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莊周之蝶
葬的極為簡單,只有一個人知道他葬在哪裏,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厚重的棺犉裏只有幾件常穿的幾件衣服,而屍體被他燒成了灰裝在玉壇裏和一盆玉竹一起放在未央宮的龍床邊上。
之後大病了一場,迷迷糊糊裏總想起說的話,那麽就——如你所願吧。
皇帝開恩,将一部分宮女放出宮去,宮裏很快響起歡呼聲,而只是在書案後面看着骨灰壇發呆直到眼前突然跪了一個人才回過神來。
這是誰呢?有些眼熟……
“既不能蒙陛下盛寵,還請陛下放奴婢出宮吧……”
那人哭的梨花帶雨,一雙美目水光潋滟,不同于陳阿嬌的貴氣驕橫,很是溫柔小意的樣子。
不過卻只想起來這個人跳舞的樣子很有舞劍的神韻,當初他還為此愣了神,卻被平陽公主誤會,最終把人送了進來。
開始的時候他确實還看過幾次,後來回來,他也就把人忘在了腦後,原來她還在,那……就留下吧。
“你看,你走的幹脆利索,可是那又如何,你以為朕會心痛嗎?怎麽可能呢?朕想要什麽樣的人沒有,少你一個又何妨……
可是,為什麽這些女人和你越來越像呢,這是不對的,明明,朕已經忘了你長什麽樣子了……你都走了那麽久了。
為什麽看見她們,朕還是會想起你,既然像,那就像吧,但是她們的孩子又為什麽一點也不像你……
大約是你不希望吧,或許你早就厭惡了朕,最後走的那樣決絕……
可朕……“真的沒自己以為的那麽冷心,朕終究還是忘不了你,生生的記了一輩子……
笑起來,他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可是哪怕這樣,“你還是得和朕在一起,你的骨灰,你……一刻也別想離開朕……朕想要的逃不掉的,朕好像,有些恨你了……”
擡了擡手,內侍急忙來扶,可惜還是晚了一步,玉竹被揮了下來,瓷盆摔的粉碎,泥土都落了出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陛下饒命……”
內侍慌忙跪下請罪,近幾年皇帝越發的喜怒無常,一幹奴才行事已經是萬般小心了,意外卻是防也防不住。
又愣了神,死後他總會這樣,不過随着時日,他威嚴越盛,幾乎沒人敢直視他了,所以竟一直沒人察覺。
內侍仍舊在讨饒,無力的擺擺手,示意宮人們處理幹淨,玉竹重新栽種好,再放回來。
宮人們手腳利落的收拾完着,又對着的骨灰發起呆來,他想起有時候會讀《詩經》,次數不多,幾乎每次都是一句——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陛下……”內侍跪在床下,手裏舉着一只髒兮兮的竹筒。
一愣。許是因為埋藏的時間太久,那竹筒即使用藥物炮制過,也仍舊開始了腐爛,灰褐色的黴印遍布竹筒全身,很是明顯。莫名激動起來,手不受控制的哆嗦。
竹筒連蓋子都不用開,輕輕一用力,就整個碎裂開來,泛黃的布帛露出來,朱砂的顏色已經暗淡下來。
但仍舊鮮豔,認認真真的看着那簡短的幾行字: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手一顫,布帛輕飄飄的落在地上,他想起來田蚡臨死前說的話——你以為真是我害死的嗎?他是因你而死……
原來如此嗎——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低沉而壓抑的笑聲想起來,帶着仿佛撕裂的痛楚。內侍縮在一旁,死死咬着牙,這笑聲傳進耳朵裏,連他的胸口都跟着疼了起來。然後他聽見那位九五之尊輕聲道:“原來是我害了你……”
本以為自己會陷入永眠,或者在奈何橋上遠遠望着的背影,然而當眼前再次出現亮光的時候,他不由有些失望,幾十年相思苦,數一朝不得見……
胸口仍舊殘留着明白真相時的那種窒息般的疼痛。其實他并不想醒來,現在的他竟然連怨恨都沒資格,真可悲,為什麽你遇上的是我?
胸口疼,頭腦也跟着疼,伸手錘了一下頭,腦袋轟的一聲,險些暈過去。
一動不動的緩了一會,才恢複思考能力,他舉起手來看了看,古銅色的皮膚,薄薄的肌肉,勻稱修長的手指,為什麽勁道那麽大?
等等……又看了一眼,他已經七十歲了,為什麽手是這個樣子的?
動了動手,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顯然這只手真的是自己的。
而且,身體也有些奇怪,翻了翻身體,一腳踢在床柱上,力道沒控制好,只聽「咔嚓」一聲,床柱整個折斷,「碰」的一聲摔在地上。
內侍聽見動靜闖進來,看了看仍舊愣在床上的,沒行禮也沒詢問,徑自朝門外喊了一聲:“殿下又弄壞了一張床,去禀告一聲王後,好從庫裏再擡一張來。”
“哼,說的輕巧,你怎麽不去?誰不知道王後那裏正對着一堆麻煩呢,去了不知道又被誰家的少爺小姐削一頓……”
門外也是內侍的聲音,不過聽起來要年輕一些。兩人完全不顧坐在床上的,你一言我一語的争論起來。
臉一黑:“放肆!”
兩人都吓了一跳,驚愕的探過頭來看着他,随後臉上不約而同的露出幾分不屑和輕視來。
“喲,咱們這爺是又正常了還是不正常了,傻就傻着吧,這見天不定什麽時候就發作一回,咱們這當下人的也真命苦,攤上這麽個主子,別說富貴了,說出去都有些丢人!”
門外的年輕內侍也湊過來,看着的臉色有些膽怯,伸手拉了一把說話的人:“你還是少說兩句。”
兩人便又你一言我一語的争論起來。
看他們這般反應,自己也有些奇怪,他禦下甚嚴,別說下人這般無禮,就是平日裏擡頭直視主子也沒幾個人敢,這兩個人……
而且,他登基已經五十四年,怎麽被稱為「殿下」,還有王後……他明明是登基之後直接迎娶了陳氏阿嬌為後,哪裏來的王後?
越想越不對勁,他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種觸感……徹底愣住了。
兩個內侍見他發愣反倒回過神來,年紀小些的看了他幾眼,問的漫不經心:“殿下,可是餓了嗎?”
身體卻站的穩穩地,沒有一點要去拿食物的跡象。
低下頭,掩飾自己變換不定的神色,雖然還不能确信,但是,難道真的是方士所說的還魂?
當初李妍病逝,破天荒的夢見了,那是自死後,第一次夢見他,以往無論劉徹如何想念,那人總不肯入夢,卻在那個時候……
驚喜交加的立刻命人召集天下方士,但是竟無一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了,漸漸就歇了心思。卻不知道他臨死之前還有一人曾神不知鬼不覺的去過未央宮,窮畢生功力為他畫下生死陣,且留下了一句偈語:堪破謂新生。
覺得自己應當是還魂,只不過眼前的情形顯然是自己不曾經歷過的,所以這個說法似乎又站不住腳。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清麗又透着英朗的聲音傳過來,打斷了的紛紛擾擾毫無頭緒的思考。
“奴才知錯。”方才并不将放在眼裏的兩人頓時收斂了氣焰,恭恭敬敬的跪伏在地上,雖然看不清神色,但姿态還是很足的。
門外的人走進來,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長衫,衣服樣式有些怪異——竟然不是裙裾,腳上蹬着皂穴——
不是履,随着腳步聲,人越走越近,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只覺「轟」的一聲,大腦頓時一片空白,張了張嘴,眼眶驀地酸澀起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在心裏無聲嘶吼——
“殿下,好些了嗎?”伸出手來撫上他的額頭,眉宇間的威嚴在看向的一剎那煙消雲散,只剩了帶着幾分憔悴的擔憂。
“張了張嘴,仍舊發不出聲音,卻下意識的把額頭上的手抓過來緊緊攥在手裏。
俊秀的臉微微一愣,随即像是明白過來一般,這病時好時壞,但是即使是好的時候也不過是能簡單說幾句話而已,思維仍舊是不清楚的,以往碰見他清醒的時候被人欺負了,說不出話來,只能委委屈屈的喊那兩個字“……”
心底酸酸澀澀的疼起來,他最受不了的便是這個人受委屈,他握緊的手,兇悍的瞪向門外跪着的兩個內侍,冷哼道:“好大的膽子,連主子也敢這般欺侮,來人将他們發賣到……”
這是讓他魂牽夢繞的聲音,眨了眨眼,一把将人攬進懷裏,死命抱住。
一愣,話頓時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了,只好輕輕推了兩下,卻被抱得越發緊了,只好安撫性的拍了拍這人的後背,心下卻更為惱怒,只恨不得将那兩個內侍淩遲處死。
與前世順順當當登上帝位不同,這一世的膠東王十四歲時突發一場高燒将人燒成了傻子,而生母王娡竟然還有一子,因着久病不愈,這前世的帝王之才竟硬生生的成了皇室棄子,甚至于連個奴才也敢欺侮。
抓緊了後背的衣服,自己已經嫁進來了,他的處境尚且如此艱難,若是自己不曾……豈不是舉步維艱?!
止不住顫抖起來,每當這時候他便無比慶幸自己不顧世人眼光,以男兒之身下嫁,若是能多護持一分一毫,對他而言,便已足夠。
激動完終于發現了懷裏人的不對勁,他把人拉出來一看,只見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已經紅了,不算單薄的身體輕輕哆嗦着。
“你怎麽了?嗯?別吓我……”瞬間想起臨死前的那場子虛烏有的私通案,莫不是真的厭惡自己到了這個地步……
然後又回過神來,暗自唾棄了自己一遍,明明都知道是……怎麽還懷疑他呢?
搖搖頭,猛地擡起頭來看着他,聲音不自主的發顫:“殿下,你……”
說話這般條理清晰,神色也再正常不過,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是……好了嗎?心中激動不已,七尺男兒竟然有些想落淚的沖動。
雖然他壓抑住了,卻還是忍不住一把摟住,将自己的臉頰貼在對方的脖頸上,靠皮膚上傳來的溫熱提醒自己,這不是做夢。
摸摸他的頭,他還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卻下意識的回抱住,手不受控制的微微抖起來,這是他銘筋镂骨思念了幾十年的人,如今就這麽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無論是怎麽回事,只要在就好,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