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對方關了他們兩天,直至第三天,周琦瀾才見到綁架他們的幕後之人。
十七胸腔下面腫得厲害,反反複複地發燒。他不太吃得下東西,也不怎麽喝水,夢中呓語小思的名字。
到了晚上,周琦瀾正閉目養神,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底下的人恭敬地退至兩旁,來人肩寬腿長,穿一身筆挺修身的西裝。周琦瀾擡眼望去,對方長了一雙鋒利的眉眼,眼窩深邃,哪怕嘴角挂着笑意也藏不住眉間的陰戾狠色。鼻鋒高挺,下颌棱角分明,五官仿若精刻,周身裹挾着寒氣,自帶疏離,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他踱步來到周琦瀾面前站定,周琦瀾看清對方長相霎那怔愣原地,似是不确定,猶疑道:“你是小九……嗎?”
周琦瀾平日裏性格開朗,脾氣好,又善于交際,和誰都能打成一片。年少讀書時玩伴兒就多,這小九就是其中之一。
但這小九又不同于其他人。
小九原名程九。其實程九也不是他本名,他自幼無父無母無名無姓,這名字還是周樂湛給他的。
周樂湛常年刀口舔血,勢要有忠于自己的心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流浪兒是最好的人選。所以周樂湛是在程家坪撿到他的,那是周樂湛養的第九個孩子,排行第九,于是有了程九這個名字。
在亂遭的垃圾堆裏撿到小九時,瘦小伶仃的一只,個子還不及周樂湛胸口,他仰視周樂湛,周樂湛從他瞳仁裏窺見奉神的信念。
周樂湛不嫌棄他滿身髒泥,朝他伸出一只手,說:“過來。”
周樂湛說:“以後你就叫小九吧。”
程九和一幫半大的孩子睡大通鋪。他那時候性格孤僻脾氣古怪,初來時沒少被欺負。他只聽周樂湛的話,但周樂湛不太管他們,随他們鬥去,他只養對自己有用的人。
程九想活命,拳頭就要夠硬,剛來那幾年,他就是條亂咬人的瘋狗,逮誰咬誰,任誰也不敢惹他。
薛二比他來得早,自然不能任由他騎到自己頭上,明的不成,玩了手陰的。程九遭偷襲腹部挨了三刀,差點死薛二手裏。
那天最後還是周琦瀾救了他。
周樂湛在墓山養了很多人,這周小少爺咋咋呼呼的,誤打誤撞闖進來,見程九受傷,正義感爆棚地攔在受傷的程九面前,對薛二道:“哇,你們以多欺少!我告訴我哥去。”
那是程九第一次見到周琦瀾,非但不感激他救下自己,甚至冷眼睨他,頗為不屑。眼前這粉雕玉琢、衣冠楚楚的矜貴公子,要不是有傷在身,他完全可以一打十。
周琦瀾心特大,不會看人臉色,絲毫未曾察覺程九眼裏的不屑,他只覺得程九像個孤獨老頭,成天擺着張臉,也不太愛笑。所以自那次救下他後,周琦瀾就時常來看他。每次來都會帶一些稀奇古怪的莫名玩意送給他,有時候也在路上撿兩根竹棍,削尖了和程九比賽下荷塘叉魚,看誰抓得多。
叉來的魚周琦瀾可不會烤,但好在程九會。
程九不善言談性格孤僻,周身籠罩一股生人莫近的寒氣,整個人陰森森的。他來墓山多年都沒交到一個朋友,只有周琦瀾敢靠近他。
後來周琦瀾讀高中時,周樂湛不放心他一個人讀寄宿學校,需要指派一人去暗中保護他。
誰贏誰去。
五年來,墓山同吃同睡的十二個人為此自相殘殺,程九滿身是傷,當他把薛二踩在腳下時,他知道他可以見到周琦瀾了。
記憶至此,再無處可尋。因為程九走了,他不見了,連聲招呼都不打,整個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周琦瀾找過他,他問周樂湛,周樂湛對此三緘其口。
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
程九離開那年,周琦瀾正讀高一。是記憶中的樣子,但又不完全是,褪去少時青澀,變了很多。
懷揣猶疑,周琦瀾不确定地又問了一遍:“小九?”
程九走近,二人四目相對。他變得越發陌生,周琦瀾不喜歡他如今看自己的眼神,雖然以前他也孤僻,但不是現在這般像盯獵物的眼神,弑殺中暗藏兇殘,找尋機會将其一口銜住。
聲音也變了,不再是少年變聲期獨有的沙啞,深沉渾厚,佛若悶了口醉酒。
“周樂湛在找你。”
多年未見,這是程九自進門後說的第一句話。
周琦瀾愣了愣,不明白他此話何意,程九究竟是來救他的還是綁他的?他怎麽知道周樂湛在找他?
“不過——”程九稍作停頓,“他現在估計是自身難保了。”
他之所以将周琦瀾囚禁此處,又晚來兩天,就是處理周樂湛的事去了,周樂湛想找到這兒太容易了,只能另謀法子拖住他。
“鄭墨的事不處理完,怕是要纏周樂湛一陣子了。”周樂湛一時難以脫身,這才讓程九尋了機會得手。
程九作邀請狀,“我來晚了,走吧,現在可以回去了。”
周琦瀾戒備道:“去哪裏?”
“你會喜歡的。”程九說,“是我精心為你打造的。”
周琦瀾清楚當下處境,知道逃出去的幾率幾乎為零,來不及琢磨程九要帶他去哪兒,又是何用意,眼下只顧惦記着十七傷勢,“我跟你走可以,但十七肋骨斷了,傷得不輕,能先将他送到醫院嗎?”
似是才想起有這麽個人,程九眼眸半阖地睨了地上的十七一眼,他來到十七身後,手拽衣領将人拖起。速度之快,快到周琦瀾根本來不及阻攔,只聽程九冷聲道:“他很多餘。”
程九殺手出生,動作幹淨利落,一刀封喉。
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濺到了臉上。
周琦瀾驚吓地怔愣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一幕,他尚未從再次見到程九的疑惑中得到答案,又眼睜睜地看着十七倒在血泊中。
血流不止,滿目鮮紅。
十七咿呀張嘴,想說什麽。
周琦瀾全身發抖,他跪在血泊中,濕了眼眶,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哽道:“十七……十七……”
十七掐着脖子,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朝他喊着什麽。周琦瀾知道,他擔心小思和肚子裏未出世的孩子。
“十七……”淚水奪眶,血染紅了衣服,浸透了浸濕了,周琦瀾想幫他止血,雙手不住控制地隐隐戰栗,“十七……”
他想救十七,黑衣男去拉他,他一把甩開:“滾!”
掙紮中,十七無望地盯着他,周琦瀾鮮少有如此歇斯底裏的時候,“滾!滾!”
他被兩人壓住了胳膊,妄想掙脫,力氣大到險先制不住他。程九瓦光锃亮的皮鞋踩進血泊,手裏拿着一管裝有透明液體的針管,從容不迫地來到周琦瀾面前蹲下。
他動作很輕也很溫柔,擦掉他臉上的血跡。尖銳的針頭紮進,昏迷之前,周琦瀾聽見他說:“髒了,該好好洗洗了。”
周琦瀾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見到了一位老朋友。
他們年齡相仿,但性格卻大不相同。一個活潑開朗,一個陰郁寡言,不過周琦瀾不在意他總給自己擺冷臉,嬉笑着做自己介紹,“我周琦瀾,你叫什麽?”
他冷冷地斜了周琦瀾一眼,一副與世界為敵的欠揍模樣。其實他不說,周琦瀾也知道他叫小九。
他時常拽着小九出去玩兒,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街邊小攤,帶他吃東西,介紹自己的朋友給他認識。
不過他好像都不太喜歡自己的朋友,但也沒關系,周琦瀾知道他性格如此,也不強求。
記得有一回深冬臘月,周琦瀾想滑冰。南方往年甚少有下雪的時候,但今年冬天連着下了三天大雪,雪花紛飛,一片白茫。
周琦瀾拉着小九,兩人沿着結冰的河邊一路走。雪停後,周琦瀾撒歡地往湖裏跑,說要溜冰,結果那湖面冰層沒凍結實也不夠厚,滑到中間時冰層開裂,周琦瀾未留神掉進了河裏。天寒地凍,冰面下水流湍急,小九毫不猶豫地跟着跳下去,這才将他救上來。
周琦瀾坐在岸邊,嘴唇都凍紫了,風一吹,連打了五六個噴嚏,凍得鼻頭都沒了知覺。
兩人哆嗦地往家走,嘴唇凍得青紫,話也說不利索,上下牙齒咯咯咯地打顫,磕巴道:“小九,你你、你說北北方小孩、是是不是都都特幸福?”
他倆那時候已經是朋友了。程九本來就寡言,又凍得直抖,沒說話。
水滴答一路,外套脫了冷穿着冰,周琦瀾凍得四肢沒了知覺,仍是羨慕別家小孩,“唉,我說……啊嚏——啊嚏——北北方小孩是不是年、年冬天都能打雪仗劃溜冰?小九,你、你說我、我怎麽啊嚏——就不是北北方的的?”
待一起久了,小九早就摸清周琦瀾跳脫的思維,走這麽慢,走到家不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
周琦瀾慢吞吞的,一步三回頭,“小九,我、我們回去換、換身衣衣服再來啊。”
但最後也沒來,他回去就發燒了,高燒燒了三天三夜,溫度始終退不下來。自那以後,再後來每年下雪的時候,周樂湛看他看得緊,再也不讓他來這湖邊。
他生氣,那時候還病着,鼻子不通氣,說話帶着鼻音,甕聲甕氣地找小九痛斥他哥的霸道。
前後不過幾年,一個人的變化真會有如此之大?又或者是,其實周琦瀾根本從未了解過他。
他不知道小九當年為什麽離開,也許他有逼不得已的緣由,但今日發生的一切,周琦瀾不理解也不會原諒。
醒來時,周琦瀾已經不在那間破舊爛房的老小區了,沒有十七,也沒有滿地的血,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籠子。
是的,一個黑色的漂亮籠子,房間左不過三十來平,卻有個占據一半空間的籠子。
籠子再漂亮,也是用來囚禁的。
周琦瀾未曾留意身處何地,眼尾殘留着淚痕,回想起血泊中的十七,哽咽着質問程九:“他就要做爸爸了,還有四個月他就要做爸爸了……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殺他?”
窗明幾淨的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籠子沒有上鎖,程九半蹲在他面前,反問:“那又如何?”
十七死了,那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失去了父親,“你讓他變成了一個孤兒。”
“所以呢?”
周琦瀾知道他冷血,卻不曾想他既冷血至此。
除周樂湛處,周琦瀾甚少體會過親情,對父母零星的一點記憶也因兒時年幼,随着時間逐漸淡忘。程九也是孤兒,周琦瀾以為程九多少能感同身受,不曾想,他竟能說出如此冷血的話:“他有沒有死,他的孩子會不會因此成為孤兒,與我何幹?”
與他何幹?他殺了人,卻問,與他何幹?
周琦瀾寒聲質問:“為什麽?”
“因為我不喜歡你身邊總是圍繞那麽多人。”周琦瀾性格好,不拘小節善交友,為人義氣又好打抱不平,每每見他,身旁總圍了好多人。他總是笑着介紹身邊的每一個人,他說,朋友。
周琦瀾有很多朋友,一通電話呼朋喚友,他們勾肩搭背玩笑打鬧。他身邊總是有很多人,他們都是周琦瀾的朋友,死了一個十七,還會有十四、十五、十六……
程九嫉妒,嫉妒出現在他身邊的所有人。他不該對別人好,不該這麽熱心,不該被人觊觎。
“我之前看過一則新聞,”程九把玩手裏的鎖,極致的黑泛着金屬光澤,頗有閑心地說講起故事,“說是有個男人囚禁了三名女子,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裏,這個男人是她們唯一能見到的人。男人沒有殺她們,還會買飯送水給她們,就這樣關了她們三年。這三年裏,為了得到男人的喜歡,三個人争寵,甚至大打出手。後來這個男的又綁架了第四個女人,但第四個女人反抗激烈,總想着跑,他聯合前面的三名女子殺了這第四個人。”
程九關上牢籠,“又過了好多年,警方才破獲這起地下室囚禁案。這個新聞一經曝光,在當地引起了很大轟動。很多人不解,為什麽這三名女子沒有想着逃跑?為什麽不聯合起來殺了男人?”
“有心理學家分析,她們可能得了斯德哥爾摩,對罪犯者産生了情感,一種心理上的依賴。”
“因為這個劫持者是她們唯一能見到的人,生死操控在劫持者手裏,劫持者讓她們活下來,她們便不勝感激,她們會覺得這是劫持者對她的慈悲。”
“所以人是可以被馴養的。”
籠子上了鎖,一場馴服與被馴服的追逐。程九視線越過鐵欄,望向籠中之人,笑了一下,“又或者是巴甫洛夫的狗,很有意思的一個實驗,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