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今日又落薄雪,柳絮似的,揚進屋內,同屋裏熏着的五名香撲在一起,混成一股獨特的冷香。
“雁楓,”祝書良忽而朝我稍稍傾來,拍了拍我肩膀,“走神想什麽呢?”
我方回過神來,茶樓雅間李喝茶談天的動靜忽地灌進耳朵裏,想答祝書良的問,卻發現已然忘了方才走神時腦子裏想的東西了。
“帶你來賞心樓也有四五次了,你總這麽不說話,我這香都要被你身上冷氣撲滅了。”
祝書良把唯一開着的窗給關上了,轉身拈着柄挑子揭開香爐蓋子挑了挑香,壓着點兒聲道,“都是書院的同窗,不必拘謹。”
我凝神聽了會兒同窗們交談的內容,對祝書良如實道:“吟詩作賦我不會,下次還是不來了。”
祝書良微微皺眉,思索片刻,沒說什麽。
約摸過了小半時辰,天漸黑下來,同窗們大約也是聊得盡興了,各自散去歸家。
我出門時沒帶傘,祝書良撐傘同我一道走。
“你這身子骨比從前差了許多,書院好長一陣不去了,又總待在家裏不出來見人,心情必然也不會多好,更影響身體。”這幾回見面,祝書良對我操心得很。
夜色裏街上行人稀落,遠遠的有個熟悉身影撐着傘朝這邊走來,街邊鋪席檐下燈籠毛茸茸的光勾出其高大身形,散在肩上的卷發雜草般随風而動。
怕再被問雁長飛是不是我爹,我趕忙告別:“雪不大,我自己走回去便成,不必相送。”
祝書良朝前望了兩眼,似乎是看見了,不知道認沒認出來,眼裏含笑,道:“明日書院見?”
我:“再說吧。”
朝前走了一會兒,和雁長飛遇上了,他轉了轉傘柄朝我傾過來,“今日如何?聊了些什麽?”
“還和昨日一樣,詩詞歌賦,我弄不明白,明日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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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長飛沒說什麽,但是到了第二天上午,來我房裏找我。
“外頭雪厚,帶你出去堆雪人?”
我卧在床上懶得動彈,青藹一事仍令我有些氣悶,這氣不知往哪兒去撒,便撒在他身上:“不想出去,少來煩我。”
雁長飛也不是那能一直做受氣包的人,悶悶的坐了一會兒,道:“怎麽都捂不熱你,你的心是鐵做的?自己待着吧,看誰搭理你。”
說完雁長飛就走了,真如他所說,一連幾日都不曾來找我,偶爾在府裏見着他,不是正要帶青霭出去玩,就是剛帶青霭玩完回來,兩人高高興興的。
我累了,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他倆要是情投意合就随他們去,雁長飛除了長相難看了些,其他方面還是過得去的,無論如何,總強過張聞是個太監。
有那麽幾回,我試着和青霭搭話,心想事情都過去了,想緩和緩和關系,然而她卻沒有一點兒要和好的意思,讓我碰一鼻子灰。
我便還是成天待在屋裏,醒了吃飯,吃完躺着發呆或睡覺,夢裏時而出現董君白那張俊美斯文的臉,一夢見這我就得醒,滿背冷汗。
“大人?”門外人聽見我驚醒的動靜。
我坐起身,伸手在後頸上一摸,觸手濕潤,今日又是雪天,出了汗容易着涼:“打些熱水來。”
熱水端來,我随口一問:“王爺和青霭小姐這會兒在府裏麽?”
來人答:“今日冬至,王爺領着青霭小姐去綢緞莊取新做的衣裳。”
擦完汗沒一會兒,有護衛過來找,神色略顯焦急:“大人,皇上微服來府上了,正朝這邊來。”
我微微一驚,稍一思忖,吩咐:“着人速去請王爺回府。”
說罷立即起身穿衣:“若皇上問起我來,說我一早就出門去了。”
腰帶随手系上,拿了頂笠帽,踩着院裏半尺深的雪從偏門離開瀚王府。
不想才踏出偏門,頭頂就傳來一道懶懶的聲音:“青楓兄弟上哪兒去?皇上要見你。”
轉頭一看,王漣就坐在牆頭,我竟毫無察覺。
裝作沒聽見,将笠帽戴在頭上,朝街上人多的地方快速走去,不出多會兒,餘光瞥見三四個錦衣衛緊緊跟着我。
董君白這趟該是專程來找我的。剛這麽想完,忽覺有人與我并肩同行。
“你如今這身子骨,還能溜得掉?”王漣道。
靈淨寺那晚他替我遮掩蹤跡的事我還沒忘:“若王千戶肯放些水,我甩掉後面那幾個還不是問題。”
王漣冷哼:“錦衣衛辦差,幾時有放水的事?”
我:“王千戶不是稱職的錦衣衛。”
王漣眼睛一眯,咬着後槽牙笑:“你小子真不是個善茬。”
轉過街角一家茶樓時,王漣突然伸手在我肩上一推,把我推進茶樓側門裏。
我順勢轉身,摘下笠帽藏身門後朝外望,只見王漣加快腳步朝前頭去,仿若追逐目标。
片刻後四個錦衣衛從街角轉過來,遠遠看見王漣疾行的背影,其中三個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還有一個曾是我下屬的年輕校尉落在後面,追了幾步之後緩下腳步,一臉疑慮地環視街上鋪席酒樓,視線落在我藏身的茶樓,接着便朝這邊快步走過來。
我撤身往裏去,心下感慨此子真是後生可畏,不愧是我盧青楓的人。
茶樓一樓開闊不适合藏身,我直接上了樓,不想才一上到二樓就聽見張聞說話的聲音,正從三樓往下走,樓下的錦衣衛也正在上樓,二樓包間兒全都亮着燈,驟然闖進去勢必引起驚叫,正着急不知避開,邊上包間兒的門打開了,從裏面出來個長衫男子。
“雁楓?”祝書良睜了睜大眼睛,臉上有驚喜之色。
祝書良把地上燒着的水瓶蓋子揭開,往裏頭丢了些茶葉:“怎的穿這麽單薄,這大雪的天兒。”
這包間兒隔成了裏外兩間,我倆坐在外間,裏間有好些人在說話,聲音都不太大,嗡嗡地傳出來。
我注視着靠走廊的門窗,一道身影從門前走過,挺拔的身姿和輕快的腳步,一認便知是錦衣衛。
“謝了。”我轉頭對祝書良道。
“?”祝書良莫名地笑,“我還沒給你倒茶呢,就先謝了?”
喝了杯熱茶進去,估摸張聞和那個校尉應該都走了,便起身向祝書良告辭。
祝書良也起身,作揖之後神色猶豫,道:“有幾個書院的同窗在裏邊,既然遇上了,進去稍坐一會兒烤烤火暖暖身子再走?何必如此匆忙。”
“今晚無人吟詩作對。”祝書良又補了一句。
我沒什麽興趣,但心裏稍有些過意不去,剛被解了圍不大好拒絕,便答應了。
祝書良領着我過去,撩開門上珠簾,踏進去第一步便聽見有人正說:“皇上脾氣愈發陰晴不定,早朝時因為一個內監奉茶不及時便讓錦衣衛把人拖下去打了二十廷杖,打完送回去,不出半個時辰,人便沒了。”
又有人道:“皇上暴戾,錦衣衛那群鷹犬更是冷酷,二十廷杖要人性命,下手太重了,內監的命也是一條人命啊。”
“別說一個內監了,清清白白的朝廷命官,不過是說錯一句話,還不是說進诏獄就進诏獄,昏君寵信錦衣畜生,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我看大魏遲早得……”
“放肆!”我腦子裏似乎有根弦被這些話撥動,脫口而出,“誰許你們妄議天子!妄議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