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曾有詩人道‘載酒賦詩從二月二始’,許多文人騷客紛紛應和,大抵是都認同——龍擡頭了,是時候該浪起來啦!
雖西北仍積雪未消,仍擋不住老百姓們一顆騷動的心。
條街有石磚鋪路,行商們大都居住在附近的客棧,大都是在樓上等着舞龍隊路過。
瓦市只有泥地,化雪後泥濘不堪,人卻也不少。
許多百姓帶着家裏攢下來的雞蛋和農作物,來賣了好買當季的種子,也為家裏添些物什。
順帶着,當然要等着時候,沾沾舞龍的喜氣。
喬家這邊,苗婉突然要生,甭管是喬家還是張家人都比對鋪子還重視,尤其是女人們。
有了孫氏前頭那一遭,耿氏早做好了完全準備。
她讓狗蛋和長壽把在家準備食材的婦人們喊過來,又讓喬瑞臣去請穩婆,耿叔去請大夫,耿嬸去廚房燒熱水。
耿氏扶着苗婉躺下,做了那麽多年主母,她對這些內宅的事兒得心應手,家裏比孫氏生孩子的時候安靜的多。
只有沒生過的苗婉越來越慌。
“娘,我咋不疼呢?”
“娘,我現在躺着會不會有點早?”
“我要不要起來走走?”
“我,我有點餓……”
張娘子端着一碗雞蛋紅糖水進來,“羊水破了就別走了,小心流太快憋着肚子裏的孩子,你就躺着,阿姆喂你喝雞蛋水,待會兒尕面片就做好了,有你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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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氏和苗婉一樣,都是羊水先破還沒宮縮,等着生且有時候呢,這會子才早上,怎麽着也得等快中午。
苗婉:“……”那她羊水豈不是破了個寂寞?
她心裏怕得很,不敢多說話,讓幹啥就幹啥,乖乖躺着喝雞蛋水。
喬瑞臣也有點慌,他直接背着穩婆到的家。
進了喬家穩婆問了嘴,忍不住啐喬瑞臣,“這臭小子,背着我就跑,吓我一跳,我當是快生了呢。”
他們家在西寧鎮東,老百姓大都住在這裏,往南去挨着固北軍營,才是富貴人家住的地兒。
瓦市在西邊,在耿嬸把熱水燒好後,舞龍的伶人才剛從守備府這邊往瓦市去。
佳節泥深,不耽擱行人如織。
能瞧上連過年都沒有的舞龍熱鬧,好些人都不肯錯過,進鎮子上辦完了事兒的百姓,拖家帶口,跟着舞龍隊一路走一路看。
走着走着,人們就感覺一陣陣香味兒迎面撲來。
左張右望,視線很快就對上了聚福食肆前的燒烤。
切成拇指大小的新鮮羊肉,帶着大塊肥瘦相間豬肉的脆骨,小扇子似的雞翅刷上蜜汁,全被木簽子整齊串起來,一只手就能握一把。
炭火舔舐過肉串,滋啦滋啦的肥油往下滴,與炭火碰觸,炙烤出誘人的濃濃肉香。
随後孫老火拿一把刷子蘸上醬料,在肉串上刷過,繼續炙烤,等飽滿油滴往下落時,随手拿起鐵罐往上那麽一撒——
“咕咚——”
“咚咚锵——”
孫老火名震西寧的特制醬料和粉料有十分香氣,也被火烤出了十二分。
頭頂龍珠在前面敲鑼打鼓的伶人,那一聲聲鼓槌敲響,都蓋不住吞咽口水的動靜。
“各位食客走一走,看一看,聚福食肆今日新開張,點菜就送羊肉串、豬脆骨串和雞翅串各一份,您就是進店點一碗兩個銅板的米飯,咱也送!”
“肉串單獨買要兩文錢一串啦!大家夥兒聞一聞,看一看,新鮮現宰的豬和羊,大公雞就在後院兒滿地跑吶!”
衆人一聽,倆銅板能換六個銅板的串,聞着還是前所未有的香,這種好事兒能不要?
那就進去點一碗米飯,就着肉串解個饞也好啊!
“那我要碗米飯!诶?這不是殺豬将麻辣串的老板嗎?你們不在瓦市支攤子啦?”有人認出張三壯。
張三壯今日特地穿了孫氏給他做的新襖子,過年他都沒舍得穿,就等着今天這種長臉的時候。
聞言他學着喬盛文的模樣,笑眯眯沖左右拱手。
“客人好眼力,咱往後就不在瓦市做買賣啦,如今是替貴人幹活兒,貴人不差錢,只想着做出老字號吶!”
西北的米飯,大都是高粱米的糙米飯,瞧着粒粒飽滿,呈淡淡牙白色,撸一串羊肉串下來拌着吃,油脂浸潤的那米粒更誘人。
有人本還想問問往後麻辣串還賣不賣,一口羊肉串吃進去,又焦又嫩的口感配上說不出的香麻味道,再就一口米飯,叫人立馬忘了要說啥。
張三壯不用客人提醒,也記得這回事兒,不忘站在門口廣而告之——
“咱聚福食肆春夏秋冬,四時八節,吃食花樣兒皆不同,客人有喜歡的,只管提前點單,咱們随時恭候着。”
他示意跑堂把在後廚熬了半宿的壇子肉端上來,“二月,咱們聚福食肆主打水晶瑪瑙肉,只要二十文錢就一小壇子,湯汁濃郁,就米就面泡個馍,都好吃!”
從壇子裏取出來的一份水晶瑪瑙肉,香甜的熱氣蒸騰着濃郁的肉味,沒有燒烤那麽霸道,卻飛快彌漫開來,緩緩而不容拒絕地往人五髒六腑撲,叫人深深吸一口氣,肚子裏就忍不住開始打鼓。
肥瘦相間的肉塊,足有尕娃子巴掌大,顫巍巍地立在粗瓷盤上,瘦肉是瑪瑙色,肥肉已經微微透明,完美诠釋了水晶瑪瑙這四個字。
看熱鬧的行人多,行商更不少,許多都被燒烤吸引着進了門。
大堂中吃燒烤吃得滿嘴流油的,剛進門的,都忍不住把目光放到了紅燒肉上。
外有濃香,內有甜美,這簡直叫人無從拒絕,總有一個是把人的魂兒都給勾住的。
腰側荷包鼓鼓的行商,已經掏出錢開始嚷嚷,“給我來一壇子,燒烤也要,各來三十串!”
張三壯笑着往裏面讓:“客人裏面請,天兒冷着呢,咱們這邊燒了炕,只要點滿一百文的吃食,就能去炕上吃,再燙一壺隔壁雲氏的黃酒,保管叫您裏裏外外都舒坦。”
“在炕上吃?”有從南方來的行商瞪大了眼。
聽着真新鮮,也叫人心裏暖和,忍不住就跟着跑堂往屋裏去。
“啊——”客人還沒上炕,苗婉這邊已經發作起來了,疼得滿腦門的汗,“娘啊——好疼!”
耿氏替她擦汗:“娘知道,你省着點力氣。”
苗婉哭得根本停不下來,“爹啊!太疼了嗚嗚嗚……”
在外頭走來走去的喬瑞臣僵了下,不動聲色瞪了他爹一眼。
站在門口的喬盛文:“……”不是,你喊我有啥用呢?你相公連親爹的醋都吃啊。
苗婉疼得都不知道自己喊了什麽,“相公救命啊!嗚嗚疼死我了!”
喬瑞臣深吸了口氣,孫氏生孩子的時候他不在,他也不記得母親生喬蕊的時候喊的這麽慘。
他心裏急得厲害,大冷的天,額角都見了汗。
等苗婉已經開始菩薩佛祖地喊着,一盆盆血水往外端,聽媳婦間或又叫了幾聲救命,喬瑞臣忍不住了。
他甩開袍子就往裏闖,站在竈臺旁打了套拳,以最快的速度落寒氣。
繼續煮熱水的耿嬸傻眼了,“瑞臣你怎麽進來了?你,你這是幹啥呀?快出去!”
“我不怕這個,我進去陪阿婉,她叫我呢。”喬瑞臣輕巧避開耿嬸的推搡,快步進了屋。
耿氏也吓了一跳,“女人生孩子你進來搗什麽亂,你出……”
“我不說話,我就陪着阿婉,她一直在叫我。”喬瑞臣拿着洗幹淨的棉帕子在手上纏好,在眼淚狂飙的苗婉身邊蹲下。
苗婉疼得顧不上詫異,可也不知怎的,看見喬瑞臣她就更委屈了,眼淚掉得啥也看不清。
“嗚嗚嗚……我疼,我好疼!”
喬瑞臣伸出手,“疼你咬着我的手,我陪你一起疼,很快就好了。”
穩婆:“……”雖然小兩口挺膩歪,但看得她火蹭蹭往上冒。
“你倆還有功夫聊天?正經該幹嘛不知道嗎?都閉嘴!”
她上手覆在苗婉肚子上,瞪她:“你別哭了,看着頭了,跟怎麽了似的,深呼吸,使勁兒!”
苗婉下意識深呼吸,又想要啊嗚啊嗚叫出聲兒,可被訓得她又不敢哭,拽住喬瑞臣裹了棉巾的手就咬住了。
“唔!!!”苗婉瞪大了眼使勁兒。
寶寶啊,你快出來吧,疼死娘了!
你再不出來,你爹也要疼死了嗚嗚嗚……
“唔!!!”客人也瞪大了眼。
“這水晶瑪瑙肉肥而不膩,鮮嫩香軟,你們怎麽想出來的?再給我來一壇子!”
苗婉安排定做的是小壇子,一個壇子裏就一大塊肉并着半壇子肉汁,飯量大的就一碗米,一個馍就沒了,根本吃不夠。
跑堂被各個屋裏的客人們支使的團團轉,哪怕當時耿氏一下子挑了六個壯小夥回來,後院的炕屋左右各六間,現下全坐滿了,他們根本忙不過來。
“再來十串羊肉串,二十串豬脆骨!”
跑堂苦着臉,“客人真是對不住,燒烤今天都賣沒了。”
說好了要送過來的食材,到現在也沒人給送過來。
管着殺豬的張大壯和張屠夫也被苗婉那凄慘的動靜給喊到了喬家,誰還有心思殺豬宰羊啊。
穩婆大聲喊:“再使勁兒,頭出來了!先別哭,你生完了再哭啊!”
苗婉已經疼得聽不清了:“啊——嗚嗚嗚……”
食肆——
“再來一壇子水晶瑪瑙肉!”
“沒了?那還有啥,讓我把第二壺黃酒喝完啊!”
喬家——
“你使勁兒啊!”
“沒勁兒了?有沒有參片,沒有參片掐人中,讓她再使把勁兒就生下來了!”
辰時中,聚福食肆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
“啊喲——才辰時中?感覺跟過了半天似的。”張三壯忍不住揉了揉臉,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廚房裏還有啥?端出來咱們墊一口,我回家去瞅瞅。”
孫老火甩着手進門,也累得夠嗆,“啥也沒了,廚房就光剩調料了。”
張三壯:“……得,那爹你出去買點,我回家吃,看看到底咋回事。”
與此同時,喬家東屋裏也響起了孩子的哭聲。
“哇——”的一聲,屋裏屋外,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一個半時辰就生了,不算慢。
屋裏張娘子都服氣了,可看出來兩家最虛了把火的人該是苗婉,不是張三壯。
她這陣仗,這動靜,能趕上好幾個孫氏生産,結果呢?只用了孫氏一半時間就把孩子生出來了。
穩婆也覺得快被掏空了,她接生就沒這麽費勁過,加之生了個女娃,她聲音有些虛。
“恭喜恭喜,是個女娃,先開花後結果,往後肯定都是尕娃子,我估摸着得有六斤,是個有福氣的。”
耿氏可不嫌棄,她小心翼翼把孩子抱到懷裏,順手給穩婆塞了個荷包,“多謝您!”
穩婆掂量了下,喲呵,至少得是兩貫錢,她那話不假,這女娃娃會投胎,真是個有福氣的。
“娘,讓我看看吧。”苗婉哭了一通,沙啞着嗓子道,“我看看寶寶。”
耿氏将孩子抱到她面前,喬瑞臣也看了眼,這一眼就讓他眼眶有點發紅。
跟妹妹剛出生的時候差不多,小小一個,眼睛緊閉,紅通通的,卻讓他心裏止不住的發軟。
這是,他的長女,他的血脈,他心裏莫名有些酸澀。
苗婉比他還激動,手都不敢往孩子身上摸,“這是,是我生的……真好看,嗚嗚嗚嗚……”
于氏利索給她收拾好了炕,一轉頭見兩口子都眼淚汪汪的,都快笑出來了。
“這咋又哭上了?月子裏可不興哭啊,眼睛要壞的。”
苗婉聞言馬上就不哭了,不是不激動了,實在是她也被掏空了,渾身軟綿綿的,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不停的往下墜,腦子卻輕飄飄的。
本來她想說自己先睡會兒,可一張嘴,整個人就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喬瑞臣第一個發現不對勁,“阿婉?阿婉!大夫——”
屋裏已經收拾好了,大夫進來給苗婉簡單把了下脈,撐開眼皮子看了眼,“就是累睡過去了。”
穩婆拿着錢墜手,也體貼叮囑幾句,“睡着了也好,少遭會子罪,讓她睡吧,記得準備點紅糖水溫着。”
喬瑞臣總覺得心下不寧,不說句話就睡了嗎?他覺得更像是昏過去了。
他緊緊握着苗婉的手不肯放。
耿氏也不勸他,當年她生這小子的時候,他爹差不多德行。
苗婉确實是昏過去了,但又不是普通的昏迷,她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灰蒙蒙的大霧裏,完全沒有任何方向。
“有人嗎?”她忍不住喊。
有個熟悉的聲音小聲道:“有人。”
苗婉猛地回過頭,呆住了。
作者有話說:
載酒賦詩從此始:來自賀鑄仲的《二月二日席上賦》。
今天字數超啦,我日萬啦!所以晚了會兒,求評論鴨~
明天還是九千,18點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