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柳娘
身下仿佛在水中蕩漾一般,微微晃動,耳邊傳來清風拂過岸邊塔上風鈴時悅耳的回應,在一片靜谧中,林海但覺眼前由完全的黑暗漸漸朦胧起來,明知艙外已經天光大亮,卻從身到心都軟綿綿的,一點兒也不想動。他眼睛微微眨動,就有一只素手伸将過來,撫摸着他的額頭鬓邊,有一個嬌聲道:“時候尚早,公子可再小憩片刻……”一時間又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林海方才自睡夢中真正醒來,他睜開眼睛,利落地翻身坐起,掀開床簾,看到那女子在床邊固定安放好的妝臺前靜靜地對鏡梳妝。晨光大亮之時,河上水汽氤氤散去,遠處有風荷搖動,船艙裏有美人對鏡,林海恍惚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究竟要做些什麽……直到女子細細理裝完畢。
那女子明知林海起來,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攏頭編發,待到将那四層鑲刻着喜鵲登枝、鴛鴦戲水、鶴鹿同春紋樣的象牙雕花梳具匣合上,又從旁邊黑漆描金妝匣裏取出東珠耳飾戴上,又将一枚紅珊瑚做翅、大東珠為身、金線纏繞米粒珠為眼的求蝠簪插入鬓中。方才回轉身來面向林海,見林海目色清明,顯然已從方才的如夢似幻中清醒過來,便微微嘆了口氣,道:
“公子,你家有個小子剛剛在岸邊和翅兒叫喚,說什麽姑蘇有信來,說好了今日一定要公子回去什麽的……”
林海“哦”了一聲,他此時再看柳娘那雙眼已經不會再有別樣沖動,只道:“定然是石墨那個碎嘴的,卻是辛苦翅兒了。”原來翅兒正是專門侍奉柳娘的,當日出面延請林海上船的那個小厮。林海停了一會兒,又徐徐道:“這些時日叨擾柳娘了,如今也該告辭了。”
柳娘心中微澀,面上卻笑道:“先讓奴服侍公子起身,縱有事也不急于這一時片刻的。”
林海點了點頭,也不似前些時日那般将所有事情都交給柳娘侍奉,反而配合着柳娘的動作很快便穿戴整齊。
待他與柳娘一起吃過朝食,面對瘦西湖上萬千風情發了一會兒呆,方對柳娘道:“我此番回家,時日不定,可能一年半載,就是三年五載也不一定。這些時日獨得柳娘陪伴,已是我的福氣了。”
言罷起身出艙,見船已經搖搖擺擺靠上了小碼頭,碼頭上松煙和石墨見了他,喜不自勝。石墨心急,已經叫道:“翅兒,快放接板,我要上去給我家大爺收拾東西!”
艙內柳娘聽了,心中更有些酸楚,她面上卻不顯出來。只陪着林海坐在敞間裏,等着石墨他們收拾林海這些時日留在這裏的種種小物件兒。其實林海也沒什麽東西,除了身上所穿戴的,餘下的只幾把折扇、幾套換洗衣衫、纏身的腰帶、白玉頭冠和銀絲冠之類的罷了。待石墨在翅兒的陪伴下從後艙出來,也只兩個小包袱而已。
柳娘見石墨出來,翅兒對她微微搖了搖頭,心頭一片冰涼,苦笑道:“公子真是爽利,竟不給奴留個念想麽?”
林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愣,方笑道:“咱們還說這些虛名作甚?你只管去妝臺上看就是了。”
柳娘心中又喜又悲,直看着林海在石墨、松煙等的侍奉下,上了馬車,粼粼而去,隐在夏日柳條之間,再也沒了眼力。待到回到後艙直奔妝臺,卻只看到一枚足金纏枝牡丹镯子壓着一疊銀票,再無他物,登時大哭起來……
林海這些時日除了頭兩天,倒也沒有就只住在柳景芝這溫柔鄉裏,畢竟一連幾個月都泡在花船之類放浪形骸的事情朱轼做過就夠了,他沒意思挑戰老師和家人那脆弱的神經。只是少年人初嘗□滋味,對柳娘這裏自然有些上心,隔上兩日便來到船上與柳娘相會。朱轼起初對他如此做派非但不加阻止,反而拿出風月場上的前輩範兒,對他諄諄告誡,要他不要把一時的逢場作戲當了真。直到有一日林海說漏了嘴,被朱轼聽到了那相好花娘的名字,登時臉色不善,林海一看便知這露水姻緣快要到頭了,只不知朱轼會用什麽理由把他弄走就是了。
果然過了些時日,從姑蘇那裏傳來一封家信,言道安平侯夫人楊氏心疾發作,已經卧病在床多日了,因此上讓林海速速回轉姑蘇……
林海前一天從朱轼那裏看到信的時候,心中暗想果然是拿母親生病這招,面上立時便應承朱轼,就只這最後一夜,從此再不會去見那柳娘了。朱轼還怕他糾纏,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沒想到林海如此爽快地答應回轉姑蘇,一時也不好多說什麽。他只再重複幾句青樓難有真情,更何況柳娘這種自幼便落籍的官家書寓裏的花娘,她們多是犯官之後,幾乎沒有脫籍的指望,将來或是留在書寓裏做媽媽,或是憑年輕時掙得的銀錢偷偷輾轉他鄉養老罷了,甚至不能如民家花樓裏的還有被人買去做妾的可能……如是老生常談,林海也只得恭敬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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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而言,本就知道柳娘是花娘,因此除了頭一夜,他再不曾叫她“景芝”,而是改叫“柳娘”。
不過柳娘是個揚州有名的書寓裏調/教出來的新人,那日得了媽媽教誨,第一次單獨出船,便遇上了林海。兩人魚水得諧,于林海不過是自知露水姻緣,權當一場夢,只是柳娘的名字太好了,才有些放在心上。于柳娘卻是刻骨銘心,只覺林海這般少年俊俏,又談吐風趣,對女孩子體貼得很,從來不曾讓自己遇上媽媽們所說、姐姐們所遇到的那些可怕之事,因此時日雖不長,那一顆芳心卻悄悄系到了林海的身上。
柳娘總以為林海對自己終究也應是不一樣的,雖有媽媽教誨,卻仍想着像幾位姐姐那樣,心系之人臨走給了信物,有的還說過想辦法幫忙脫籍之類的話,明知是鏡花水月,終究能讓人有所期盼,這人臨走時會不會給自己留個什麽念想兒,說幾句将來如何的空話?但見林海毫不隐瞞家信之事,說好是哪個日子就是哪個日子,毫不拖延。而且竟在自己提醒之下也毫無反應,銀票自不用說,那金镯雕飾并非上品,只是勝在料子實誠,全然是恩客對待花娘的做派。她當時就覺得自己一片真心盡付流水,着實痛心了些時日。
不單柳娘,就是翅兒,這些時日與石墨、松煙幾個胡鬧,也頗存了些交情,看林海這一走,新結交的玩伴自然也得走,心中很是不舍。他也知自家姑娘是個官/妓,身邊似林海這樣的恩客自然會越來越多,來來回回地不能消停,他是個塵土裏打混的人,這不舍過了三兩日也就丢開了。
至于日後柳娘年紀漸長,真正慣經了風月,聽慣了公子哥兒的調笑誓言,更見過了有那不曾付賬卻用花言巧語騙得花娘養着自己的敗類使得身邊的姐妹投缳自盡……加上林海雖沒有給她情分上的念想,出手卻很是大方,讓柳娘的身價起點很高,更讓柳娘一開始就破了對男人的念想,反而使她的疏冷高傲成了接客的招牌,不幾年便成了揚州的頭牌之一。如此種種,方覺出了林海當日只微笑離別不言他物的好,她心志極堅之後,着意抛了媽媽給取的“景芝”的名字,改成了大俗的“蓮香”。只是那時她已經有了些名聲,不但不被人說俗氣,反引得一幫狂蜂爛蝶吹捧就是了。
17薛劭(修)
作者有話要說:注1:雍正年間軍機處設立後,上谕統由軍機處撰拟。經皇帝同意後,通過兩種途徑發出:一種是明發上谕,通過內閣公布,稱作"內閣奉上谕",是屬于有關國家重大政令需要中外臣民共知的。另一種是"寄信谕旨",是以軍機大臣奉旨的名義,由軍機處交兵部捷報處寄給外省督、撫、提鎮大員或欽差大臣等高級官員的,所以也稱"廷寄"或"字寄",是只限于少數或個別臣工所應知而不适于公開的機密性谕旨。——來自百度。
咱們這文雖然架空,但參考的多是明清時期的制度啥的啦~~
3月5日修:我這個數字盲,又搞錯時間線了,應該是景德二十一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