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家裏一直有陳年的傷, 潰爛在無人交談的夜裏。
柳敏不會說,她的女兒也不敢問。思歸只是輕輕脫了鞋,在客廳看了媽媽一會兒, 然後輕輕說:“媽, 我回來了。”
不能開燈。
不開燈, 媽媽的淚水就不必大白于天下。
柳敏的聲音帶着鼻音,找了張紙擤了鼻涕, 然後道:“好, 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思歸遠遠地說。
媽媽道:“好。”
餘思歸默契地不問她哭泣的原因, 一下都沒開燈, 拎着書包摸黑上了樓,假裝這只是一場家長會的餘韻。
只能這樣去想。
不這樣去想就沒有辦法,
餘思歸關上門, 聽見樓下柳敏起身, 收拾自己的殘局,又抽了紙巾,擤了擤鼻涕。
思歸擰亮自己的臺燈,看見自己在家的書桌, 和書桌上掖着的《北島詩集》。
這書是多年前劉佳寧送的生日禮物,版本已經很老了, 但越老的版本越接近它本初的顏色。餘思歸不喜歡北島的缥缈與虛無,更不喜歡那段時間模仿他生活方式的文青潮流,卻被洗腦般記得北島在散文《波蘭來客》中寫的那句:「那時我們有夢, 關于文學,關于愛情, 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思歸怔怔看了會兒,放下書包,自言自語:“我懂個屁。”
然後把自己的手機放在了書桌上,想了想,翻出了和盛淅聊天框,想了很久卻也沒有和他說話。
那是喜歡,而且純粹到似乎連思考「男女朋友」這四個字都能越了界。
但卻無時無刻不想靠近他,想和他黏在一起,想和他說瑣碎的小話。
——那,對他來說,我又是什麽呢?
餘思歸心中忽然冒出這樣的一個念頭。
女孩子看着自己和盛淅已經近三天沒說過話的對話框,輕輕閉上眼睛,将眼皮輕柔地貼在了手機屏幕上。
餘思歸想不透——嚴格來說是沒有看透過盛淅這個人。她在盛淅身上感受到同源感,甚至感受到某種程度上的宿命,但是卻不知道盛淅究竟以怎樣的方式看待她。
歸歸在沉思中,忽然聽見樓下傳來壓得非常悶的、克制的幹嘔,接着聽見馬桶沖水聲。
再然後主卧門在黑夜裏輕輕開關,是柳敏終于收拾好了心情回了卧室。
餘思歸忽然想,媽媽是不是曾經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在媽媽年輕的時候,更青春的時候,甚至于說和父親相遇的時候……
歸歸對父親幾乎已經不剩半點印象,連長相都想不起來。媽媽偶爾提到他,也只是說他近期境況不甚如意,卻從不提他們如何相遇,又是如何離婚。
仿佛那是被媽媽一同埋葬的過去。
——而媽媽今天又是經歷了什麽,才會在今晚這樣失态呢?
但這問題,思歸不會去問。
而且就算問了,柳敏恐怕也不會回答。
餘思歸掙脫自己的思緒,輕輕睜開眼睛,看向盛淅的頭像。
你會喜歡我嗎?
年少的歸歸呆呆地問。
然後女孩兒白皙生嫩的、有點期待又有點酸澀的眉眼貼上屏幕,睫毛柔順地觸碰玻璃,仿佛想要用那動作貼住另一個個體。
她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甜蜜,如果那一剎那有熟悉她的人看到了,會覺得那近乎是溫馴如鹿的也說不定。
夏日的來臨……也沒多悄無聲息。
甚至挺張揚。
六月初時一中校門口就打上了“祝高三同學們旗開得勝”的大紅喜慶标語,門口的大LED循環播報對本屆考生小韭菜們最誠摯的祝福,餘思歸每天早上登校時瞄一眼那些祝福都覺得非常陰間,甚至開始懷疑高三學長學姐看到這滾動播報LED會不會更想不開……
“——校門口肉夾馍都不香了。”
大清早,蔣銳在班上宣布。
他利用早自習前的時間竭力渲染恐怖氣氛:“朋友們,你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今早來上學的時候門衛大叔突然又攔下我來,笑着對我說,蔣銳啊你這肉夾馍都吃一年了吧?你都是高二學生了能不能有點別的追求,有沒有興趣換成另一家雞蛋灌餅試試——你知道這場面有多恐怖嗎?”
物理課代表記名字的手微微一頓,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來:“蔣銳你帶早飯進學校到底被抓了幾次能抓到門衛都認識你?你不會塞包裏嗎?”
班長則更為震驚:“蔣銳你吃肉夾馍能吃一年?”
正交語文罰抄的餘思歸愣愣的:“灌餅好吃嗎?”
“……”
班長沉默了下,誠實地回答歸老師:“還成,但我還是投一票兩條街外的雞肉卷……” 蔣銳:“……”
“這不是重點好嗎!”蔣銳怒氣沖天:“重點是那句‘高二的學生’!”
餘思歸瞅了他一會兒,疑惑地問:“……怎麽了嗎?”
蔣銳強調:“我們都算高二了啊!”
歸歸老師愣了一下:“那不然呢,你想當高三嗎?”
“……”
蔣銳喃喃:“這還不恐怖?你們為什麽都這個反應?我明明還是個高一的小孩,怎麽突然就高二了呢……”
他看上去飽受打擊,人生都不會再好了。
準高二學生餘思歸莫名其妙,把自己兩天前罰抄的《鴻門宴》課文及重點字詞放在語文作業那一摞中。物理課代表閑得筋疼,看了一眼,下一秒鐘抑揚頓挫地念出了那句:“大王來何操?!”
歸歸:“……”
餘思歸下意識後退一步,跟十班弱智男的劃清距離。
“大王說,”課代表極動情地翻譯,“為什麽來操|我捏?”
那一剎那,班上散出一陣稀稀落落的、十分默契的大笑……
作業的主人餘思歸語文課上旁聽過一輪,交作業又親身經歷一輪,已經徹底毛了:“你們男生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呢?”物理課代表感慨,“我為魚肉,何辭為?大王來何操,——這還不澀嗎?”
歸歸老師:“……”
賀老師講題說個加速度變快了就在那嘿嘿笑,數學老師說個因變量變大了後排也能傳來沉悶笑聲;現在對着項羽都能說出我可以,你們澀的點到底在哪裏?
我看你們是真的有那個大病……
思歸不願再看高中男生,再忍耐下去幾乎能原地坐化成一顆舍利,交完全科作業就逃了回去。
六月,窗外梧桐蓊綠,劉佳寧在窗邊曬太陽,神态安詳得仿佛已經認命,問前面坐着的女孩子:“被弱智到了?”
歸歸道:“……我不理解。”
“沒啥好不能理解的,”劉佳寧和藹反問,“你為什麽要嘗試理解同齡男生?”
“……”
劉佳寧一句話敲醒了歸歸,歸老師感慨:“寧仔你說得對,高中男生本來十個裏就有九個是弱智,我居然還在為他們震……”
歸歸老師說着擡頭,緊接着聲音猛地一卡。
盛淅的書包放在了她身邊。
“……撼。”歸歸呆呆地說。
“震撼什麽?”盛淅饒有趣味地問,然後拉開包鏈,拿出自己的卷子。
餘思歸:“……”
那簡直是個抓包現場,高中男子盛大少爺來得挺晚,在這大夏天裏敞懷穿着校服,現出瘦削有力的線條,而且顯然問了問題也沒想得到什麽答案,對她很溫和地一笑。
“早上好。”盛少爺心情不錯地對餘思歸說。
歸老師眉眼清澈,帶着一點點羞恥之意:“……”
然後他從書包點出作業的卷子,想了想,又禮貌地轉向劉佳寧:
“你也是。早上好。”
對劉佳寧的那句“早上好”,純粹是盛淅為了禮貌,順帶一問的。
寧仔上早自習時突然冒出了這麽個念頭。
歸歸現在這位同桌——盛淅,他身上如果仔細聞的話其實有股非常沖的上流社會味兒,劉佳寧第一次眼見類人還是在看《緋聞女孩》時,很難形容,就是那種紐約上東區出産的、典型的說話禮貌,但你一聽就知道他沒把你當回事的類型。
非常奇特。
而且沒被當回事的人甚至都不會覺得自己被冒犯。因為次元差得太大,很難生出真實感。
寧仔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接觸到這種上流社會人士,頂多也就在美劇裏看個熱鬧,卻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同班同學裏都能出現這麽號人,還被萬惡之源賀文彬安排在了自己的斜前方——和自己的發小臨着。
過從甚密。
原先就覺得倆人不太對勁,佳寧發着呆想,有種宿命的、針尖對麥芒的感覺。
上流社會人士挺喜歡捉弄她發小玩——這可以理解,畢竟沒人不喜歡捉弄姓餘的——而姓餘的讨厭他。
結果突然從某一天起,餘思歸身周洋溢起了‘我對這個世界都有所隐瞞、我正在謀劃什麽’的神秘氣場,而且至今也沒透露到底隐瞞了什麽。
小孩長大了總要有點秘密,劉佳寧一開始沒往心裏去。
——但不料這點奇怪的氣場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終于在數周前,生出了要把她發小一口吞掉之勢。
劉佳寧:“……”
一口吞掉。
劉佳寧回過神來,看向前排那對同桌。
餘思歸正從盛淅桌上拿他的紅筆,盛淅則見慣不慣,連熒光筆都一并遞過去;劉佳寧盯着前面的那對同桌不放,輕聲問陳冉:“你覺不覺得他倆現在挺怪的?”
她同桌陳冉聽了眼睛一瞬瞪圓:“啊?”
“……是錯覺嗎,”劉佳寧不太确定,喃喃道,“我說不出為什麽但是我……”
陳冉震驚地問:“他倆啥時候不奇怪過嗎?”
劉佳寧沉默半晌,說:“也對。”
她下課時試圖抓住餘思歸問問他倆究竟咋回事,這種奇怪的氛圍到底是什麽——但不料剛一下課劉佳寧就被班主任抓走痛批一頓。
賀文彬對她非常不滿,主要是批她學習狀态不行,說連著名鐵板餘思歸都受盛淅的影響,已經端正了心态開始好好學習了,劉佳寧你看看改邪歸正的餘思歸,難道不會羞愧嗎……
劉佳寧面上對班主任嗯嗯嗯好好好,十分順從……
然後內心崩潰大喊,更奇怪了好嗎!
餘思歸改邪歸正的原因明顯不對勁啊——!!!!
奇怪的地方已經快要溢出來了……從學農,不,甚至從更早時盛淅的态度,那種覺得歸歸好玩,莫名地有點回護,但又有點輕浮的模樣;但歸歸偏偏還會被那個上流人騙、被他護着、還吃他那一套……劉佳寧越想越覺得這世界恐怖:手裏握着劍,連一只烏龜都保護不了。
龜仔你能不能……
“——能不能支棱起來?”
劉佳寧心想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握筆如握劍,走神地問。
前排歸歸一愣:“啊?支楞什麽?”
“沒啥,”劉佳寧立即否認,“看你今天氣色挺好,誇誇你。”
于是龜仔,莫名地很開心……
歸歸轉過身趴在佳寧桌子上,眉眼笑彎彎地問是真的嗎,我氣色真的不錯嗎?女孩子甜得像片木槿花葉,笑時依稀能看出以後的輪廓。
一個小美人。
要被騙走的那種。
……
月季花沿山牆垂落,沉甸甸的。
初夏時分,高三的離校突如其來,卻又在意料之中。
這個神龍不見首尾、他們入校後幾乎就沒正面接觸過的、被第一中學當成國家級保護動物圈養起來的年級離校的那天下午,樓上傳來驚天動地的桌椅板凳拖動之聲,倒沒有雪花飄落,畢竟第一中學嚴禁撕書——暫時也沒人敢撕。
六月四號,距離高考還有三天,敢現在撕書的人膽兒未免也太肥。
畢竟誰也不好說自己會不會複讀……
劉佳寧反正扪心自問自己絕對不敢撕,而且起碼也會把高三的資料留到大二,畢竟大一沖動退學的都有不少……而劉佳寧是個天生的老媽子,生性謹慎。
但是她總歸是有一絲好奇的心理,拎着思歸上樓看了眼高三遷徙的盛況。
走廊裏夕陽正好,猶如流淌黃金,潑灑在頂樓的地磚上,有種靜谧的、曲終人散之感。
許多她們面都沒見過的學長學姐抱着厚厚的參考資料等電梯,就跟工地搬磚似的;還有人不知從哪變出了個買菜的小拖車,将自己三年攢的書放在上頭,試圖拖着下樓。
——三年的重量。
“看着好像在做夢。”劉佳寧下樓時道,“你連見都沒怎麽見過他們,他們就畢業了。”
思歸認真起來:“我們遲早也會這樣的。”
“也許吧。”劉佳寧說。
遠處傳來海邊悠長的汽笛聲。兩個女孩子在高三的樓梯間裏看斜陽西垂,人來人往,都是不會再回來的人。
劉佳寧忽然說,“确實很難想象。”
餘思歸:“?”
“很難想象我們高三的樣子,”劉佳寧輕聲說,“日子過得太快……連你都忽然長……”
下一秒鐘劉佳寧忽然說漏嘴似的猛然一停,餘思歸腦袋上冒出只很大的問號。
歸歸危險地眯起眼睛,問:“劉佳寧,什麽叫連我也忽然長——‘長’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要說長大?劉佳寧你有沒有膽色把那句話再說一遍?”
劉佳寧靜了靜,望向自己的朋友——她朋友歸歸眼神兇巴巴,帶着一股脅迫、肅殺之意,細嫩眼角很兇惡地豎起來,看了能令小兒夜啼,非常可怕。
劉佳寧十分害怕,說:“連你都忽然長大了。”
餘思歸,氣得腦袋冒煙……
“不過說真的,”劉佳寧在夕陽下笑了起來,莞爾問道:“你以後會去哪兒呢?”
……
人生未嘗一次敗績的餘同學。
劉佳寧想。 被家人和朋友保護、至今猶如赤子的歸老師。
——和我在幼兒園初遇、初登場就要把欺負我的小胖墩趕走,結果被胖墩暴打,咬着胖墩手指頭,無論怎麽被揍都死活不松口,最後逼得對方只能嚎啕大哭、保證自己再也不會欺負劉佳寧,求她放自己一口的“小王八”。
小王八。
餘思歸人生的第一個綽號,因為烏龜咬人不松口。
四歲,餘思歸剛轉來那年,小女孩一咬成名,整個幼兒園都這樣叫她。
這樣好、這樣執着的歸歸。
……
樓梯間裏,寧仔忍不住笑起來,揉揉歸老師的腦袋。
歸歸頭發柔柔軟軟、蓬蓬松松,摸起來像小松鼠,她忽然被揉腦袋還挺茫然,看向劉佳寧時目光帶着一點天真與不解。
“怎麽了?”歸歸困惑地問,“摸我頭給錢嗎?”
寧仔露出霸道一面:“不給。”
……
但凡不是這個對象我都不至于這樣。劉佳寧想。
劉佳寧推開班門時,夕陽如血,沉向大海。
餘思歸去找老師要卷子了,下午大課間休息,班上暫時沒什麽人,盛淅倒是在,似乎是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
這家夥看不清猜不透,為人傲慢疏離,處事則從容不迫游刃有餘,回護時連獠牙都露得不緊不慢——這是對思歸的喜歡麽?
劉佳寧甚至想起盛淅轉學來的那天下午,他彬彬有禮地說,自己碰巧十分有幫扶經驗的模樣。
劉佳寧審視他。
盛同學也溫和回望,繼而禮貌地對她微一致意。
——還帶着點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的、柔和的護食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