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掩塵嚣
掩塵嚣。
侯啓輕輕推開了房門,他的動作很輕。床上眉眼緊閉的小少年顯然還沒有醒。
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氣,才能平整自己的呼吸。接到護士長打來的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和一位重要的生意夥伴商議最新的翡翠公盤事宜,聽完護士長的話以後,他卻抛下了合作夥伴,火速的趕到了市中心醫院。
侯啓是家中長子,從小被當作繼承人培養,行事從來分得清輕重緩急。抛下合作夥伴這種低級錯誤,他從不曾犯過。可是這一次不同,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唯一的弟弟,也是自從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之後,他唯一剩下的親人。
從他們談生意的城郊的高爾夫球場到市中心,即使侯啓再心急如焚,也用了足足兩個小時,在他惶急的詢問了護士弟弟所住的病房,并且被告知患者情況已經穩定了之後,侯啓渾身冷汗的靠在醫院的牆壁上,很久之後才擡起虛軟的腿腳,向侯鬏的病房走去。
他進入病房的時候,侯鬏睡得正死。
少年眉眼纖長,下巴尖細,整張臉看起來異常的精致,然而他薄薄的唇上此刻血色褪盡,細瘦的手腕上,厚厚的紗布卻被滲出來的血慢慢浸透。
侯啓比侯鬏大了七歲,但是他的眉目卻和侯鬏很是相似,幾乎一眼,就能讓人斷定兩個人的血緣。但是與侯鬏相比,侯啓的身形略微舒展了一點,一米八的個頭,在男子中也不算矮。而且他浸1淫商場多年,氣質中自有一種妖治和精明。
陽光在躺在床上的小少年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侯鬏無意識的翻了一個身,額前的碎發滑落,印在他白皙的臉上,被額頭上細細的汗水黏住。
侯啓輕輕的走到他的床前,修長的指尖勾起撚在侯鬏臉上的碎發,然後順勢坐在他的床邊,輕輕握住侯鬏包着紗布的手腕。
侯鬏手腕上的傷口看着猙獰,實際上卻只是劃破了皮肉和幾根靜脈血管,治療起來也不複雜。當時他以為的“深可見骨”,只是自己過度緊張下的自我誇大罷了。
縫合傷口,輸入血液,做完這些之後,護士就将他送入了病房,并且在他完好的左手上進行了靜脈注射,輸入了葡萄糖為他補充能量。
唯一有點小麻煩的地方是,侯鬏是o型血,本來市中心醫院的血液儲備量應當充足,可是今天偏偏有三個産婦接連大出血,又都是o形血,一時間讓醫院的血液有些捉襟見肘。幸而,侯鬏也并不是什麽特殊血型,手術室裏剛出了情況,手術室外就馬上有人獻血。
侯啓坐在侯鬏的病床上,看着弟弟蒼白的臉色,那些責罵的話語在喉嚨裏轉了幾轉,卻終于還是咽了下去。不管怎樣,總是要等到人醒了再說,至于現下,就讓他睡一下吧。
侯啓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起身查看了一下侯鬏的吊瓶,轉身出門翻動了幾下手機,給家裏做飯的阿姨打了一個電話,讓她做一些粥和湯水送到醫院來。
囑咐好這一切,侯啓才匆匆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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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鬏病房內的景象讓他微微一愣,一個身形修長壯碩的男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脊背挺直,雙腿微分,手指微曲的扣在膝蓋上。僅僅是一個背影,都透出周身冷硬的氣息,而硬挺的坐姿,也顯現出那個男人的與衆不同。
若非軍營裏洗練過一番,又哪裏有這樣端正的坐姿?
侯啓微微皺了皺眉。這個人他不是不認識,甚至說,算得上故交。但是他出現在自己弟弟的病房,的确是意料之外。
“李總。”侯啓緩步走到侯鬏的病床邊站定,沖着男人伸出了一只手。
男人也并不含糊,從椅子上利落的站了起來,和侯啓握了握手,又轉瞬松開。他的神色很是平靜,平靜到,甚至帶着一絲絲的冷漠。那冷漠并不針對站在他對面的侯啓,也并不針對躺在病床上的侯鬏。
那是一種對這個世界以及生死的冷漠。不要說是塵世之中的情感,就哪怕是生死,都仿佛已經不在這個男人心上。
淡然如斯,也,冷漠如斯。
籍由握手的這個動作,侯啓眼尖的看到了男人胳膊內側的淤青。他本身就是膚色偏黑,那片淤青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并不顯眼,然而,侯啓還是看到了。
侯啓知道,那樣的淤青,是由于抽血引起的。
男人沒有說話,然而他似乎有一種力量,能夠将周遭的氣氛帶入冰點。侯啓有些僵硬的擠出一個笑臉,對男人擺出一個“請”的姿态,說道“李總你坐,感謝你為我弟弟輸血。”
男人也沒有推辭,坐在了椅子上,兩個人沉默半響,男人驀然開了口“侯啓,小九兒他是怎麽回事?”這個男人平素說話總給人一種一字一頓的感覺,仿佛是他的一口唾沫砸在地上,都是一個坑。然而這一口兒化音卻說的純熟,帶着渾然天成而不自知的親近之情。
男人的話讓侯啓啞口無言,他不知道怎麽對這個男人說。對于侯鬏這個弟弟,他也很久沒有見過了,自從這孩子過了十八歲,他就堅決的搬出了他們的家。侯啓百般勸阻都沒有作用,只能無奈的在市中心給買了一座公寓,定期把生活費劃入侯鬏賬戶。
不是侯啓不關心弟弟,只是他這個弟弟太倔強。畢竟,若是侯鬏打定主意不和侯啓聯系,侯啓是無論如何也聯系不到他的。
然而,畢竟是兄弟連心。侯啓對與少年的心事即使不能明晰全部,也總是能夠猜到大半的。雖然侯啓不願意這樣揣測自己的弟弟,但是,他心裏總有幾分模模糊糊的感覺,他弟弟做出這樣的事情,和李斯橫脫不開關系。
因為,侯鬏自殺的時機太過微妙了,如今正是李斯橫被漫天傳婚訊的時候。而侯鬏在這個時間選擇輕生,侯啓不得不揣測這兩件事指尖是否有所聯系。
李斯橫和侯家頗有些淵源。兩家都是百年世家,多年的積累,讓兩家幾乎占據了華夏全部的玉石和翡翠生意。更難能可貴的是,侯家主攻原石,而李家主攻雕刻。兩家是良性的合作關系,生意上相互依仗,互相照拂,百年的光景,自然算得上是世交。
到了侯啓這一代,他的父母去世的早,而侯家子息又單薄,侯啓這一輩兒,攏共只剩下了侯啓和侯鬏兩人。侯鬏接手家裏生意的時候才十八歲,而侯鬏更是小得可憐。侯啓能夠穩穩當當的接下這偌大生意,侯鬏能夠平安長大,都離不開李家的照拂。
而侯鬏,他的十歲到十四歲的歲月,更是幹脆都在李家度過的。那個時候,李斯橫雖然只有十九歲,但是卻已經自成一番氣勢。因為他十五歲的時候,就被他爺爺托了關系,早早的送到軍隊裏歷練。當了四年的兵,而最後的兩年,李斯橫甚至待在特種部隊。
李斯橫第一次見到侯鬏的時候,侯鬏才到他堪堪到他胸口。小小的少年細瘦得厲害,白嫩的手指仿佛一握就能被李斯橫捏碎,偏偏臉上還帶着一點嬰兒肥,整個人看起來軟軟糯糯的樣子,還會怯生生的叫他“斯橫哥。”
李斯橫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孩子。在他心裏,男孩子應該和他那幾個調皮得不像話的侄子一樣,整天瘋跑瘋鬧,一言不合就厮打在一起。而眼前這個小男孩,和他說話都不敢大聲,生怕把他吓到。
像個玻璃娃娃似的。
這是李斯橫對侯鬏的第一印象。
可是這樣的一個脆弱的孩子,卻偏偏喜歡跟在他身邊。他在軍隊待的時間長了,身上銳利的氣勢仿佛能夠劃破空氣,鋒利得如有實質,所以家裏的孩子幾乎沒有敢對他撒嬌耍潑的。
然而,侯鬏就是喜歡跟着他,李斯橫有的時候一擡眼,就能發現侯鬏在偷偷看他,被他抓到之後,小孩兒就會滿臉通紅的低下頭。
後來,到了侯鬏十四歲,侯啓已經将家裏收拾的差不多,自然就在第一時間接回了自家弟弟。然後,李斯橫就失去了那孩子的消息。
李斯橫怎麽也沒想到,印象中異常乖巧的小少年,會以這樣慘烈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他今天來醫院,本來是探望一位家裏的一位長輩。将果籃和鮮花送到了之後,李斯橫便起身離開,未曾想,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護士們會推着一個讓他異常眼熟的人走出來。
雖然侯鬏被圍在一群護士中間,而且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曾經紅潤的嘴唇也隐隐幹裂,但是李斯橫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來。幾乎是下意識的随着護士們走到了手術室外,李斯橫皺了皺眉,最終選擇了在手術室外等待而不是轉身離開。
當護士說需要o型血的時候,李斯橫毫不猶豫的讓護士取了血。他自認不是什麽心軟的人,對待旁人也沒有太多的恻隐之心,但是他就是覺得,不能這樣放任那個小少年消失在這個世界。
哪怕,僅僅是因為他們相處的四年,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侯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李斯橫的問話,李斯橫也想不通為什麽那個仿佛昨天還牽着他衣角,緊緊跟着他走的小少年為什麽會忽然選擇輕生,于是兩個人只能這樣不尴不尬的沉默了下來。
正在這個時候,床上躺着的小少年倏忽的翻了一下身,兩只手胡亂的扯着被子,仿佛随時都有可能醒來。
李斯橫伸出兩根手指,力道輕柔而準确的夾住了侯鬏受傷的手腕,另一只手托着侯鬏的絕白纖細手掌,防止他亂動而撕裂傷口。
就在這個時候,侯鬏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