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血腥味、土腥味、松脂火把燃燒的焦味充斥在雨幕中。
随元青帶着長寧沖刺在燕州軍陣中,人借馬勢,手中長.槍一路挑飛兵卒,長寧臉上被濺到了不少鮮血,哭得嗓子都啞了。
随元青臉上也帶着血跡,卻笑得張狂又肆意,甚至還有閑心逗長寧:“小孩,要是你老子沒那膽子出來救你,你今後就留在我長信王府得了,我那侄兒挺喜歡你的,你給他當個小丫鬟也不錯……”
他手中長.槍一撐,又将一名燕州軍将領挑落馬背,槍尖正欲取那将領性命,斜刺裏突然伸出一根長戟格開他手中長.槍,再橫劈過來,随元青忙以槍身抵擋,卻還是被那股力道震得連人帶馬後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他擡眸和那長戟的主人對視,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笑意:“我還以為侯爺金貴之軀,不會現身了呢。”
原本的牛毛細雨在此時已有滂沱之勢,謝征立在雨幕中,閃電将他身後漆黑的夜空撕裂成無數碎片,他濕透的披風沿着馬背往下滴落水珠,長戟斜背在身後,戟刀正往下瀝着鮮血,一雙鳳目冷冷看着随元青,并不接話。
随元青看到他戟刀上的血跡時,忙偏頭往自己胳膊上一瞧,果然被拉出了一道口子,衣服上的雨水浸到傷口,此時方傳來陣陣痛意。
他眉頭一皺,好快的身手。
謝征冷嘲道:“挾一稚童上戰場,随世子當真是好膽色。”
随元青被諷刺了,臉色有些難看,卻并不再戀戰,直接馭馬帶着長寧往回跑。
長寧被這一晚見過的殺戮吓到了,此時還渾渾噩噩的,又是晚上,并未認出前來的就是謝征,在聽到謝征的聲音後,被随元青駕馬帶着往回跑,下一子就大哭出聲:“姐夫——”
她被随元青放于馬鞍前,仍忍不住探着小小的身子往後看,眼睛都哭得有些腫了。
随元青把幾乎快跌下馬背的小孩摁回去,神色卻突然變得有些怪異:“你管剛才那人叫什麽?”
長寧見到謝征,底氣足了,瞪着哭腫的葡萄眼沖眼前這大壞蛋放狠話:“我姐夫不會放過你的!”
随元青一臉見了鬼的神情:“所以你壓根不是他女兒?”
謝征在聽到長寧哭聲時,就已催馬欲追,從地上爬起來的副将忙道:“侯爺,只怕其中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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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征微眯着眸子打量跑遠的随元青,只點了幾名親衛跟随自己同去,對那副将道:“爾等守在此處,勿要跟來。”
言罷一夾馬腹追了上去。
副将還想再說什麽,卻只能看見謝征玄色的披風在冷風裏被揚起的一道淩厲弧度。
箭镞在夜幕裏貼着頭皮“嗖嗖”飛過,随元青不得不俯低身子躲避那如影随形跟着他的白羽箭,上次在清平縣被追殺的記憶湧上來,讓他心下頓時難堪。
長寧被他擠得貼在馬背上,知道有人來救自己,這會兒也鉚足了勁兒同随元青作對,不是扯他頭發就是咬他握着缰繩的手。
手背傳來刺痛,随元青輕嘶一聲,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掐着長寧兩腮讓她松開了齒關,冷聲威脅:“你再不知好歹,我現在就把你扔下馬去,讓你被馬蹄踏死!”
長寧兩腮被他捏得生疼,眼淚花花又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随元青見她老實了,才收回手,一邊和崇州騎兵們以“之”字形跑躲避身後的箭镞,一邊在心中權衡着,自己手中這小丫頭既然并非謝征的女兒,究竟值不值得他冒這麽大的險來救。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拿這小孩做餌,引謝征進埋伏圈,就算要不了謝征的命,也得讓他脫一層皮。
可這魚餌的分量并沒有他預料中的重,謝征還是上鈎了,随元青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到底是哪一環算漏了?
以他對謝征的了解,謝征不該是這等意氣用事之輩才對。
他父王造反并非一日之謀,而是從當年大王妃死于東宮,就已埋下了對皇室不滿的種子。
他父王以為大王妃母子遭遇的大火,是皇帝對他的警告,為了自保,這十幾年來一直韬光養晦。
為了對付魏嚴,自然就得先折掉魏嚴手中那柄利刃,從謝征成名起,他父王就一直在培養他成為打敗謝征的人選。
兵法上講究知己知彼,謝征所學的東西,他全盤照學,謝征打下的每一場勝仗,他父王的謀士們也會和他一起複盤多次,尋找其中的破綻,制定反勝的戰術。
正是因為這些年一直複制着謝征做過的一切,他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像是活成了謝征的一個影子。
這世上除了謝征自己,應當就只有他最了解他。
若是和那個女人的骨血,以謝征的傲氣,或許會冒這個險。
但只是那個女人的妹妹,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實在是不值得拿萬千将士的性命去搏這一把。
莫非……當真是他高估了謝征?
出神的這會兒功夫,戰馬前腿中箭,嘶鳴一聲後,迫于慣性就要往前栽倒,随元青回過神,臉色難看地一手抓着長寧,一手以長.槍拄地借力翻到了旁邊一名騎兵的戰馬上,這才避免了被連人帶馬摔出去。
謝征已馭馬追了上來,他橫馬立于大道中央,攔住了随元青和一衆親衛的去路,一手輕扯缰繩,單手斜提長戟,眼神玩味看着随元青,輕描淡寫道:“看來随世子沒吃夠上次的教訓,才這般不長記性。”
“轟”地一聲驚雷炸響,閃電的白光切出謝征臉上刀削般的輪廓,冷沉的夜色拖曳于他身後。
他一人一騎擋着崇州十幾騎,那股壓迫感卻愣是讓馬背上的騎兵們覺着呼吸都有些困難。
随元青也被這句話激得險些壓不住眼底的怒色,只不過很快冷靜了下來,痞笑道:“都說侯爺騎射功夫不凡,随某能領教兩次,也是隋某的榮幸不是?”
跟着謝征同來的幾名親騎這時才趕過來,堵住了随元青一行人後退的路。
随元青并不慌張,他歪了歪頭,看着謝征笑問:“随某以為,侯爺并非那等把将士性命當做兒戲之輩,為了救回這小孩,侯爺倒是舍得。”
他說着摸了摸長寧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像是在摸什麽小動物一般。
這是明顯的離間計,想讓跟随謝征的将士對他心生不滿。
謝征只反問他:“這場春雨下得大嗎?”
雨勢更猛,豆大的雨珠子砸在地上,在火光裏将原本的泥地砸出一個個小坑。
随元青一開始沒聽懂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場雨來了,等反應過來時,臉色驟然難看,一想到圍了盧城的那五萬大軍大概會命喪于這場春洪,他額角的青筋都凸起一條,眼底壓着薄怒,擡起槍尖指向謝征:“你早就知道這是計?從薊州借兵兩萬也是假的?”
謝征不置可否。
随元青咬牙切齒看着他,須臾,倒是大笑起來:“也罷,盧城之戰敗了便敗了,擒了你,可遠比攻下盧城直取薊州來得痛快!”
他拎起馬鞍前的長寧,冷笑道:“侯爺謀算過人,随某甘拜下風,既是如此,便也沒有留這小孩性命的必要了。”
言罷,竟是把長寧往天上一抛,手中長.槍直刺過去。
長寧吓得短促驚叫一聲,謝征眸色一凜,長戟格開随元青的武器,在馬背上借力一踏,躍起去接長寧,随元青瞅準這時機,長.槍從謝征腋下的戰甲斜刺進去。
沒了戰甲阻隔,槍尖刺進肉裏,大約是紮到了骨頭,随元青手上才明顯傳來鈍感。
一切只在瞬息之間,謝征一手還抱着長寧,見一名親騎過來,直接将長寧扔向那名親騎,一手壓下槍柄,借着烏金槍頭挑開自己胸甲,落于自己馬背上後,長戟一揮掃向随元青。
随元青駭得在馬背上單手一撐,整個人騰空躍起才躲過那一戟,卻沒料到謝征會以長戟撐地,借力躍起一腳橫踢向他胸口。
那一腳落于身上時,随元青便覺着肋骨斷了,整個胸腔瞬間擠壓撕裂般疼,喉間也湧上了血腥味。
他本能地還想爬起來,長戟的戟刀卻已抵在他咽喉處。
雨下得太大,劇烈的疼痛又讓他眼前有些發暈,沒能看清這一刻謝征是何神情。
但随元青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敗了,還敗得徹底。
他被擒住,崇州騎兵們也不敢再輕舉妄動,很快有燕州騎兵過來綁了随元青。
謝征居高臨下看着他道:“帶回去。”
随元青的幾名親衛眼睜睜看着他被帶走,卻不敢再上前,其中一名趁謝征等人不注意,翻上馬背就往回跑去報信。
謝征吩咐幾名親騎:“即刻前往一線峽。”
原本還擔心誘不了長信王大軍進峽谷,但活捉了随元青,可比他親自做餌的效果更好。
一行人馭馬往回走,謝征坐于馬背上腰背挺得筆直,唇色卻隐隐有些發白,他執戟的那只手,不斷有血珠從袖子裏浸出,劃過手背,順着長戟的戟刀滴下。
褚色的裏袍成功掩蓋了鮮血的顏色,加上大雨掩蓋了血腥味,親兵們還未發現他的異常。
長寧坐在一名親兵的馬背上,被吓懵了,緩過勁兒來後沒忍住抽抽噎噎地哭,口齒不清地一會兒叫“阿姐”,一會兒叫“姐夫”。
謝征瞥了一眼,想到回去這一路還得途經屍首遍地的戰場,對親衛道:“蒙住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