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年曉米一連好幾天工作都不順,好幾筆分錄記錯,被部長罵得一臉血。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處在失重的狀态,輕飄飄的,不着地。沈嘉文的影子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
晚上根本睡不好,那天的夢境一再在腦海裏反複。每當年曉米想起自己那日清晨趴在床上,身下一灘濕漉漉的樣子就羞得恨不得一頭撞死。他活了二十幾年,春夢從來都是光怪陸離又模糊不清的男人影子,這是頭一遭夢到一個面孔清晰的人,最糟的是這人還是自己認識的。
睡不着覺的晚上人總是容易想起很多。年曉米想起他高中時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同的事。那是他的物理老師,一個四十多歲,好脾氣,愛唠叨的男人。年曉米不是那種聰明的小孩,至少在數理化上不是。說白了,他有點笨。物理什麽的,對他而言就尤其艱難。但他想學醫科,所以硬撐着不肯轉文,花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功夫啃書本。一樣是教理科的,數學老師就很兇,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化學老師則視他如空氣,從不肯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但是那個物理老師一直對他很好,因為年曉米的确很努力。他手把手教他畫受力分析,畫電路圖,喜歡在練習課上湊到年曉米身後看他做題。那是他高中班上唯一一個真心關懷他的老師。年曉米懵懵懂懂的,喜歡跟在那個老男人身後轉悠,看到他,就會覺得自己有精神。
直到有一天,當他感覺到背後老師靠近的熱氣和淡淡的汗味兒時,下面蘇醒了。
開始他只是奇怪,後來當類似的事一再發生時,他開始不安了。他的朋友們嬉笑着聊起女生的身材,甚至私底下傳看大尺度的雜志時,年曉米有的只是驚慌。他慢慢開始明白只有自己是不同的。但是嚴格意義上講,這份不同并沒有改變他的生活。他對物理老師似有若無的好感伴着高中生涯的結束而漸漸在時光中淡去。到了大學,年曉米有點內向,愛宅着,學學習,看看書,偶爾和飯友們出去打牙祭。一群單身青年嘻嘻哈哈地玩鬧,也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他倒真是沒覺出自己和他人有哪些不同。喜歡啊,愛啊,甚至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仿佛都是很遙遠的事。
年曉米在黑暗裏瞪着根本看不到的天花板,想自己究竟對沈嘉文是怎麽回事。這個人和當年的老師帶給他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在他面前,自己會不安,甚至手足無措。想起他溫柔的神情,會讓自己覺得溫暖又難過。而自己總是忍不住幻想和他在一起的樣子,明知是虛幻的,仍然讓人感到喜悅和滿足。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把半邊臉埋進枕頭裏,有什麽用呢,他和這個人的人生,幾乎沒有交集。
也許他可以辭職去知味居做會計。年曉米翻了個身,望向一片朦胧的窗子。但是人家并沒有招工啊。而且看沈嘉文的樣子,年曉米總覺得他大概不是個好相與的老板。說不定被剝削得比在公司還厲害呢……年曉米悄悄打了個哆嗦,他還要攢錢給媽媽換套大房子呢,這老房子已經住了二十多年了,供熱管線一直沒有改造,到了冬天沒有暖氣的時候,簡直可以凍死人。他年輕,又是男的,火力旺,不怕。但是媽媽已經過五十歲了,這個年紀再不好好保養的話,身體會很快垮下去。年曉米抽了一下鼻子,嗓子裏有點哽。他無法想象母親離開後的樣子,如果可以,他希望媽媽能夠永遠年輕健康。
北方的冬天來得早。沈嘉文的生意比夏天紅火了很多。秋冬本來就是吃的季節,況且北方人不少有苦夏的毛病,暑天裏吃不下東西,食欲都留給了秋冬。市裏大力發展旅游業,雪景和冰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南方游客。非年非節跑出來玩的,都是些有錢有閑的人,沈嘉文在旅游部門有熟人,把廣告做到了旅行社和主要景點,美其名曰:弘揚東北飲食文化。領導們哈哈,沈嘉文呵呵。彼此心照不宣。
不過比起順利得幾乎不用他怎麽操心的事業,兒子這面就簡直要讓沈嘉文仰天長嘆了。
淇淇出院之後,沈嘉文一直想盡辦法讨兒子的歡心。幼兒園的夥食他不放心,飯菜都是從店裏做,沒時間時托付給助理小何,有時間的話自己親自送過去。開始幾次,淇淇是高興的,一見他過來,眼睛會亮起來。沈嘉文看着小小的兒子握着白瓷的小勺,一口一口吃得香甜,自己心裏軟得跟什麽似的。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天,老師一個電話把沈嘉文叫過去,說淇淇把小朋友打了。
沈嘉文急匆匆趕過去一看,寶寶又恢複到了從前那種面癱的神情,不笑,不說話。對方看來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在,守着個滿手滿臉血哇哇大哭的小胖墩兒亂作一團。
當爸爸的和一個老頭子的在兇神惡煞地跟院長吼,數落老師不看好孩子。這也就罷了,做媽媽的那個一面摟着哇哇大哭的寶貝兒子一面用尖細的手指指着淇淇激動地說着什麽。淇淇呢,安安靜靜站在一個年輕老師的身邊,不聲不響地玩手指。
沈嘉文皺眉,不就是小孩子打架,至于麽,你們家的這個是寶貝,我的這個也是寶貝!自家兒子是什麽性子做爹的最清楚不過,怎麽就會莫名把別的小朋友給打了。沈嘉文一個箭步跨過去,把寶貝兒子摟在懷裏:“寶寶不怕,爸爸在。”
淇淇望了他一會兒,忽然把小臉埋進沈嘉文懷裏。對方家長看沈嘉文過來了,劈頭蓋臉地就數落過來:“你是怎麽教育孩子的!你那兒子一點教養都沒有……”
沈嘉文看都不看對方一眼,把淇淇從懷裏扒出來,望着兒子的大眼睛,柔聲說:“寶寶乖,能不能告訴爸爸,為什麽跟小朋友打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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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淇沉默好久才出聲:“他,搶吃的。說爸爸壞話。”
那邊的一個老太太陰陽怪氣地叫起來:“小小年紀淨說謊!明明是你先罵我孫子,周圍的小朋友也都看見是你先動的手!”
沈嘉文理都不理,把耳朵湊到兒子嘴邊:“告訴爸爸,你都說他啥了?”
淇淇委屈地扁扁嘴,聲音糯糯的:“你胖,變小豬……”
“還有呢?”
等了好一會兒,淇淇才猶猶豫豫地開口:“他說我,沒有媽媽,是野孩子,爸爸大王八,戴着綠帽子。”說着一歪頭,很艱難地思考:“爸爸沒有綠帽子啊……”
這個就太惡毒了。沈嘉文心中冷笑,銳利的眼神掃了一眼在場的大人,把幾個老師看得都心中一緊。
對面一個老頭子還算識趣:“小孩子打架麽,這樣吧,讓你家孩子給我們道個歉……”
“還要送醫院做檢查,要是真有個好歹,咱可沒完……”
沈嘉文一把将淇淇抱起來,走到園長跟前:“退園手續,現在能辦麽?”
園長傻了:“沈先生,您這是做什麽,不就是小孩子打個架麽,你們雙方好好協商一下……”
“沒什麽好協商的,你們園裏管理太混亂,我不放心兒子在這邊。”
那邊家長以為沈嘉文要跑路,趕緊上前阻攔:“我說你挺大個人,講不講理!我們孩子傷成這樣,你這就走了……”
“小孩子打架麽,打不過是因為你們家那個太孬。”
這就是赤裸裸的挑釁了,那邊的爸爸和媽媽破口大罵,男人臉紅脖子粗地沖上來,要揍他,一拳揮出,沈嘉文抱着兒子一側身,利落地閃到一邊,那邊男人已經被老師們和園長拉住了。
沈嘉文撥了個電話,老神在在地抱着兒子往那一站,完全無視那一面的一團混亂。
十分鐘不到,一個高大結實的西裝男人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沈總……”
“啊,你來了,小孩子打架,你看看怎麽協商吧,要我們道歉是不可能的。不過雖然是他們家沒教育好孩子,但畢竟孩子傷到了,醫藥費我還是可以考慮出一點的。行了我走了,剩下的交給你。”說罷潇灑轉身,帶起長風衣的下擺。順手摘下走廊裏一排衣鈎上淇淇的外套和帽子,抱着兒子揚長而去。
隔天淇淇就被送進了開發區最好的私人幼兒園,誰知道小家夥并不高興,一連好幾天也沒對沈嘉文露出一個笑來。連哄帶勸才問出來,原來淇淇舍不得原來的那些小朋友。當爹的拍小馬駒的屁股拍在了馬腿上,沈嘉文嘴角微抽,默默無語。
好在小孩子的心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淇淇在新幼兒園呆了小半個月,慢慢也就忘掉了那些不高興的事。
所謂生活,歸根到底就是一樣接一樣的事兒。恢複冒牌單身貴族的沈嘉文,開始被張羅着相親了。
大抵女人都有做媒婆的潛質,沈嘉文那些好兄弟的女人們,一個個的都開始給他當介紹人。有些可以推,有一些,比如李秋生的媽媽芳姨介紹的,就沒法子推了。老太太也是神通廣大,一個不行還有另一個,最集中的時候一星期不到沈嘉文就喝了四次咖啡一次下午茶,跟明星趕通告似的。也不曉得是哪裏來得這麽多姑娘。
不過老太太也是個精乖的,對外只誇沈嘉文人品如何好,有學歷,有相貌,至于經濟條件,哦,反正你跟着他,不會吃苦就是了。
大都是還沒成過家的姑娘,矜持的多,活潑的少,但也是各種各樣。沈嘉文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對方,對方也在悄悄觀察他。都說心靈美才是真的美,那得是認識得久了。遇到像相親這種憑第一印象定生死的事,沈嘉文還是挺慶幸的,畢竟爹媽給了自己一副好皮相不是。
其實對于婚姻,他已經不抱太多期待了。跟黃麗麗折騰了這幾年,他心累得很。但是淇淇需要一個媽媽。畢竟母性缺失對孩子心理成長不利。沒有愛情有親情,這樣也就夠了。
沈嘉文喝了一口咖啡,有點不耐煩。對面這個姑娘正在一臉嚴肅地跟他講西方文學:“《玫瑰的名字》特別好看,不過我覺得僅僅認為書的主題是中世紀的禁欲太片面了,艾柯提供了關于中世紀修道院的現代想象,氛圍是豐富至極的……”
沈嘉文忍着打呵欠的沖動做憂郁沉思聆聽狀。不知又過了多久,手機響起來,他順勢起身:“失陪一下。”片刻後回來,笑得優雅體貼:“真是抱歉,臨時有事,今天認識你很高興,我們改日再聊。”言罷招呼服務生付賬,再把戀戀不舍的英國文學女碩士送上出租車,然後頭也不回鑽進自己的車
擡手看表,已經九點多了,心裏罵一句我X,街上基本沒有多少車了,捷豹沿着寬闊的複興路一路往知味居奔去。淇淇一定等着急了。
車開到十字路口,紅燈。沈嘉文懊惱地往後一靠,這個交通崗紅燈特別長,連轉彎都算上,沒有五分鐘休想過去。
新興的繁華城區,即使是夜晚,也不乏璀璨明亮,寬敞的馬路上,滿街的燈火燦燦地燃着,映得天空都變了顏色。沈嘉文搖下車窗,冰冷的空氣凜冽地灌進來。
他漫無目的地四處望着,忽然,一個路邊蹦蹦跳跳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年曉米狠狠打了一個噴嚏,一溜兒鼻涕滑稽地挂了出來,他不情願地把手從衣兜裏拿出來,去翻找背包裏的紙巾。街上沒有多少車,有也都是私家的。今天特別冷,出租不好打。年曉米絲絲哈哈地又蹦跶了幾下,沮喪地考慮要不要走回家,估計得一個多小時吧,淚流,窮人加班到公交收車真是傷不起。
忽然聽到好像有誰在叫他的名字,年曉米疑惑地張望了一下,沒有人啊。就頂着風接着往前走。聲音好像大了一些,帶着怒氣,年曉米把帽子往上掀了掀,露出一只耳朵,好冷!
果然有個聲音在叫:“年曉米!這邊!”是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車窗被搖下來,沈嘉文沖他招手。
年曉米行動在思考之前,光速沖了過去。
盡管車窗開着,車裏還是比外滿暖和太多,沈嘉文關了車窗,随手把空調開大了一些:“喊你那麽久都沒聽到。”
年曉米後知後覺地心裏砰砰亂跳:“哦。”
“哦什麽哦?怎麽這麽晚?剛下班?”
“嗯。”
“什麽單位啊?”
年曉米報出一個名字。沈嘉文笑了:“新興的公司,做綠色食品的吧。”
年曉米點點頭:“你也剛下班?淇淇呢?”
沈嘉文無奈道:“正要過去接他,去相親來着。”
年曉米的心不跳了,啪地往下一沉,嘴上還要說:“啊,挺好的啊,什麽時候結婚?我能不能去蹭杯喜酒喝?”
信號燈變了,沈嘉文一腳油門,車子飛馳起來:“嗐,八字還沒一撇呢,現在的女孩子啊,啧啧。“掃了一眼年曉米:“你怎麽樣?有女朋友沒有。”
年曉米從失落裏驚醒:“哦,還沒呢。”
“那趕緊找吧,等真要到了相親這地步,麻煩不說,還不容易碰着合适的。”
年曉米應了一聲,不說話。沈嘉文也不想沒話找話,問了年曉米地址,離自己家不太遠,就說接了淇淇送他回去。
年曉米道了一聲謝,彼此無話。
沈嘉文開車很穩,捷豹又是好車,引擎聲幾乎聽不到,車裏安靜得連空氣都靜止了似的。年曉米轉頭悄悄看沈嘉文,男人棱角分明的側臉映着一旁散着橙色燈光的車窗,冷峻裏似乎被包裹上了一層淺淺的溫柔。
心裏忽然就難受得不行。好像有誰說過在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是一聲嘆息。沈嘉文難道真的只能成為他生命裏的一聲嘆息麽?他想起自己二十四年的人生裏,似乎是第一次真的喜歡上了一個人,不是那種懵懵懂懂的依賴,不是那種似有若無的眷戀,甚至也不是春夢裏那些刺激和心跳。就是,哪怕以後,能坐在一起僅僅是聊天,吃飯,都是快樂的。他想兩個人可以帶着淇淇去海邊拾貝殼,每一年,然後慢慢變成老頭子。年曉米不知怎麽事情就變成了這樣,他認識他不過短短的幾個月,卻仿佛覺得,也許前二十四年所承受的寂寞,都只是為了和這個人相遇。
沒有努力過的愛情都不是愛情。真的不想這樣,還沒有開始就放棄。
沈嘉文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瞟了年曉米一眼:“怎麽了?”
“啊,那個,你需要兼職的會計麽?”
“兼職的會計?”沈嘉文一挑眉毛:“這是什麽新興職業?”
“就,就是……我可以幫你查賬……要是,要是你信不過自己的會計的話……”年曉米結結巴巴地出口,心裏又開始一下一下,咚咚咚。
沈嘉文有點好笑的樣子:“我可以找專業的事務所啊,為什麽要找你?”
“我的CPA證快考下來了……熟人不是好辦事麽……”年曉米聲音漸漸低下去,那一點臨時湊出來的勇氣,好像被車裏的暗影一點點吸走了。
沈嘉文沉默了一下:“你很需要錢?”
“诶?”
“像你們這樣,剛進社會,工作沒幾年,沒什麽積蓄,但是又要為結婚準備房子,父母上了年紀身體開始不好,肯定很需要錢。”
“結婚什麽的……”年曉米不敢說我其實不會結婚,但是确實需要買房子是真的,房價這些年一直在擡頭,感覺完全沒有往下走的希望。估計再拖幾年,連間平房都買不起了。
沈嘉文考慮了一下,他确實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幫他看一看賬,以前不是沒出過會計聯手從店裏往外整錢的事,還有人跟廚師合夥從庫房簽假單偷運貴重食材。現在人心越來越黑,防着點總是沒錯的,況且多花不了他幾個錢。
“你真的行?改天證件拿來我看看吧。不過話說在前面,不可能讓你拿跟店裏會計一樣的工資,沒幾個錢,你也要做麽?”沈嘉文眼神有些狡詐。
年曉米雀躍起來:“能賺個零花就行了。你看着給吧。”
“那行,一月一次,你放假時有時間就過來吧,直接來我辦公室,不要說給其他人知道。”
“好,好的。”
沈嘉文看着他,有點好笑:這人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別人說什麽是什麽,吃虧上當都毫不自知。
“對了?有多少錢啊?”年曉米追問。
“一月五百,行麽?”
還成……做零花夠了,他本來也只是為了多接近沈嘉文。
“你還沒說,怎麽這麽着急賺錢?”
年曉米認真思索了一下:“我想給我媽換套大房子,老房子供暖不好,怕她做了病。”
沈嘉文點點頭,有點感慨,現在的年輕人裏,這樣懂事孝順的,不多了。瞄了年曉米一眼,還是帶着那副黑框大眼睛,老實,有點呆,有點傻……很孝順。
這樣的男人,是最容易被女人耍的。沈嘉文有點感慨,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到現在還沒對象,估計以後也是個要靠相親才能結婚的。
知味居門前還是滿滿登登的,沈嘉文把車随意往路邊一靠:“一起進來吧,你喝點什麽?”
“不,不用了。”年曉米不大好意思。
“還是用點東西吧,天太冷,容易感冒。”
年曉米只得跟着下了車,身上的那點熱氣被冷風一卷,沒了七七八八。他縮着腦袋跟在沈嘉文後頭,發現他只穿一件米色的長風衣,連帽子都沒帶,心裏就有點擔心:“你不冷麽?穿那麽少……”
沈嘉文随意嗯了一聲,大廳裏的領班迎上來:“沈總。”
“淇淇呢?”
“您辦公室呢。”
“有姜茶沒有,送一壺上來。”
“有,今天是用蜂蜜調的,可以麽?”
“随意。”
年曉米尴尬地跟在後頭,感覺自己像香港電影裏黑幫老大身後的馬仔。幾個大廳門口迎賓的禮儀小姐好奇地打量着他。
年曉米又縮了縮。
沈嘉文的辦公室在四樓。北方人忌諱這個數字,因為跟死諧音,他倒是不在乎,南方人說四對應七個唱名裏的“fa”,還有發財的意思呢。找風水先生來看,對方問了他的八字,連道恭喜,說他命重,壓得住,能來財。沈嘉文其實是不信這些的,做生意走個形式圖吉利而已。不過好話誰都樂意聽,他也就一笑而過了。
淇淇在長沙發上睡着了,蓋着一件厚外套。旁邊方致遠翹着二郎腿捧着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見到沈嘉文,一笑起身,聲音壓得很低:“可終于來了,相親怎麽樣?”又看見他身後的年曉米,露出驚訝的神色:“這位是?”
“一個朋友。”沈嘉文簡明扼要,也壓低了聲音。“怎麽是你?小何呢?”
方致遠一哂:“總不好讓一個女孩子大冷天的走夜路回去。”
沈嘉文不說話,摸摸淇淇的小臉,把他露出來的小手塞回外套裏去。
這時漂亮的迎賓小姐端了一只陶罐和一個籠屜上來,輕盈地扭腰俯身,幫三人盛湯布菜。沈嘉文眉毛一挑:“服務生呢?”
姑娘一驚,輕聲答道:“啊,樓下客人多,忙不過來。”言罷微微垂頭,有點委屈的樣子。沈嘉文掃了一眼她旗袍高高的開叉,大腿挺白的。
方致遠只是淡淡瞟了那姑娘一眼,伸手端了湯來喝,卻順着碗沿兒瞄年曉米,上上下下地。
姑娘好一會兒才走出去,沈嘉文喝了口蜂蜜老姜湯,嘗了一口蒸餃,西葫蘆雞蛋餡兒的,鮮而不鹹,當宵夜吃剛剛好。見一旁年曉米有點打蔫兒,就催他:“趕緊喝口姜湯,驅驅寒。”
方致遠噗地笑出來。沈嘉文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小聲點,別把我兒子吵醒了。”
方致遠憋笑憋得寬闊的雙肩微微發抖,好一會兒才喘出氣來:“沈總桃花可不少啊。”
“屁,都是爛桃花。”沈嘉文不動聲色地搖頭。
年曉米嘴裏幹巴巴的,本來就清淡的蒸餃吃下去簡直沒了味道。
沈嘉文一碗姜湯喝完,擡頭看年曉米:“吃完沒?”
“嗯,哦。”年曉米把湯一口灌了,沖下嘴裏那個咽不下去的蒸餃,抹了抹嘴。
沈嘉文把熟睡的淇淇抱起來,裹進羽絨服,套了小帽子,對方致遠一點頭:“今天謝謝了。”
“應該的。沈總慢走。”方致遠笑眯眯的,對着年曉米眨了眨眼睛。
年曉米茫然:“那個,我臉上有東西麽?”
方致遠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來:“沒有,我叫方致遠,是沈總的私人助理,認識你很高興。”
年曉米禮貌地笑了笑:“我叫年曉米,嗯,那個,再見。”
上了車,沈嘉文把淇淇放進年曉米懷裏:“幫忙抱下孩子。”
年曉米接過軟軟的小娃娃,淇淇給人抱着走來走去,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糯糯地叫一聲叔叔,頭在年曉米懷裏拱了拱,吧嗒吧嗒小嘴,又睡過去了。年曉米心裏一陣柔軟,下意識在他白嫩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如果能和沈嘉文在一起的話,小家夥也就算是自己的兒子了吧,多好。可是,看今天沈嘉文的樣子就明白了,直男一個,和自己在一起的希望是那麽渺茫。
沈嘉文看見了,微微一頓,沒有說話。
下車前兩個人互相留了電話,年曉米戀戀不舍地放下淇淇,對沈嘉文道謝。沈嘉文難得一笑,點點頭。
走廊裏的聲控燈一盞盞亮起,停在某一層,那一層只有一家還在亮着燈。有人在等他。沈嘉文看了一會兒,自嘲地搖搖頭,不想承認自己其實很羨慕。多晚回家都有人等着啊。他這輩子,自從奶奶去世,就再也沒有人這樣執着地等他回家了。
忽然又有點着急結婚了,但是那個合适的女人,在哪裏呢?
年曉米在窗簾的縫隙裏望着車子消失在夜色裏,心裏酸酸脹脹的,難受。年媽媽捧一碗姜湯過來:“小米啊,喝碗湯驅驅寒。”年曉米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碗空了,胃裏熱乎乎的,暖意像潮水一樣慢慢延伸向四肢。年曉米忽然又開心起來:“媽,我想買房子。”
米瑞蘭一愣,随即欣慰地笑了:“你大了,你自己拿主意吧,要多少錢,媽這兒還有一些錢。”
年曉米笑着搖頭:“不用,我貸款。”
年媽媽白了他一眼:“又不是沒錢,貸得哪門子款,貸了你還不是得還,還要付利息……”
年曉米搖搖頭:“那是你留着養老的錢,不能動。”
“你個傻小子,媽還年輕着呢,再說了,媽要真老了,你打算不管我?”
“不是……”年曉米敗了,不知怎麽跟媽媽解釋:“我就是,想靠自己,買套房子。”
年媽媽擡頭,摸摸他的臉,溫柔地嘆息一聲:“媽可不是老了呗,搞不清你們年輕人的想法,随你吧。将來你有了愛人,也不能跟我這個老太太擠一塊兒。”
年曉米眼圈刷地一下就紅了。他把媽媽抱進懷裏,掌心下是家居的舊衣服柔軟的觸感,能聞到媽媽身上淡淡的暖香。媽媽的頭頂剛好到他下巴,低頭就能看見頭頂的白發,盡管只是零星地生長着,卻讓自己生出了星火燎原的恐慌。年曉米抽了一下鼻子。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不是為了逃避責任,而是為了留住時光,那樣,母親就永遠都不會老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