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夜林溪依然蜷在椅上睡着,半夢半醒間,回憶紛至沓來,如流星絢爛,讓人沉醉不願醒。
興許是沒休息好,次日白天,他頭腦昏沉發漲,人也就比平時更加沉默。
跟拍攝影師見他一張臉雪白寡淡,除了和連冰搭兩句話外,幾乎不和任何人有接觸,不免有點犯愁。
沒素材就剪不出東西,沒見別的選手都努力搞事情麽,尤其連冰,到處蹦跶,每個選手的鏡頭裏都有他參演,這林溪倒好,恨不得自己隐形。
幸好,他專業能力強,錄音、練習的時候,總是出類拔萃,這些鏡頭湊一湊,也還算是有看頭。
主題曲昨天沒錄完,這天上午依舊是這個議程。
攝影師用自己的鏡頭靜靜觀察每一個人,清晰、敏銳的看見了慕雲嘉眼底的異色。
專業老師讓他學林溪,他這位養尊處優、被捧慣了的第一名,怎麽可能服氣呢。
大衆眼中,慕雲嘉陽光向上,漂亮明朗,他粉絲還叫他做“溫柔的瑰寶”,甚至一些糊塗的節目工作人員也這樣以為,有時還把節目安排提前透露給他,方便他應對。
但這些印象,攝影師知道,都是錯的。
他的工作就是觀察,透過鏡頭,捕捉真實的他人。
他清楚,未經雕琢粉飾的、沒有披上濾鏡的慕雲嘉是怎樣的人。
又是兩個小時錄制,選手、工作人員都可以休息一陣,攝影機器紛紛關閉。
在那個空房間裏,慕雲嘉被簇擁在中心,柔柔笑着聽人說話。
不知道說到了什麽,他臉上旋起了小梨渦,側頭對另一人說了句什麽。
和他說話的那個選手叫徐曉亦,第八名,各方面中規中矩,年齡不大——這裏的選手都是不到二十的孩子,不過徐曉亦尤其小,他才剛成年,是重點大學大一學生,聽說是長笛音樂特長生招錄,算是學霸裏長笛吹的最好的,吹長笛的裏面學習最好的。
聽完那句話,徐曉亦就愣了愣,他的笑容變得很勉強。
“真的有必要嗎?”他嘴唇嗫嚅着問。
旁人不說話,冷眼看着他。
過了很久,他僵住的身體動起來。他走到牆邊,打開儲物箱,從裏頭拿出一把長笛。
長笛是被悉心呵護的,幹淨锃亮,不染塵埃。
他拿起來,接着去到另一頭,一個垃圾桶前。
“沒用的東西老帶着幹嘛,還占位置,搞得大家的東西都放不下,早扔了不就好了,”身後有人說話,是慕雲嘉小群體中的一員。
“好啦,別說曉亦了,”慕雲嘉好聽的嗓音加入,“曉亦,扔好了就回來吧。”
輕輕一聲響,長笛被扔進去。
徐曉亦身形輕輕顫抖起來。
但他調整了呼吸,一步一步往回走。
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出去了。
攝影師關了機器,眼睛成了機器,觀察記錄着這一切,更印證他對慕雲嘉此人性情的結論。
霸道,狹隘,唯我獨尊。
這時,他新近的觀察對象,走進了他的視野。
在沒有什麽人能注意到的角落,那少年立在垃圾桶前,面對裏面的髒東西,他沒什麽猶豫,探手進去,撈出了剛被抛棄的東西。
他用手掂了掂那長笛,眉頭幾不可見的蹙了起來。
林溪去了洗手間。
流水嘩嘩,他找節目組道具組借了專門的清洗劑,細心的擦洗着長笛。
這長笛的成色非常好,工藝很精湛,屬于專業級別的,普通愛好者不會花大價錢購置,主人起碼用了它三四年了,但一直很用心的保管和呵護。
直到被扔進垃圾桶裏。
林溪喜歡這些小東西,在他失去語言後,樂器成了他的語言工具,幫他表達他的思緒。
快樂的、難過的、羞赧的、悵然的,它們忠誠直白,從無偏差。
不像是人,分明關心,卻要分離,分明還熱愛,卻要抛棄。
“節目已經到這裏了,下個月就該完結了,名次不會有很大變動,我的粉絲數據都穩了,沒什麽變動,咱們不如去找點別的路呢,比如拍戲、綜藝什麽的,”一群選手聚集說着話。
“說是這麽說,也就你們華雲是大樹,有影視資源,我們其他人哪有這種門路。”
“我都不會。”
“不會沒關系的,能學,”慕雲嘉說,“我覺得拍戲很好,其實不瞞大家,公司已經給我兩個劇本在接觸了——曉亦,裏面有個角色很适合你。”
徐曉亦猛地睜大眼。
“這周有空嗎,我引薦你,”慕雲嘉微笑着看他。
“…………”
給慕雲嘉當小弟,跟在他身後,不就為這個嗎。一群人豔羨、嫉妒的目光裏,徐曉亦感覺自己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對自己鄙夷痛恨,另一半搖尾乞憐。
“有、有空,多謝你了,雲嘉——”
砰。
一樣什麽東西被扔到面前的桌上,激起喧嘩。
徐曉亦一愣。
他揚起頭,見到來人一張臉冰冷雪白,下垂的睫羽掩着雙黑沉沉的眸子。
眸子裏醞釀着一點光,像寒夜的星。
“林溪,你幹什麽,”選手們紛紛譴責,“有沒有禮貌,沒見我們說話呢嗎。”
林溪概不理會。
“拿起來,”他說。
徐曉亦怔愣。
林溪盯着他的眼睛:“我叫你,拿起來。”
“……”
周遭漸漸安靜下來。
林溪不說話,仍一錯不錯的盯着他看。
那是怎樣的目光呢,直白、嚴苛、冷肅。
像是他小時候不想練習,賴在地板上不肯時,父母的眼神。
等進入少年組以後,競争對手變多,他成績不突出,重點轉向了文化課,那種眼神便沒有了。
徐曉亦被戳中了內心最在意的東西,變得極度惱怒,“你是不是有病啊,別人扔了的東西你還撿回來!”
“為什麽扔掉?”
為什麽?
徐曉亦覺得他簡直不是一個正常人。
有什麽為什麽,幾個吹長笛的能上985讀熱門專業,幾個吹長笛的有他現在知名度高,幾個吹長笛的能拍綜藝拍戲,幾個吹長笛的能——
“你不是說,你和你的笛子,天下第一好?”
徐曉亦愕然。
他腦子轟的一聲。
“——林溪,”慕雲嘉坐在椅子上,勾唇眯眼,開了口,“你未免太多管閑事吧?”
幾人附和,說“就是”、“有病”等等。
林溪誰也不理,垂眸,神色極淡的看着慕雲嘉:“你知道你在我眼裏是什麽嗎?”
慕雲嘉挑眉。
“蒼蠅,”林溪說,“嗡嗡作響的蒼蠅。”
慕雲嘉沉下來臉,輕輕磨着後槽牙,他冷冷的想,繼續得意吧,我看你還能維持這幅高傲的面孔多久。
“我只替你撿一次,”林溪對徐曉意說,“是看在你這麽說過的份上。”
說完,他不多管一分,走了。
晚些,錄制重啓。
又是連軸轉許多個小時,很晚才開始發盒飯。
林溪在一個小房間裏吃,過了會兒,連冰跟進來,跟他說:“外邊幾個都罵你呢,慕雲嘉逼徐曉亦把他那寶貝長笛又給扔了,折成兩半那種。”
“你怎麽不食人間煙火啊,”連冰抖着二郎腿在他身邊坐,“徐曉亦跟着慕雲嘉混,能進華雲,有戲拍,慕雲嘉帶着徐曉亦炒作友情,粉絲說他倆圈內正能量,兩股清流。”
林溪低頭吃東西,他吃的東西是餘蘭叫人送來的,用保溫盒藏着,還是熱乎乎的。
怎麽不食人間煙火呢,這不是吃着呢嗎。
還很愛吃。
連冰道:“你怎麽不說話,想個招啊。”
林溪拿過一杯水,喝下去,又抹了嘴,才說了句“随便他們”。
說着起身往外走。
他不愛說話,性子偏冷,但總吸引熱鬧的人。
是因為他的冷裏,又有份出乎意料的熱,那熱度驚鴻一瞥,再摸過去,還是玉石清冷的質感。
就很讓人上瘾。
連冰咂摸了一下,覺得很好玩,馬上追了上去。
行到走廊。
忽然聽見什麽滋啦一下,頭頂的燈撲閃撲閃,随即滅了。
由明轉暗,眼睛不适,一下子就什麽也看不見了。
咋了這是,停電了?
連冰摸着牆壁,暫時不大敢往下走。
這時,聽見噼裏啪啦的聲音,像一堆東西被撞倒在地上。随即是輕輕的哼聲,很隐忍。
他不作他想,馬上喊:“喂,林溪,摔倒了嗎?還好吧?”
回應他的是一片寂靜,以及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就出來扔個盒飯,沒帶手機,開不了手電筒,連冰也沒辦法,摸着牆壁,順着聲音去找。
最後在前面角落裏,依稀看見一個人影。
半跪着,一動不動。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滑落。
湊近了,連冰發現,他并不是不動,他身體其實是在微微的顫着。
“你、你…………”連冰想扶他。
“走開,別碰我,”少年的語調沙啞森冷。
連冰感到自己心中竟油然而生出一種懼意。
他不敢上前,很明智的慢慢後退。
“我不過去,你等一會兒,我去拿手機。”
他跑回先前的房間,摸黑從桌上找着手機,打開手電筒,再奔回走廊。
走廊上。
空蕩蕩。
連冰呆住。
他想起了什麽,牙尖磕碰,輕輕打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