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草長莺飛的季節裏,柳絮不知道從哪個山谷裏面吹拂而來,慢慢悠悠晃晃蕩蕩的漂浮在人們的黑發上,像是夢中暖心的雪,讓人舍不得碰觸。
年少時遠在邊關的顧尚錦躺倒在草叢中,仰視着它們唉聲嘆氣:“看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總讓我誤以為你們大草原的寒冷還沒離開。”
空地上的少年一邊舞動着有他一半身子重的石錘,一邊抽空問她:“你的家鄉冬季不冷麽?”
“再冷也比不過你們這的嚴寒啊!我們那的冬風……嗯,就好比你這錘子刮的風,鈍鈍的,感覺不到涼氣。可大草原的風就像那刮骨鋼刀啊!嗯,你見識過我夏表哥的刀術吧?那刀刃還在空中的時候,那風聲就已經割到了皮肉上,一片一片的割你的肉骨,等到刀刃落了下來,不用摸,你都覺得自己的臉蛋已經血肉模糊了。”
少年停下來端詳了下她的臉頰,顧尚錦猛地竄起,對着他的臀部就踹了一腳:“臭小子,你敢偷懶!”
“沒有。”
“那再加一塊石頭。”
“我已經快要舉不起來了。”
顧尚錦賊笑:“你什麽舉不起了?”
少年正兒八經的回答:“錘子。這鐵棍上的石頭太多了,太重了,再練下去我的手臂都會斷掉。”
顧尚錦勾搭着他的肩膀:“軻華,別怪小爺沒提醒你。在我們大雁,男人從來不會說自己‘不行’,更不會說自己‘不舉’!”
軻華看着她:“為什麽?”
“噎……”
繼續看着她:“不行和不舉有什麽不妥麽?”
“啊,”顧尚錦摸摸腦袋,假正經道:“我也是聽兵營裏面的人說的,具體有什麽不妥你可以去問他們。”
軻華瞥向她那紅透了的耳垂,‘哦’了聲,繼續舉起石錘揮舞着。
半響,嘀咕道:“你再這樣肆無忌憚的欺負人的話,遲早會嫁不出去。”頓了頓,“不舉這種床帷話,更是提都不能提。”
“咦!”顧尚錦倒退幾步,指着他的鼻子,“你……”恨恨地一跺腳,惱羞成怒的對着他再踹一腳,“不要你管!”
軻華慎重的點頭:“我也不想管。如果你真的嫁不出去,我就勉為其難的娶了你吧!那時候你就歸我管了,免得去禍害別人。”
這會子顧尚錦不單是耳朵,甚至整個臉頰都紅成了朝霞,眼眸又大又亮水水潤潤,驚詫的唇瓣比大草原上最美的春花還要嬌嫩。
軻華握緊了鐵棍,極力的掩飾着顫抖的音調:“嗯,你不喜歡春日的話,那我就在夏天去找你。騎着草原上最健壯的駿馬,趕着部落裏最肥壯的牛羊當作聘禮,一路吆喝着跑到你們家,求你的家人把你嫁給我。”
顧尚錦問:“要是我的爹娘不同意呢?”
“如果他們不肯,我就把所有的牛羊轟到你們的院子,啃吃你們的草木;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在你屋檐下的窗口唱情歌,一直唱到你從屋子裏跑出來,然後二話不說的扛着你跑回我們的大草原,再也不放你離開了。”
顧尚錦笑:“幹嘛要扛着跑啊,你不是騎着馬麽?”
“啊,我激動地忘記了。”
顧尚錦哈哈大笑,笑到最後突地抽出雙劍:“臭小子,敢占本姑娘的便宜,想要娶我,先問過姑娘手中的劍再說吧!”原地一滾,直接攻向對方的下三路,猥瑣又靈動地招式讓人滿頭冷汗。
軻華大喊:“別過來,這些石頭不牢固的,會飛到你身上。”
顧尚錦哪裏會聽,軻華勉力抵擋幾下,可石錘太重了,沒過五招他就抛下武器,如逃命的狼崽子一般,哧溜溜的竄出去好遠。
“別打了,再打就真的沒有人敢娶你了!”
“站住,方歸雲軻華!”
那時候,夕陽正西下,緋色的陽光從遙遠的岐崀山脈的皚皚雪頂上一路鋪灑下來,将草原上飛跑的身影熏染得暖意洋洋。
明明還是一樣的草原,一樣的夕陽,可多年後的顧尚錦卻覺得自己骨骼裏面都透出寒冰般的冷意,少年時的兩人也在夏夜來臨之前越跑越遠,尋不到一點蹤跡了。哪怕她的身邊圍繞着無數的草原人,她的耳邊充滿了大薩滿那奇怪的詠唱調,她的面前是燒得旺盛的篝火,上面駕着清晨屠殺的牛羊,她也依然覺得冷,心底靜如止水。
“祝願吉祥升平,祝願安樂幸福。在這有柞木用具,潔白屋頂的房裏,兩位有緣的情人,将要結為百年之好……”
額頭有溫熱的神水點觸着,顧尚錦微微仰頭,迎上一雙睿智通透的眼。
“在我們蒼蒙,只要得到大薩滿最真誠的祝福的新人就一定會長長久久,白頭偕老。”少年曾經說過,“我們的大薩滿據說已經有了一百一十歲,是郯其大草原上最受人尊敬的活佛。”
顧尚錦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否也用同樣的慈愛神色祝福過幾年前的另一名女子,她更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否真的滿懷真誠祝福她與軻華的姻緣,她甚至不知道這位老人的祝福能夠維持多久,一個月,半年,還是護佑他們直到老去。
她只知道,在格帕欠天神的注視下,她大雁朝的安國公主和親到了蒼蒙。今夜起,她的身體奉獻給這片生機勃勃的草原,她的心卻留在了荒蕪寂靜的大雁朝。
胡琴悠揚,歡樂的人們已經圍着篝火挑起了祝福舞,少女奉上最新鮮的馬奶,老人将其中的一杯送到了軻華手中:“恭賀大君多年夙願終于得償!”
軻華躬身雙手接過:“全靠格帕欠天神庇佑。”
顧尚錦垂首,聽到大薩滿蒼老的話語:“顧阏氏,請相信方歸雲軻華之心,從多年前許下諾言開始就從未改變。”
顧尚錦眨眨眼,用着生澀的蒼蒙話回答:“謝謝!”只此一句,再也不多言。
青藍的夜空下,銀河中的群星在默默的閃耀,注視着世間所有分分合合的情人們。五彩的哈達将兩人緊緊的圈在了一起,他們微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喝着馬奶,吃着烤肉,然後被少男少女們拉入舞圈內,跳起了草原人的舞蹈。
“在蒼蒙,拒絕他們的熱情,就等于是打他們的耳光。”
“哪怕我不願意喝那濃稠的馬奶,不願意吃那腥糙的牛肉,不會跳那怪模怪樣的舞蹈,我也必須逼着自己去做!只是為了讓你們心裏好受些?”少時的顧尚錦雙手叉腰,“軻華,我告訴你。這天底下,還沒有人敢逼我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
“嗯,哪怕我答應帶你去放牧?”
“放牧誰都可以帶我去!再說了,牧羊而已,有什麽難的。”
“我還可以帶你去岐崀山泡熱湯。聽聞在岐崀山的深山處有雪蓮,我們一起去摘了送給你的姆媽做聘禮。”
“雪蓮我家也有。”
“那我們可以去打獵!去獵最兇猛的狼,抓捕最機靈的小白狐給你做帽子,這樣冬日再冷你都不怕了。”
“小白狐殺了做什麽,不如養着。”
“它們身上有股子腥-臊-味,你不會喜歡的。平日裏我練武後身上的汗味重了點都要被你踹……”
“我就要白狐!”
“可我只給我新娘抓狐貍。”
“嘁,不稀罕你抓。本姑娘武藝高強,抓一只狐貍算什麽,我可以抓一窩。你去找一個願意喝馬奶,吃肥肉,跳大神的姑娘做你媳婦去吧!”
方歸雲軻華只記得他們蒼蒙娶新娘的風俗,哪裏知曉在大雁朝的新婚女子只需要安靜的端坐在新房內,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新郎的到來。
顧尚錦一點都不指望他會明白少女心底那份最初的憧憬和期待。她只是看着滿床榻的桂圓花生,淡淡的拂了拂手:“把這些都撤下去。”
“公主……”
“撤了吧!”顧尚錦疲憊的離開那片豔紅,太刺目了,刺目得與身上這襲草原長袍格格不入。這笨重的寶石瑪瑙發冠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口中黏糊着一股腥味,胃裏那單調的肉味更是讓她覺得以後的日子會更加痛苦起來。
“你們是不是把熏香也換了?”
青霜剛把她換下來的長袍挂好,聞言特意去爐子邊嗅了嗅,搖頭道:“還是王府特制的木樨香,沒有換。”
顧尚錦坐在浴桶裏抽動着鼻翼:“有陌生的氣味,去找找,看是不是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
一旁燕支一驚,立即跑到了顧尚錦的身邊,緊張兮兮地道:“他們蒼蒙不會特意挑在新婚之夜毀約吧?”
青霜等她一眼:“ 別胡說,你保護公主,我派人仔細檢查一下帳篷。”
不多時,就聽到‘吱吱’的叫喚聲,青霜抱着一團白色的東西走了進來:“還是公主耳朵靈敏,我們在角落裏一個籠子裏發現了這個。”她摸着小東西的頸脖,抽出裏面一塊銀牌,“這是蒼蒙字……”
“錦繡!如果抓到小狐貍我們就叫它‘錦繡’。”少年的話突兀的回蕩在耳邊。
“我昨夜親手抓到的,特意囑咐不許人傷了它,看看喜歡不喜歡。”軻華掀開簾子,繞過兩處屏風才看到躲在帷幔之內的顧尚錦。
赤-裸-的肩膀隐在水霧中,那黑長的緞發一如從前,只是靠得近了,沉在水下的膩白胸膛才讓他警覺,自己心底深處的女子已經真正長大。
作者有話要說:我要不要哭訴一下下一章的肉該怎麽寫,怎麽貼才不會被鎖被黃牌?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