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海樓
那人大約四十開外,面白少須,身着儒服,頭上未戴冠只裹巾,眼神透着精明幹練,倘若能去掉身上百十來斤贅肉的話,也應是一翩翩儒雅的中年男人,只可惜身上着實圓潤了些。
朱轼一見這人,也滿臉堆笑地回道:“原來是寶泉兄,若早知你在此,我何苦如此奔波,直接找你便是了。”
那寶泉兄果然相邀入內,朱轼命石墨下去帶林海上樓。石墨正悶頭下樓,不料在拐角處撞上了正往樓上竄的松煙,兩人一時不妨雙雙倒地,石墨罵道:“火燒屁股不成,你這是作甚?”松煙一臉驚慌,道:“快——快——公子和人吵起來了!”
他聲音極大,朱轼在三樓已經聽到,顧不上那寶泉兄,趕忙下樓。
林海帶着松煙、卓青、卓藍本在天海樓的一樓大堂等着朱轼,樓裏夥計極有眼色,見朱轼、林海一行人雖然有風塵之色,但無論形容舉止還是衣料質地都非凡品,雖然大堂也已經滿座,卻也不怠慢,趕着上來打扇送水,倒似是搶了松煙幾個的活計。松煙也還罷了,樂得躲在一旁偷懶,這夥計的殷勤卻惹到了卓青、卓藍。這兩人本是林海奶嬷嬷的雙生子,年紀與林海相當,雖與林海貼身服侍,卻沒有感受到林海一絲半點的沉穩,凡遇事總是咋呼,若不是确實忠心加上是奶嬷嬷的兒子不好處置,林海早就想把兩人弄走了。以往林海總是慶幸這兩人沒有給他闖出大禍,平日咋呼幾聲自己忍了就是,卻不料今日初到揚州就給他惹來了麻煩——
卓青本來是給林海打扇的,見天海樓的夥計搶了自己的活兒,他不想着躲懶,又加上旅途勞累腹中饑餓,這火氣就竄上來了,哼聲道:“你們家不是開酒樓的麽,做什麽不去整治飯食?有本事再開出個三樓來呀,如今我們爺還餓着,單只一口水頂什麽用?”
卓藍也幫腔道:“就是就是,光獻殷勤不幹正事!”
林海臉色一沉,正準備罵這兩人不曉事理,從外邊走進一人笑道:
“原來我這天海樓的夥計殷勤了也是錯事!正不知犯了哪一家的規矩,到讓個下人來教訓了!”
這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身材修長,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端的是玉樹臨風之姿。饒是林海見過了徒景之那樣的美人,對着這個男人也要贊一聲俊俏。
大堂裏,坐堂的掌櫃趕忙迎上來,躬身谄笑道:“薛大爺,您來了!”卻原來是江南有名的皇商、金陵薛家的家長薛勳來了。
薛勳本是應甄寶泉之邀前來赴宴,這殷勤待客的招數本是天海樓的一大特色,向來極得顧客稱贊,卻不料今日還沒進門就聽到個小厮挑撥,火氣上來也不管這小厮的主子還沒開頭,就先搶白了幾句。他本就不是個省事的人,加上兩年前自接了內務府大宗差事,薛家買賣越做越大,即使在揚州這等官商雲集之地也是數得上名號的尊貴人物,脾氣上來了自是不管不顧。
林海卻也惱了,他也是旅途勞頓,跟着朱轼出來本是想嘗嘗揚州飯食,卻沒料到還沒吃到飯先吃到戗話。雖然性子平和,但林海畢竟是侯府出身,他又是自幼衆星捧月長起來的,即使和那些寒門儒生來往時表現得謙和,并不代表他沒脾氣。本來還想罵卓青、卓藍兩句,被薛勳一搶白,立時調轉槍頭,心道你既然看到是下人在說,就該知道主人也在這裏,還不知主人家是個什麽态度、還沒發話呢,怎麽就先替人教訓起來了?我家的人我還沒說話呢,你上趕着教訓什麽!
林海“哼”了一聲,推開擋在身前的卓青和一個小夥計,對着薛勳緩緩道:“家中下人無狀,他們自是不會迎客,也只好做些打扇奉茶的活計。我家從不養無用之人,如今被貴夥計搶了活去,他們自是怕本家發賣,日後衣食無着,方才有此言語。若是對貴寶地有了沖撞,還望海涵。”
掌櫃聽了如此刻薄的言語,一口氣沒倒上來嗆到了自己,連連咳嗽。薛勳聞言更是皺眉,林海方才被小厮和酒樓夥計圍着,薛勳并沒看到,這時對着林海上下打量了一番,見林海頭上戴着一頂玉冠,用根青木色的簪子固定,身上僅着一襲青衫,腰間除了一塊玉佩別無他物。薛勳從商多年,上上下下各色人等見過不少,眼界自然高,他見林海衣飾雖樣式簡單,卻無不是上上之物,只那頂玉冠和青木簪,就是他見過的送到宮裏的東西也不過如此了。
薛勳本是個精明人物,要不然也不會在這水深人更深的揚州城裏排上名號,聽到林海的話,便知惹到了這清貴少年。但許是這兩年太過順風順水,讓薛勳不再像早年間那樣善于隐忍,他轉念一想,管你是何人,在這揚州城裏,還沒有我擺不平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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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一聲,正要接話,卻聽樓上一人高聲道:“公子慎言!”
原來松煙雖慣會愛惜身體,能躲懶時便躲懶,卻是個極有眼色的,早在薛勳初一開口之時,便上樓去找朱先生,卻不料和石墨撞了個滿頭包。
朱轼搶下樓來,對着林海微微搖頭,林海回身一揖,叫了聲“先生”,自知既然朱轼出頭,自己樂得不管,便後退一步,好将戰場讓與朱轼。薛勳不認識林海,對朱轼卻是識得的。在揚州,朱轼就代表着安平侯府,這幾年安平侯府的産業,多由朱轼出面,只不過安平侯府原先只做茶園,近些年才涉足車馬制造、琉璃擺件之業,雖然比不得薛家涉業廣泛,卻也不能小觑。
加上那寶泉兄別看身材圓滾滾,行動卻極靈便,他緊随朱轼之後也下得樓來,見林海與薛勳對上了,趕忙笑道:
“哎呀,這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他先對薛勳道,“這位想是安平侯府的小公子了,薛兄日前不是還問起那彈簧麽?正是這位公子的發明,萬萬不可怠慢啊。”
又對着林海深揖,道:“林公子請了,在下甄應德,小號寶泉,見過林公子。”
減震彈簧是林海當日與徒景之閑談時提出的事物,因這東西雖小,卻用處多多,自林海坐了一次徒景之讓人不惜工本做出的加了彈簧的馬車後,便思量着如何推而廣之。偏彈簧這等事物,東西小涉及的原理卻多,徒景之不怕浪費,哪怕一百個裏能成一個他也不在乎,反正能成的那一個最先緊着他用就是了。林海卻不能不在乎,他既然要推廣,就不能只想着自己用就夠,和朱轼商量過許久,還是由朱轼出面,向林謹知要了一間工料鋪。
林海自己沒什麽行動力,但勝在理論足夠,便由他提出各種原理,與那些師傅們相互印證,在順便又制成了原始機床、模具之後,終于在一年前量化了彈簧的生産。這更讓林海不敢小觑古人了,他本來還有些穿越者的優越感,但越和那些工匠來往,越覺得世間藏龍卧虎,很多時候,自己只是稍加提點,這些人竟能舉一反三,雖則理論上不足,但實際動手能力卻比他這個博士要強得多了。
彈簧既然投産,便首先安裝在林家自己的車馬上。而林海在給徒兄的信中,稍微提了幾句試驗次數過多導致投入太大被林謹知訓斥了兩次之外,更多地則是炫耀自己終于成功了。他卻不知徒兄慣會從只言片語中想出很多別的意思來,司徒偃接到信,不去看他滿篇的自得,偏就看出林家財力也有不足,很快便讓甄應德出面找上安平侯府,談好了和甄家所管的官府作坊的合作事宜。
朱轼一向能夠代表安平侯府,以前安平侯府與甄家只有茶葉交易,不想甄家消息如此之快,竟知道了自家研制出了車馬上的新玩意兒。他本來打起十二分精神,要與甄應德周旋一番,看看對方的意圖,莫不是要仗着甄家的權勢欺壓林家,想搶走這獨門生意不成?
卻不料甄應德提出的條件極其優厚,官方出原料,只以底料錢賣給林家作坊,待林家作坊制成産品後,官方再以三倍的價錢收購,而且應承底料錢一時也不必全付,只付個十分之二三即可,且林家作坊如果趕工不及,官府也願派工幫忙,一并只算到林家的産品裏就是。
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并沒有砸暈朱轼和林謹知,但他們揣摩半天,也只能查到甄家确乎是得了上意的,至于為何如此優厚,不得而知。
甄應德出身江南甄家的本家,他的曾祖母和母親,自先帝到今上,連出了兩代皇帝的兩位保姆,在大夏絕無僅有。加上甄應德幼時便入宮伴讀,各項事務中站隊極準,由此深得司徒偃信任,各種或明面或暗地裏的事情交給他辦了不少。司徒偃派他與安平侯府做這彈簧車馬的買賣,根本就是給林家貼錢的行為,但因為實在不是什麽大買賣,甄應德也只以為是聖上南巡時想起了林家列侯數代始終安穩,稍稍恩賞一下,卻不知這行為并非帝王心術,純是徒兄要補貼如海弟罷了。
薛勳和甄應德相交莫逆,生意上往來更是多,薛家早就是皇商,兩年前聖上南巡,甄家接駕之時從薛家周轉了不少銀兩,兩家自此更是好上加好。薛勳自知道了林家攬走了官府驿站車馬生意後,便百般探問,甄應德自不敢說是今上點名要林家承辦,只推說林家小公子發明此物,自己從好友朱轼那裏知道後覺得甚好,因此便與他家合作就是了。
薛勳心中不忿,他薛家本來也有類似作坊,早想從中分一杯羹,沒想到甄家轉手就将這生意送到安平侯府門上。想他薛家,祖上追随太祖開國,受封紫薇舍人,後來雖做了皇商,到底也沒被人小觑過。到自己這一輩,已經攢下了偌大家業,自己成親之後,又和京裏的國公府攀上了親戚。反觀林家,再是列侯,聽說到林家小公子這一輩也沒了承襲的名分,待林謹知不在時,若自己不出息,就成了平頭百姓,憑什麽和自己争?
今日又被林海言語戗到,雖然甄應德出了面,自己不好不給面子,但這杠,他算是扛上了!
10海客(修)
作者有話要說:2月23日修:甄應德應該不知道林海在司徒偃心裏的地位,所以修了他的心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