有那個人……你在他面前不是那麽坦誠,但總言之是很會說話的罷。”
那副嗓音讓治焯很想一直聽下去,言談內容卻讓他無奈。對方那麽敏銳,以致他的掩蓋,粉飾,他盡心封存于自己內部的一切,都要暴露到光亮之下。
可那個不依不饒的聲音還在繼續:“既然如此,為何在我面前就像被施了截舌之刑的囚徒一般?”
治焯想了想,此刻頭疼得鑽心似的,思慮還是集中到眼前人可能遭遇的麻煩上:“那只錦囊還在麽?”
“在。普通百姓根本用不上的貴重質料,日後可能順着找出一些不尋常的人物。”
“不錯,就由你來妥善保管罷。”
沉默了一會兒,他重新看着對方:“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在長安獄時,是不是有人找過你?”
“一位藩王,大約五十歲,人清瘦,”關靖回憶道,“說是先考至交,好像也知道我那時的目的。”
“既是至交,為何你拒絕了他?”
“他貌合神離,虛情假意我聽得出來。”
治焯點頭,怪不得對方氣急敗壞要滅口。
不過如此看來,按關靖的描述,他猜想中的另一個大人物現了身。除了劉安,不可能是其他王侯。治焯輕皺眉頭,一個田蚡已讓他殚精竭慮,再加一個城府莫測的王?他拿什麽與他們對抗?
關靖靜靜地端詳着他,不甘問道:“所以何如?”
治焯回過神來,沉吟片刻:“有些事你總歸會知道,但未必有好處,不若在那之前,什麽都不要管。”
天色越來越明澈,他一句不用對方插手,使兩人再次陷入默然無言的境況。
治焯小心地用左肘支着身體,連續受傷和徹夜不眠令他感到虛弱并昏昏欲睡,關靖接下來的話又令他強打精神。
“其餘之事呢?”
“其餘?”治焯喃喃重複。聽得出關靖大概想重提前日之事,但有什麽可說的呢?發生這種事,對方卻留了下來,守在他身邊,此外還有更重要的麽?
于是,他沒有睜開眼睛就笑了出來:“你不是很厭煩我麽?今日難得你興致高漲,就怕你日後憶起來更加厭惡我,還是收口的好。”
關靖明顯怔了一下,緩緩道:“是這個原因麽?”他頓了頓,“我并未厭惡過你。”
治焯精神一振。
“若你有何要求,我雖未必替你去做,但說來也無妨。”
怎麽想來都不是門客應對主人的言辭,他們之間總在不經意間就颠倒了身份,至少也是在同一個層面上平起平坐,沒有主與客之分。
“你這麽說……若什麽時候你想走,請告訴我。”
關靖一怔。
門外越過廊道,園圃中的花木都浸透在日出前幽藍的光色裏。
治焯聲音沙啞:“我自知無力留住你,若你想要離開,去做那些于你而言重要之事,告訴我,若能為你助援,我自當盡我全力。”
朝陽的金光突然越過對面的屋脊貫穿清晨的雲氣,金燦燦地照進了室內。
屏風上連綿起伏的山巒化為陸離的影子投到床前的簟席上,床邊挂的薄絲帷帳也閃着星星點點的金光,舍內一片奇景。
關靖眼中五味雜陳,無言以對。
已近卯時,治焯喚了句小窦,守坐門外整夜的那名侍僮立馬睜開眼睛,進入卧內,侍奉治焯洗漱更衣。
關靖皺眉問:“你身負重傷,要往何處?”
“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宮中。”
二人平凡的寒暄關懷,讓小窦手中事也頓了頓,擡起眼睛偷偷打量。
有細微的變化在二人之間産生了。
一來一往總共兩句話,關靖正坐在原處,默然望着治焯皂衣穿戴整齊,紅血浸透的醫布被錦緞全然掩蓋,治焯系好佩劍,此刻看來他似康泰無異。
治焯走出房門,兩人沒有再說話。而在小窦眼中,那兩張線條清晰的臉上各有所思的表情,在晨光裏暈開化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暧昧氛圍。
屋舍裏各種光影夾帶園圃中草木上散發出的香味,這幅仲夏裏湧動熱意的圖景,一直到後來,魯國郊外人去樓空的時候,小窦都沒有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魯國:此時是臨沂附近的諸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