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午四點,年曉米接了個電話,是媽媽,聲音很着急:“小米啊,媽媽今天估計不能回家了,有個手術,你自己弄點什麽吃吧……”
晚上八點半,年曉米提着兩個保溫飯盒打的去了醫大附院。兒科病房,輕車熟路。
米瑞蘭剛看着護士長把那孩子安頓好,轉身,兒子穿着個棕色的夾克衫在後頭站着,鼻尖有點發紅。北方九月入秋,晚上的氣溫可不是鬧着玩的。
年媽媽心疼了:“怎麽還跑過來,也不圍個圍巾。”
年曉米呵呵一樂:“怕你餓。”
保溫飯盒一掀蓋子香味就飄出來了。燒得油汪汪的是紅焖雞翅,碧綠晶瑩的是瓜片炒肉,加一個飄着綠油油香菜末的冬瓜海米湯。護士長提着打好水的暖瓶進來,羨慕道:“你看你,兒子多孝順,我們家那個,就知道天天在外頭玩,回頭還都是我給他做飯,讨債鬼一個……”
“就是就是,米主任的兒子打小就不讓人操心。”副主任在一旁接話。
旁邊的醫生護士們七嘴八舌說起自己家孩子,不免都是唏噓。
年曉米有些腼腆地笑了。
米瑞蘭喝了口湯,咂砸嘴。
年曉米緊張了:“不好喝?我鹽放多了?”
年媽媽笑了:“挺好,挺鮮的。”
年曉米有點洩氣:“沒你做的好吃。”
米瑞蘭丢了個白眼給他,開始吃飯,手術臺上一站幾個小時,她也真的餓了。
年曉米看看媽媽疲憊的臉色,心疼了,忍不住開口詢問:“什麽手術啊?要你親自做。”
米瑞蘭放下筷子,有點生氣的樣子:“闌尾炎。”然後就像開了話匣子一般絮絮說起來:“本來不至于這麽嚴重,也不知道家長和老師怎麽看孩子的,差點穿孔,再晚送過來半天就危險了!才兩歲不到的小孩,遭這種大罪,作孽啊!最可氣的是孩子家長,到現在都聯系不上!這做家長的簡直是畜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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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不如……年曉米嘴角抽了抽,猶猶豫豫地開口:“可能是有什麽事吧……”
“那也沒有這麽樣的!”米瑞蘭斬釘截鐵。她在家裏絕對是溫柔慈愛的好母親,在醫院就不是了,剽悍嚴厲的兒科主任,除了跟各種重症疾病搶孩子外,對于把不負責任的家長罵得狗血淋頭也很擅長
年曉米縮了縮頭:“媽,你吃,我出去轉轉。”
加護病房裏就一個孤零零的小娃娃,還在昏睡着,年曉米隔着玻璃認真看他。
挺可愛的一個小寶寶,就是好瘦,手腕那麽一丁點,襯着點滴管和雪白的病床,就顯得越發可憐。旁邊普通病房的孩子身邊都圍着家長,只有這個孩子,那麽孤獨地沉睡着。
年曉米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很長一段時間裏也是沒人管的,因為米瑞蘭太忙了。他覺得媽媽是氣糊塗了,天底下哪有做父母的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小家夥不安地動了動,似乎是睡夢裏覺得手上不舒服,一直在掙那個點滴管,年曉米看着吊瓶在支架上晃來晃去,有些心驚肉跳,趕忙喊護士。值班小護士進去瞅了瞅,也有些為難:這個樣子可不行,得有個人看着。接着又抱怨,這孩子不是真的沒人管了吧,怎麽辦啊,得趕緊和院裏先打個商量。
年曉米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我看着吧,反正我沒事。”
小護士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主任的兒子,就說,那成,我跟主任說一聲。
年曉米就進去了。小心翼翼地摸摸孩子軟軟的小手,握住了。忽然想起自己好像這輩子是不會有孩子了,就有點難過。
無事可做,便看着這個寶寶發呆。啊,好長的睫毛,鼻梁也怪直的,長大了會是個小帥哥吧。不過,怎麽好像看着有點眼熟。呃,但是帥哥好像都長得差不多,眼睛大,鼻子挺,都是這個樣子吧。要是這孩子再胖點就更好了,最好兩腮鼓起來,嗯,像個白白的小肉包子,那樣就更可愛了……
小娃娃不安地動了動,能看到眼皮下眼睛在轉,年曉米摸摸他,不知為什麽又有點心疼,你爸媽怎麽還不來呢。
寶寶忽然睜開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年曉米。年曉米蹭地站起來,沖外面喊:“護士,醒了!這孩子醒了!”
衣襟被輕輕扯了一下,年曉米低頭,孩子紮着針的那只小小的手攥着他毛衫的下擺,細聲細氣地哽咽:“疼……”
年曉米趕緊又坐下,把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來,眼見着手背上一個包越來越大,滾針了。年曉米慌忙站起來往外跑,邊跑邊大叫:“護士!有護士在麽!”
身後傳來孩子的哭聲,年曉米只得又剎住閘跑回去。看到他回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年曉米心驚膽戰,有心把孩子摟在懷裏安撫,又怕牽動了傷口,只得焦急地哄勸:“寶寶不要哭啊!越哭越疼的!”
值班的小護士跑進來,換只手重新紮針,一連紮了兩針都沒紮進去,小家夥一面把手往被窩裏縮一面拼命嚎啕。小孩子的血管實在太細了,年曉米看着那個慘不忍睹的小手背,好像自己身上也挨了針,茲茲疼。
片刻護士長進來,仔細看了看手背,指揮小護士:“點滴架子挪一下。”然後掀開孩子腳下的被子,拉起小腳,一針而入,幹淨利落。
年曉米松了口氣,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米瑞蘭匆匆過來,看着還在抽抽搭搭掉眼淚的孩子皺起了眉頭:“可不能再哭了,哭大勁兒刀口裂開就麻煩了。”小孩子哪裏懂這個,難受了委屈了只知道哭,越哭身上越難受。
門外喊:“主任!三房二床有個孩子吐了!”
米瑞蘭猶豫了一下:“你來哄哄吧。”
年曉米驚恐了:“我不會啊!”
米瑞蘭無奈道:“那麽大個人了,哄孩子有什麽不會的。乖,回去媽媽給你做松鼠鳜魚。”
松鼠鳜魚啊,年曉米咽了下口水,轉身面對還在抽噎的孩子。
看看床頭的名字,年曉米揉了揉鼻子:“淇淇,咱不哭了好不好?”
“不……嗚嗚……好……嗚嗚嗚……”
年曉米一頭黑線,這是好還是不好,呃,是不好……“那,哥哥給你講故事……”
“你,你是叔叔……”
年曉米被打擊到了,雖然的确是向着三十歲的方向奔跑沒錯,但是好歹他面相還很嫩,換身校服還是可以冒充高中生的啊。“呵呵,叔叔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從前有一個王子,他被人變成了青蛙……”
“不要,青蛙王子……”
好吧,那就從前有一位老婆婆,她很想要一個小巧又可愛的孩子,便去請教女巫,女巫給了她一粒麥粒,讓她種在花盆裏……
這個估計是沒有聽過的,孩子很快入神了,年曉米越講越興奮,尤其是講到鼹鼠家的糧倉是多麽富有時,啊,有堆成小山的豌豆,一只大得充滿整個房間的土豆,還有散發着甜香的小蘋果……當然故事裏沒有這些,年曉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裏,覺得其實娶不娶拇指姑娘根本不重要,你看,有這麽多食物,鼹鼠的生活是多麽幸福……
淇淇在五花八門的食物種類裏睡着了。
年曉米松了一口氣,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門外一陣乒乒乓乓的亂響,護士的斥責聲和家長們的抱怨此起彼伏……好像有誰沖進來了,年曉米心不在焉地想,啊,好困,還有點餓,不知媽媽有沒有吃剩點什麽給我……
沈嘉文接到幼兒園老師電話時踉跄了一步,還是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趕過去的,可能會收到罰單,也管不了那麽多。醫大附院的兒科住院處亂糟糟的,年輕的女老師在他身後喊着什麽,好像撞到什麽,有人在罵,通通都聽不清。他的聽覺似乎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自動關閉了。
然後是誰把他領到病房。
淇淇在睡,蒼白得像一枚失了水的花骨朵。沈嘉文伸手去摸兒子的小臉,拇指在那小小的面頰上輕輕摩挲,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身邊傳來一個關切的聲音:“那個,沈先生,孩子已經沒事了,您,您不要緊吧?”
沈嘉文回頭,眼前是一張有點熟悉的面孔,厚厚的黑框眼鏡。“你是……”
“沈先生,米主任叫你!”
護士也在一旁,沈嘉文不大放心地又望了一眼,那個年輕人識趣地跟着離開了病房。
醫生辦公室,沈嘉文果不其然被罵得狗血淋頭。年曉米扒着門縫往裏瞅,又被震得縮回去。心裏默默地替這位先生道了一聲可憐,他揉揉耳朵,打了個哈欠,好困,要不要吃點宵夜精神一下呢?
沈嘉文默默聽着罵,他當然不能解釋自己的手機被助理不小心摔壞了,不能說自己一整天都在外面談生意。被罵是沒有錯的,他的确不是稱職的父親。
清早他就發現淇淇沒精神,皺着眉頭,似乎是不高興。因為兒子對他總是淡淡的,不叫爸爸,不笑,也很少講話,沈嘉文也就沒太放在心上,他想着他有生意要談,工商局和衛生局,一個是稅,一個是食品衛生檢查還有消防安全檢查。助理幫他整理東西時摔了他的手機。沈嘉文從那時起就開始心慌慌的,也不知在慌的什麽。晚上八點多回辦公室,助理買回了新手機,才開了機,就是這麽個電話。活了将近三十年,第一次知道魂兒都吓飛了是什麽滋味。
謝天謝地,兒子沒事。所以挨多少罵都是值得的。
米瑞蘭罵夠了,就開始交代一些注意事項,飲食上,照顧上。沈嘉文一一點頭。心裏想着要跟店裏的大師傅說一聲,以後淇淇的飯食單做,要讓助理小何每天三頓過來送飯。還要找個人幫忙照顧淇淇。他想着要不要把生意先放一放,開刀不是小事,落下病根,兒子一輩子都要遭罪。
年曉米出去吃了一碗青蛤蒸水蛋填了肚子,稀裏糊塗又轉回醫院。住院部靜下來了,陪床的家長和孩子都睡了,連值班的護士也和衣卧在小床上。他趴在加護病房的玻璃窗上往裏瞅,知味居的老板,上次見到的那個冷冽而氣勢逼人的男人,正無聲坐在床邊,握着兒子的小手,低頭注視孩子依然留着淚痕的小臉。
很溫柔,很溫柔。
年曉米想起自己的爸爸。盡管已經不怎麽記得他的樣子了,但是這樣溫柔的目光卻是那麽熟悉。籠罩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溫暖得讓人想要落淚。
人們都認為年紀很小的孩子是沒有記憶的。的确,即使有,也是非常模糊的記憶。但是被愛着的感覺會殘留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悄然伴随一生。
年曉米在窗外靜悄悄望着這對父子。好像有一粒什麽東西,悄悄落在了心裏,硌得他有點難受。
沈嘉文是被走廊裏的腳步聲驚醒的,擡眼,兒子正無聲無息地望着他,見他醒來,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有點害怕,有點委屈。
沈嘉文苦笑。
他給黃麗麗打電話,停機了。黃麗麗父母那邊……還是算了。打給父親,老爺子接了電話,很不耐煩的樣子:什麽事啊?我七點半還有早課。沈嘉文就淡淡說,啊,沒什麽,你忙吧。
然後接了店裏的電話,助理,經理,後廚,領班,大大小小的事。衛生局那邊沒有問題,消防有問題,要整改。沈嘉文皺起了眉頭,又要忙着打點了。都交給方致遠好了,大不了多開獎金給他。
通訊簿裏一個一個翻,竟然找不到一個合适的人可以幫忙照顧淇淇。想了想,他還是硬着頭皮撥了李秋生的電話。
一個小時不到,對方就出現了。他妻子,淑娟也來了。到底是當了媽的,在床前忙活了一會兒,淇淇就舒服地睡着了。沈嘉文很過意不去:“麻煩嫂子了。”
陳淑娟是個柔順內向的女人,認識了這麽多年,笑容裏還是有些許羞澀:“沒事,應該的。”
沈嘉文只得苦笑。心裏都明白,哪裏就都是應該的了。
李秋生陪着沈嘉文到天臺上抽煙。秋天的早晨,北方的城,天那麽藍,藍得讓人身上發涼。他低頭看鐵絲網下面,城市醒來了,醫院門前的主幹道上川流不息,在二十四層樓上站着,那些聲音就顯得遠了。
風很硬,打透了衣服,沈嘉文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兄弟,你當初說的,一點沒錯。”
李秋生嘆了口氣:“趕緊再找一個吧。趁着淇淇還小。”
沈嘉文搖搖頭:“我不是合格的父親,但也不想讓淇淇再受委屈。”
“話不是這麽說的,就你跟孩子兩個,有個病啊災的,誰來照顧?你爹年紀大了,又要強,都快退休了還在學校裏忙,難不成你還指望他?家裏沒個女人總是不行的,你小時候吃了苦的。自己心裏還不知道麽……”
沈嘉文踩滅了煙頭,不吭聲。
“找個心眼兒好使,能安心過日子的,其實這樣的人還是不少的,再說你條件這麽好……”
沈嘉文轉頭,似笑非笑:“當初咱們幾個,數你最渾。現在倒好,變成庸俗的老男人了,絮絮叨叨跟個婆娘似的,你也不嫌丢人。”
李秋生怒了,缽大的拳頭落在沈嘉文肩上,他和沈嘉文身高相當,身材卻比沈嘉文厚實了不止一號。
沈嘉文笑着躲閃:“嘿,你還下狠手啊,信不信我待會兒把你那點破事兒都抖給嫂子……”
“她早都知道了。”李秋生悶悶的。
“不是吧?沒跟你吵?”這回輪到沈嘉文愣神了。
“當初跟我的時候,她就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她吧,有點死心眼兒。一直沒跟你說,然然其實不是早産,結婚前就有了的。”
“我猜到了。還以為你會逼她做掉。以前也不是沒有過。”
“我知道,舍不得她去遭罪啊。現在回頭瞅瞅,挺感慨的,要不是她,我指不定現在什麽樣呢。男人,還是得有個人能栓得住,日子才過得踏實安心。”
沈嘉文陷入沉默。
李秋生不是多話的人,難得開口,卻句句要人命:“你跟黃麗麗,誰也拴不住誰。你覺得自己挺有責任心的,其實還不是跟她藏心眼兒,互相算計互相計較,還怎麽過日子。”
沈嘉文自嘲地笑了:“幸虧跟她藏心眼兒,不然我現在指不定有多慘呢。”
李秋生搖頭:“你還是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有個人能讓你全心信賴,值得你跟她掏心掏肺,當然,她對你也是一樣,相互扶持,日子才過得長遠。”
沈嘉文認真看着他:“哥,我覺得吧,其實你命真挺好的,你看別的那些夫妻,也就是那麽回事兒。只不過我跟黃麗麗……不提了。嫂子是好人,你挺幸運的,好好珍惜吧。”
李秋生拍拍他的肩:“總有一個合适的,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遍地都是,你也別就灰心了。”
沈嘉文不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