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幾十騎分散奔走在曠野中,渾濁積水淹過了馬蹄,身後的崇州軍很快撕咬了上來。
為了将崇州軍引進峽谷深處,謝征特意讓幾十名親騎做出潰逃之勢,讓對方輕敵。
随元青被五花大綁拴在一名騎兵馬背上,肋骨斷了不知多少根,整個胸腔都被擠壓得生疼,他當然知道身後的崇州軍追來必定是有來無回,可自己被綁,燕州軍又佯裝敗退誘敵,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挽回不了的局面了。
他忍着胸腔撕裂般的劇痛冷笑出聲:“侯爺叫我那鎏金鳳翅槍.刺中心肺,還能忍痛騎馬這般久,委實令随某佩服。”
他那一槍從謝征腋下的戰甲間隙裏斜刺進去,但謝征表現得實在太過鎮定,便是那名接住長寧的親騎都以為他只是受了點輕傷,其他人更不用說了。
在随元青出言後,便沒忍住紛紛朝謝征看去。
随元青的目的就是為了亂軍心,謝征一倒,群龍無首,今夜這一戰或許還有翻盤的可能。
雷聲轟鳴,謝征濕透的披風貼着甲胄垂至馬背,他微微側過頭,身姿筆挺,側臉在森白的閃電下恍若冷玉雕琢而成,鳳目半擡,散漫開口:“看來随世子那槍頭是蠟做的,下次上戰場,還是記得換成鐵的。”
語調裏滿滿都是嘲弄。
親騎們全都嗤笑出聲,随元青臉色難看:“随某且看侯爺撐得到幾時。”
謝征冷瞥了随元青一眼,對載着他的騎兵道:“随世子精神尚好,讓他下馬走走。”
随元青臉色驟變,他當然知道這絕不是“下馬走走”那般簡單。
騎兵們果然歡呼起來,他被綁着雙手扔進了泥濘雨地裏,泥漿混着雨水濺了滿身,有些濺到眼睛裏澀疼得厲害,不及爬起來,騎兵們已雀躍揚鞭駕馬狂奔起來。
随元青就一路在雨地裏被繩索拖着走,哪怕有戰甲護着,整個後背也被磨得火辣辣地疼,胸腔斷裂的肋骨似乎錯位得更加厲害,他咬牙死死盯着漆黑的雨幕,額前的冷汗混着雨水一起滑落,唇齒間全是血腥味。
謝征駕馬跑在最前方,借着閃電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被鮮血染成深色的裏袍,蒼白的唇角抿緊,一甩馬鞭催着戰馬繼續往一線峽跑。
他的情況的确不太樂觀,随元青那一槍雖沒紮進內髒,卻也挫到了骨頭,傷口面積還不小,加上一直浸着雨水難以凝血,失血過多後隐隐有些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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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崇州軍就緊咬在後方,眼下絕不是停下來的時候。
前方隐約可見一線峽的入口,在夜幕裏仿佛是沉睡的巨獸龇開的齒隙,崇州大軍追到此處,明顯也察覺到裏邊有埋伏,行軍變得極其緩慢。
謝征聽着斥侯的來報,眼皮一重,忽而整個人摔下馬去,幾名親騎見狀,忙一勒缰繩,下馬奔去扶他:“侯爺!”
随元青被戰馬拖着跑了一路,渾身劇痛,有心嘲諷,卻也沒力氣再吐出一個字來。
這邊的異樣倒是很快被崇州軍的斥侯查探到,帶着消息飛奔了回去。
崇州那邊帶兵追擊的将領此刻也是騎虎難下,若是止步于一線峽,沒能帶回随元青,他回去必定會被長信王發作。
可若是追進一線峽,中了埋伏全軍覆沒,他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斥侯帶回來的消息,無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加上有回去報信的那名随元青的親兵作證,謝征的确被随元青所傷。
救回随元青,生擒武安侯這樣的絕世功績在前,帶兵的崇州将領很快做出了抉擇,以騎兵開道,命大軍全速前進。
謝征的幾名親衛在此時方才發現他身上當真有傷,并且是擦着右邊肋骨刺入的,傷口愈往左愈深,堪稱觸目驚心。
雨勢太大,兩瓶金創藥全撒上去,親兵撕下戰袍裏襯給他匆匆包紮了一番,都還不斷有鮮血從傷口處溢出。
一名一直注意着身後崇州軍動向的騎兵駕馬回來道:“崇州軍中的騎兵全往這邊來了。”
一時間幾十名騎兵都有些惶然,坐在雨地裏處理傷口小憩了片刻的謝征卻在此時掀開了眼皮,跟個沒事人一樣套上外甲,翻上馬背道:“這回能徹底把反賊引進一線峽了,按原計劃進峽谷!”
愣在原地的幾名親騎面面相觑,幾乎不能分辨謝征方才是真摔還是詐崇州反賊的,反應過來後也紛紛翻上馬背,駕馬跟了上去。
他們要全速趕路,自然也沒了戲耍随元青的心思。
随元青在被放上馬背時,忽而明白了謝征方才摔下馬的用意,他就是故意的!
他有傷在身,莫說此番領兵的崇州重将,便是自己親自領兵,都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馬背颠簸,随元青頭朝下被颠得眼白部分都浸上了血紅,擡眼看一路飛速倒退的山岩時,也似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他望着依然縱馬跑在最前方的謝征,有一瞬突然懷疑謝征是不是感知不到痛?
他不覺得謝征受的傷比自己輕,但他都已痛得像是死過好幾遭了,謝征除了剛才從馬背上摔下故意誘敵,幾乎就沒露出過任何異樣。
他思索的時間裏,騎兵們已跑過一處彎道,朝天放了一支鳴镝箭。
一時間整個山谷巨石滾落如雷鳴,還有一箭距離就要追上來的崇州騎兵們在狹窄的山道上被山崖上滾落的巨石砸得方寸大亂,往回撤,剛進峽谷的步兵又堵在外邊,壓根退不出去,反倒是戰馬受驚踏死的步兵人數,遠多餘被亂石砸死的。
幾乎要震裂天穹的炸雷聲也沒能蓋過峽谷裏的慘叫聲,閃電劈下,随元青伏在馬背上,望着遠處死傷一片的崇州軍,沉沉閉上了眼,雙手緊握成拳,掌心被指甲摳破,指縫間溢出了血色。
這個仇,他會報的。
崇州騎兵在峽谷裏受驚踩死不少步兵後,後邊的将領很快駕馬上前去指揮穩定局面,讓騎兵不準往後退,一股腦往前沖,以此來減少被山上滾落的巨石砸中的幾率。
後方進峽谷不深的步兵們,則趕緊掉頭往回撤。
然而崇州騎兵們沖到峽谷出口,等着他們的是一排排早已搭好了弓弦的弓箭手。
尚未完全進山谷的步兵陣後方,又殺出一支燕州軍來,步兵陣後方亂了陣型,從峽谷裏活着逃出來的兵卒驚魂未定,便瞧見外邊又混戰成了一片,士氣一落,幾乎是落荒而逃。
帶兵的崇州将領心知這場仗打成這樣,自己已是難辭其咎了,只想盡量保持兵力往回撤,迫于被堵在後方的燕州步兵截了道,想出一計,讓底下的兵卒大呼“武安侯已死”,亂燕州軍軍心。
這一計果然有用,原本攻勢還猛的燕州軍,在“武安侯已死”的呼聲裏,竟隐隐有了頹勢。
山上,謝征聽得斥侯來報,顧不得一身傷,撐着長戟爬起來,軍醫讪讪不敢阻攔,公孫鄞一把将人按了回去,道:“那随家小子刺的這一槍甚是陰毒,若是再偏一分,就能紮進你髒腑,你且惜命些吧,你這樣子,下山去了又能做什麽?”
這是親兵們在山上找的一處山洞,雖淋不到雨,可冷風一灌進來,裹挾着水汽還是凍得人直打哆嗦。
林間的草木都叫雨水濕透了,底下的兵卒們沒能找到生火的木柴。
謝征身上的戰甲已卸了下來,只着裏袍,胸膛大敞,一道淩厲的槍痕從他右胸橫貫至左胸,狠狠紮了個窟窿進去,軍醫把搗碎的草藥敷在上邊,紗布都還沒來得及纏。
他神色冷峻道:“石越是長信王麾下老将,征戰無數,不可小觑,萬不能讓他穩住士氣,反撲了咱們山下那一萬兵馬。”
現囤于山下的崇州步兵都還有兩萬,若是讓崇州軍那邊反應過來了,他們那偷襲的一萬兵馬就得被包餃子。
公孫鄞望着他卸下來堆放在一旁的戰甲,道:“我有一計,尋個身形同你相似的親兵來,穿上你的戰甲駕馬去山下便能穩住軍心,黑燈瞎火的,誰又辨得清究竟是不是你。石越為人謹慎,先前中了你的計冒進峽谷,已讓他嘗到了教訓,若是再看到你出現在山下,必不敢再戀戰。”
守在一旁的副将也忙道此計可行。
謝征權衡再三,終是點了頭。
軍醫繼續給他包紮傷口,公孫鄞這才看了一眼裹着自己的幹爽披風靠着山洞壁熟睡的長寧,小孩五官生得好,哪怕沾了水被擦幹後的頭發此刻毛躁躁的,跟只翻毛的小雞仔似的,也叫人覺着怪讨喜。
就是臉紅得好像不太正常,公孫鄞伸手一探,這才發現長寧不是睡過去了,是淋了一夜的雨發燒了。
他忙對軍醫道:“包紮完給這小孩也看看。”
謝征扭頭瞧見長寧臉上燒起來的薄紅,對正纏繞布帶的軍醫道:“去看那小孩。”
軍醫只得讓謝征自個兒先按着纏好的紗布,卻給長寧把脈。
公孫鄞原本打算過去幫謝征,卻見他自己用低下頭,用牙齒咬住紗布的一端,很快就打好了結,似乎以前沒少幹這事。
他有心想打探一二關于樊長玉的消息,原本覺着能殺豬的女子,多半得膀大腰圓,上次謝征去清平縣救人回來後,他私底下問過親兵見到那姑娘沒。
親兵的回答卻讓公孫鄞很是費解,長得很好看,單手拎起個成年男子能扔出好幾丈遠。
公孫鄞想象不出是怎樣一個姑娘。
他一度覺着謝征的親兵在選女人的癖好上,可能跟謝征是一致的,才會覺着那樣的姑娘好看。
今夜見到長寧,知道她是樊長玉的妹妹,公孫鄞突然又懷疑起自己之前的猜測,妹妹五官都這般标志了,姐姐應該也長得不賴才對。
所以之前親兵說的那個殺豬的姑娘挺好看應該是真的?
對于樊長玉的長相,他愈發好奇起來。
軍醫的藥箱裏備着不少傷藥和風寒藥物,給長寧把完脈後,怕這麽小的孩子熬不住,便去尋親兵想辦法生個火煎藥。
山洞裏只剩謝征和公孫鄞,他輕咳一聲對謝征道:“完好無缺地把這小孩救回來了,你帶着這一身傷去見她姐姐,那姑娘得心疼得掉不少淚呢!”
謝征望着雨幕不答話。
公孫鄞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好繼續拐彎抹角問:“這小孩你打算如何安置?”
謝征看了一眼額前被軍醫搭了塊帕子的長寧:“她姐姐在薊州,等她風寒好了,就送她回薊州。”
公孫鄞問:“你不同去?”
謝征忽而轉眸看向他,小心思被看破,公孫鄞趕緊直起身子,搖扇看山洞外的雨簾:“哎呀,這雨下得可真大,要是水壩那邊一切順利,圍了盧城的那五萬崇州軍,這會兒該盡數葬身水府了。”
謝征收回目光,不再理會他,眉峰卻微擰着,顯然也憂心盧城的戰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