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切膚之痛
劉徹愕然,縱然他歷經世間萬事,卻也不曾想到,事實竟是如此。
王夫人說完這話也是一頓,眼底劃過驚慌與無措,大約是未曾想過,自己竟會這般沖動将心裏話給說了出來。
然而她厭惡韓嫣至斯,聽不得旁人說一點誇耀稱贊的話,即便說話的人是她的親子也不行。
王夫人壓下急促的呼吸,再看劉徹之時,神色便越發複雜了起來,這孩子能大好本是好事,奈何偏偏對一個男人看重,當真是不曾把她這個母親放在心上一絲一毫。
想起上午之事,她眼中厲色愈發鮮明,除卻景帝與栗姬,已經許久都無人敢當面忤逆她了,便越發覺得這個兒子癡傻許久,果然是差了教養,等他去封地呆一呆,便知道沒有母親護着的苦楚了,到時候大約就能想明白了。
王夫人這般一想,暴怒的心緒便平複了幾分,揮揮手道:“你且下去吧,莫誤了宮門下鑰的時辰。”
劉徹将她臉上神色悉數收入眼底,心下越發冷清起來,說起來也是他所求甚多,自己這樣的人,原本就不該擁有多少,有一個韓嫣,也該夠了。
“母親說的是,王後到底是男子,在宮裏過夜怕是不妥,兒臣還是将他帶回去吧。”
王夫人柳眉一豎,看着怒氣像是又要漲起來一般,但是不過須臾,她便又收整好了情緒,冷笑一聲:“那你便去尋他吧,卻不在本宮這裏。”
劉徹已然失了耐心,更加懶得與她周旋,心裏還惦記着韓嫣,目光變得十分狠厲,在周圍一掃,眨眼間便捏住了王夫人貼身內侍的脖子,二話不說上手便先捏了個半死。
“人在哪?”
他問話一字一頓,仿佛是擔心自己手裏這個半死不活的人聽不清楚一般。
然而那人曾經便被他一句話驚得失禁,現在他即使不說話,內侍也是膽戰心驚,一副要被吓死的模樣。
何況還被這樣捏住了脖子,喘氣喘的十分艱難,憋得眼白都翻了出來。
嘴唇哆哆嗦嗦許久,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王夫人驚怒交加,氣得捂住胸口,抖着手指着劉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侍女見她搖搖欲墜,連忙去攙扶,又覺得劉徹身上的戾氣實在是駭人,便趁着這個機會離了這裏,只剩那內侍自己苦苦掙紮。
劉徹嫌惡的将他丢在地上,擡腳踩住他胸口,現在他力大無窮,似乎完全不需要蓄意做什麽,便能将這人的肋骨踩斷。
內侍又驚得下身一片髒亂,臭氣十分刺鼻,劉徹冷着臉盯着他,內侍的樣子像是随時會背過氣一樣,好半天才掙紮着說出兩個字來——佛堂。
劉徹松了口氣,不是暴室便好,佛堂雖然辛苦些,好歹不會傷了性命。
“帶路……”
劉徹将內侍一腳踢翻,那人也顧不得爬起來,竟就着四肢着地的姿勢朝着佛堂爬了過去。
佛堂就在側殿,因着王夫人平日甚少過來,所以顯得十分冷清,連守衛的宮人也沒有,劉徹一進來,便覺得一股濕冷的寒氣撲面而來,長安的天氣本算和緩,這個時候雖然還算寒冷,卻也不該是這樣的寒氣,簡直像是要往人骨頭裏鑽一樣。
內侍爬到門口就不動彈了,仿佛是累極了,抖着伏在地上,只知粗重的呼吸。
劉徹踢開他,自己推門往裏走,心裏對王夫人越發的不滿,他也知自己冷心冷清,前世便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估計司馬遷那史書上對他的評價也不會少了這四個字。
只是這一世他也是想着要享受一下人倫親情的,卻未曾想這個念頭剛萌發出來,便被王夫人毫不留情的掐死了。
劉徹穿過那厚重的殿門,佛堂裏并未掌燈,只有佛像前的兩只長明燭還點着,卻襯的這佛堂裏越發的昏暗冷清,半明半暗裏,竟有些滲人。
劉徹心裏一突,一看見這幅場景,他便不由自主的聯想起前世韓嫣死去的那間屋子,雖然地點不同,這陰冷森寒的場地卻是一模一樣。
“韓嫣!”
劉徹喊道,心裏有些惶急,有些後悔,他不該讓韓嫣一個人出來的,他素來重禮儀,又善隐忍,便是吃了虧也從來不說,平白便讓人欺負了去。
可他不能忍,就算是他的母親,也沒有資格這麽對韓嫣。
“韓嫣!!”
劉徹在這佛堂裏橫沖直撞起來,黑暗中撞翻了不少擺設家具,他卻渾然不覺得疼痛,眼前模糊的黑暗仿佛将他帶入了夢魇,讓他再次重溫了一遍失去所愛的撕心裂肺與悔不當初。
“韓嫣!!”
劉徹往邊角裏找去,伸手去摸那角落裏不知道放着的什麽東西,他摸得仔細,卻又膽怯,生怕自己摸到的會是還溫熱着的,卻又沒了呼吸的身體。
他那雙手都抖了起來,一雙眼睛趁着幽暗的燭火,宛若剛從深淵中奔騰而出的惡鬼,裏面是濃重的血色,絕望而痛苦的血色。
劉徹覺得自己要瘋了,他在一刻産生了一個無比堅定的念頭,他再也不會讓韓嫣離開他一步,永遠都不會。
“殿下?”
劉徹動作一頓,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殿下,是你嗎?”
韓嫣又問了一句,只是聲音十分虛弱模糊,這話問出來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劉徹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是我,韓嫣你可有大礙?”
“韓嫣無事,殿下不必……”他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像是受了什麽痛楚。
劉徹連忙走過去,只是眼前模糊一片,他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在動,反而不敢輕易觸碰他,只得在他身前蹲下來:“哪裏傷着了?”
韓嫣伸手摸索過來,劉徹握住他的手:“我們先出去,讓我看看你的傷。”
韓嫣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劉徹順着他的手摸到了他的肩膀,然後仔細的一寸寸在他身上檢查起來,韓嫣一時間被摸得面紅耳赤,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劉徹輕輕松了口氣,沒嗅見血腥氣,還好。
不等韓嫣反抗,劉徹輕而易舉的将他抱了起來,快步往外走,只是這偏殿被他方才折騰的一團亂,地上随處都是碎裂的桌椅瓷片,黑暗中竟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劉徹心裏越發不耐,也不再試探着找空隙走,反倒是有什麽擋在了前面,便不管不顧的一腳踢開,這一路走出來當真是聲勢浩大。
等兩人出來,不說遠處當值的宮人侍女,便是剛才還趴在門口半死不活的那個內侍,這會也已經不見了影子。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劉徹抱着韓嫣去了正殿,裏面是燈火通明的模樣,劉徹一見候在門口的內侍,心裏便冷笑一聲,他這母親還當真是不曾對他有絲毫的憐惜。
也罷,這般的話,他便是做了什麽不孝的事,也不必在心裏膩味了,斷的如此幹淨利落,到也不是沒有好處。
韓嫣被這一路抱過來,已然昏昏欲睡,他身上看着還好,不像是受了外傷的模樣。
但是精神卻很是不好,方才不過是說了兩句話而已,便睜不開眼睛了。雙手卻還緊緊的抓着劉徹的後衣領,臉上的表情也是極其不安。
大約,剛才他也是被那般場景給驚住了,勾起了一些不甚美好的回憶。
劉徹心裏越發憐惜,很想帶着韓嫣就這樣回府,好好的安撫一番。
然而現在大漢的最高統治者,景帝就在這正殿等着他,帶了足夠的人手,擺了偌大的排場,要給他定個罪名。
劉徹抱緊了韓嫣,看了看眼前這虎視眈眈的侍衛內監,嘴角一勾,露出冷硬而嘲諷的笑容來。
“兒臣見過父皇,母親。”
劉徹闊步進了正殿,王夫人怒氣沖沖的站在景帝身旁,看着劉徹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利箭,與她一比,景帝的神色稱得上是和緩了。
“膠東王,你在你母親宮裏大鬧,此事可是真的?”
劉徹坦然點頭:“兒臣行事莽撞了,還請母親見諒。”
王夫人冷哼一聲,十分不屑。
景帝的臉色也不甚好看,他是孝子,自然見不得這種無禮舉動。
劉徹悵然的看着王夫人,臉色黯然,低聲道:“兒臣不過是想母親多看重兒臣一些……但今日行事确實是過分了,母親要打要罰,兒臣絕無怨言,只是所有責罰兒臣都一肩擔了,請母親繞過韓嫣,他為兒臣付出良多,便是得罪了弟弟,也是為了護着兒臣,還請母親饒他一命。”
王夫人還是第一次見劉徹這般委曲求全的樣子,心裏只覺揚眉吐氣,卻仍是看不得他為韓嫣說話,又想起早間,這賤人竟然敢對她的馳兒動手,仗着皇帝在側,她越發想着要将韓嫣踩在腳底。
“你便是這般做兄長的嗎?不說為你兄弟着想,幫他一把,處處維護一個自甘下賤的男人,你可曾想過馳兒?想過本宮?”
劉徹垂下頭,抱着韓嫣的雙手死死握住,強壓下心裏奔騰而出的怒火,勢比人強,只能忍。
“膠東王,本宮便再問你一句,你若是肯将這賤人送去暴室,為你弟弟出口氣,本宮便不再計較方才之事……”
“夠了!”
景帝卻在這時開口打斷了王夫人的話,劉徹心裏悄然松了一口氣,窦太後偏愛幼子,景帝為此受了不少氣,此時想起仍舊覺得憤怒委屈。
雖然與劉徹也感情并不深厚,可是到底是父子,看他被王夫人如此對待,心裏頓時升起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觸來。
王夫人被打斷,心裏着實不服,還待争辯幾句,卻恰好對上景帝厭惡不滿的眼神。
頓時不敢再說話,心裏卻更加憋屈,只得惡狠狠的瞪了劉徹一眼。
這一眼卻又被景帝看在了眼裏,他嘆了一聲,道:“膠東王先回府吧。”
劉徹躬身行禮退下,王夫人情不自禁的追着往前走了兩步,然後不可置信的看向景帝,滿臉的詫異和不滿,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怎麽能這樣輕易放下。
景帝自然看懂了她目光中的含義,半晌,輕嘆一聲:“何至于此……”
血濃于水,母子親情,何至于此,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