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年曉米有星期一綜合征,重點表現為頭腦發昏,渾身無力,情緒低落,食欲減退。年媽媽好不容易把兒子從被筒裏挖出來,一回身的功夫,年曉米又啪叽倒了回去
不過最後他還是頂着兩只蚊香眼迷迷糊糊地擠上了公交,因為媽媽跟他說,有點想吃知味居的蝦餃了。所以他要早早去,争取把該做的工作都做完,這樣才能抽空在上班時溜出去買東西。
年曉米讨厭月末,月末是財務部的災難。當月末撞上星期一,這只能是一個杯具。他很快就被淹沒在了成堆的憑證和票據裏,期間還被紙片在手指上劃破0.8厘米長小口一個,流血一滴,年曉米舉着手指四處翻找創可貼,內心數頭羊駝咩咩亂叫。
好容易挨到吃午飯,他領了盒飯回來,炒白菜,炒大頭菜,還有一個似乎是櫻桃肉?年小米咬了一口,吃到一嘴甜糊糊的澱粉。資本家殘酷剝削勞動人民啊,公司效益那麽好還吝啬這點午飯錢!年曉米憤怒了一小下,舔了舔嘴角,偷偷摸摸把手伸向背包。
年媽媽怕他加班挨餓,特意做了點小食給他墊肚子。大號分隔的保鮮盒裏是碼得整整齊齊的蟹子青瓜卷和醬香孜然雞翅中。
年曉米又幸福了,這才是生活啊!幸福了三秒鐘,一個聲音從身後幽幽飄來:“小年啊,今天又有什麽好吃的?”
年曉米默默咽下嘴裏的青瓜卷:“呵呵。”
“呵呵。”同事李洪濤朝着飯盒伸出罪惡的手,年曉米跳起來,把保鮮盒舉高高,絞盡腦漿做出最後的掙紮:“你手髒。”
對面的張惠依一拍桌子:“年曉米!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至于這麽小氣麽!”
“我沒有。”年曉米洩氣了。對于潑辣爽利的女孩子,他向來招架不住。
盒子裏的東西很快被一衆同事瓜分得七七八八,連四十多歲的部長都矜持地過來拈走一塊雞翅,美其名曰,我也來嘗嘗小年媽媽的手藝。唔,不錯不錯,你媽是廚師?
不,我媽是醫生。年曉米望望最後一層一共九個小小的青瓜卷和兩塊小雞翅,內心寬面條淚。
三點四十分,年曉米心中叮當一聲輕響。
“濤哥,”他悄悄走到李洪濤身邊。“我出去一趟。”
李洪濤咽了一口唾沫,往玻璃門裏望了一眼,部長那亮閃閃的腦瓜頂正在文件堆上閃動。沒法子,吃人家的嘴短:“那你快去快回啊。”
“知道。”年曉米飛速背包閃人。
Advertisement
知味居的外賣窗口依然在排長隊,年曉米往隊尾一站,老老實實地等。見着身後的隊伍越來越長,內心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馬上就要輪到他時,眼前不知從哪兒冒出一男一女,不由分說擠到窗口前:“二十份蝦餃!”
年曉米拍了拍男人的肩:“先生請排隊好麽。”
滿臉橫肉的男人回頭掃了他一眼,對窗口的小服務員催促道:“你快點!我着急!”
新換的小姑娘唯唯諾諾地點頭。後面的人群一下子炸了鍋:“排隊排隊!”“就是,這人怎麽這麽沒素質!”“不知道要排隊啊!這後面也都等着呢!”“小夥子你不能讓他們搶先!”
年曉米也有點生氣了,但他還是溫和地說:“先生,你看大家都等了很久,你也去後面排一下吧,很快的。”
“等到我們早賣完了。”衣飾華貴的中年婦女理直氣壯地回了一句。
年曉米氣結:“可是大家都在排隊,您不能不講道理啊!”
這時窗口的小服務員弱弱地冒出一句:“對不起先生,蝦餃只剩下十九份了。”
這一男一女立時就不樂意了,嘴裏有點不幹不淨。大意是知味居這麽不會做生意早晚要黃。
後面的一大群人一聽蝦餃要沒了更是群情激憤,年曉米淡定地走過去:“請給我一份蝦餃。”
一份蝦餃從窗口遞出來。
年曉米伸手去接,被男人一把搶過去:“我說我不要了麽!”
年曉米實在不知說什麽好,他對小姑娘說:“是我先來的,你們賣東西,總該有個先來後到吧。”
男人一聽這話,立馬耍起橫來,罵罵咧咧地伸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推了幾下,年曉米本來單薄,哪裏架得住壯漢這毫不留情的幾下,腳下趔趄了好幾步。但他還是站住了,犯了倔,繞過男人上前:“一份蝦餃。”
身後有一瞬間的勁風。年曉米下意識轉過頭,看見一個身形修長高挑的年輕男人一手插兜一手攥着剛剛那個男人的手腕。
鬧事者掙了幾掙,沒掙開,額頭上開始見了汗。
沈嘉文神色冷漠,下巴往隊尾一挑:“去排隊。”
粗橫的顧客終于甩開他的手:“你誰啊,輪得到你管閑事麽?!”
沈嘉文依舊面無表情,對着窗口的小服務員:“誰先來的都分不清楚。”
小服務員打了個哆嗦,看上去要哭了。
男人還想耍橫,大廳門口過來一隊保安,為首的保安隊長上前:“沈總。”
沈嘉文點點頭:“你們處理吧。”然後無視那對男女憤怒的掙紮和辱罵,客氣地對年曉米道:“抱歉,讓您不快了。”
“沒有沒有。”年曉米從沈嘉文出現就一直呆呆的,到這會兒也沒回過神來。
窗口怯生生遞出一份蝦餃,沈嘉文接過,雙手遞到年曉米跟前:“敝店以後也請您多多惠顧。”
“好,好的。”年曉米還是暈暈的。
然後沈嘉文就走了。閃閃發亮的大門開了又合,男人俊秀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
年曉米回去又一次對着報表時心情很好,知味居的老板對客人态度真好啊,一點架子都沒有。啊,人也挺帥的。他望了一眼背包,呆滞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忘了付錢。
下了晚班都快九點了,遠處的知味居燈火輝煌。年曉米猶豫了一陣子,還是決定去把錢補上。
沒想到剛進了大廳的門,就有漂亮的迎賓小姐走上來:“先生請問您訂了餐位麽?”
“沒啊……”
“真的非常抱歉,全部餐位都已訂出。您需要留下聯系方式麽?大下個周一有餐位的話我們會及時通知您……”
“那個,我只是來還錢的。”年曉米尴尬地摸了摸腦袋。
迎賓小姐靜了一秒,繼續微笑:“那麽請問您找哪位?”
“哦,你們老板。”
“您說沈總麽?沈總不在。請您留下聯系方式好麽……”
年曉米落荒而逃。
年曉米其人,從來只能吃虧,占不得便宜,占了便宜心裏要不安。盡管在知味居買了兩年蝦餃一直盼望服務員數錯了多給他一個,但是要他不付錢,就像讓他去偷東西一樣,內心會有負罪感。
于是年曉米第二天又執着地出現在長長的隊伍裏。
窗口的小服務員又換了一個。年曉米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對方一臉狐疑地看着他。年曉米只能尴尬地輕咳一聲,丢下二十塊錢就跑。
他當然不知道,沈嘉文那時正在生氣。
已經是第三天了,他坐在車裏皺着眉觀望排着長隊的外賣窗口。三天換了三個服務員,沒有一個讓人滿意。今天這個更過分,竟然偷着往自己兜裏塞錢。
沈嘉文沒想到那個年輕人會回來付錢,心裏自然有些贊賞。結果他的服務員卻如此不争氣。雖然沒有外人知道,他還是覺得自己的臉面被人抹了灰。
“你是怎麽搞招聘的。”他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
胖胖的楊經理抹了一把腦門上的亮晶晶的細汗,一疊聲地保證道:“回去就開會,進行員工再教育……”
“這個人就算了。”
“是是,馬上結工資讓她走人……”小偷小摸可不像別的,堅決不能留。
處理完亂七八糟的事已經六點半了,沈嘉文一路開飛車趕到幼兒園。
沈念淇面無表情地坐在空蕩蕩的游戲室最角落的位置上,老師正窩在不遠處的小沙發上打瞌睡。
沈嘉文嘆了口氣:“淇淇。”
小小的娃娃慢慢走到老師旁邊:“爸爸來了。”
老師沒有醒。沈念淇看也不看自己親爹一眼,徑自邁着小腿走出去。沈嘉文看看老師,再看看頭也不回的兒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了出去。
一路上小家夥都神色漠然,沈嘉文沒話找話:“今天吃了什麽?”“和小朋友們玩得開心嗎?”“有沒有學到新東西啊?”
小娃娃有時幾不可聞地嗯一下,有時則根本不說話。沈嘉文慢慢就有點生氣:“爸爸在跟你講話。你這樣很沒禮貌。”
“……”沈念淇轉過眼睛盯了他一會兒,又把頭轉過去了。
沈嘉文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記得兒子剛出生的那會兒挺愛笑的,見到有人來就咯兒咯兒地樂。那時候知味居還在起步,他整日裏都累得半死。但只要一回家,看見兒子在小床上拍着手笑,就什麽煩惱都沒了。
家裏的事他是不大理會的,妻子黃麗麗的父母偶爾會來幫忙帶着孩子。沈嘉文就一直心安理得地在外面忙。他承認他點沙文主義,但這基本是北方男人共有的觀念。男人就應該是家裏的頂梁柱,至于這根柱子下頭的屋子裏是什麽樣的,那是該要女人去操心的事。
沈念淇很像沈嘉文小的時候,特別淘,一個看不住就要生出許多是非來。嬰兒不懂事,尤其難辦。他會去摸插孔,會去玩小刀,會剪掉黃麗麗昂貴的皮草上的毛領……
那一位本來也是家裏的嬌嬌女,初為人母,被折騰得一肚子怨氣。跟沈嘉文抱怨,沈嘉文也不在意,小孩子麽,看緊點就好了。黃麗麗冷冷道,我還要工作呢。沈嘉文心裏不高興,面上還要好言好語地哄,這不是還有我麽,我養你們娘倆還是足夠的。
黃麗麗不吭聲,轉頭就雇了個保姆,奶水也不喂了。她心平氣和地跟沈嘉文講,自己身體産後一直不好,總是吃藥,怕喂壞了孩子。沈嘉文無話可說。
直到有一天,沈嘉文發現了兒子身上的青紫。
保姆和黃麗麗都說不知道。沈嘉文發夠了脾氣,辭了保姆,冷靜地跟黃麗麗說,孩子還是要媽媽帶,外人靠不住。
他的前妻當時正在往唇上塗唇彩。水潤豐滿的兩瓣紅唇,兩人最初交往的日子裏曾令沈嘉文頗為迷戀,在那一刻卻吐出讓他極為心冷的話:早知道小孩這麽難養,當初就不該生他。言罷将昂貴的進口唇彩随意往梳妝臺上一扔,轉身出門,丢下沈嘉文和驟然嚎啕大哭的兒子,連頭都沒回一下。
沈嘉文覺得日子這樣下去絕不是個辦法。但他還不打算離婚。他一直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完整的家。現在他得到了,沒那麽容易就舍得丢掉。
其實當初他忙着四處抓錢準備創業根本沒有考慮到結婚,是他父親一直在耳邊喋喋不休地催促。他想自己忤逆了父親二十幾年,就順着一回吧。而且不得不說,奶奶過世之後,家這個字對他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黃麗麗是從大學時開始倒追沈嘉文的。漂亮,體貼,溫柔,家世很好,有點小精明。可能是從小缺乏母愛的關系,當沈嘉文把婚姻提上日程後,很快就一頭陷進了老早便為他準備好的溫柔鄉。是的,似乎沒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選了。
結婚前好友李秋生勸他,再看看吧,好歹也得多相處幾年再考慮啊,才一年,能看出啥來?
沈嘉文卻不想再考慮了。他總要結婚,這是人生的必經之路。黃麗麗各方面的條件他都很滿意,而且他也難得真的很在意她。
協議離婚的這些日子,沈嘉文雖然生氣,還是冷靜地思索了這段失敗的婚姻。對方一開始就是圖他有房,有好工作,又有一副好相貌,能提供穩定和相對富裕的生活。無可厚非的事,女人挑男人嫁,無非也就是這麽幾樣吧。他自己本質上是個理智而謹慎的人,走一步看三步的那種,對事業上的很多事并不會和對方講。至于不久後他下海,做大了知味居,又是另外一碼事了。知味居紅火歸紅火,卻一直是合夥制,一旦真的出事,一夜之間成為乞丐也不是天方夜譚。
這段婚姻或許最初的确有感情做粘合,但是一開始基礎就沒有那麽牢固,說是構築在愛情上的婚姻,但是那愛有幾分,兩個人想必都心知肚明。走不長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沈嘉文扪心自問,甚至都談不上有傷心,只是面子上他實在是有些難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寶貝兒子的事,才是讓他氣惱的根本原因。
沈嘉文一直很忙,等到要離婚時才發現,兒子跟自己不怎麽親。這個他倒不擔心,孩子還小,慢慢懂事就好了。可是後來他發現,兒子跟誰都不怎麽親。他看父親的眼神一直淡淡的,而他看母親的眼神,沈嘉文說不出,有些心驚的感覺。有時候他會懷疑淇淇身上那些傷是黃麗麗下的手,這個念頭讓他身上發冷。
淇淇還在默默看窗外,沈嘉文伸出大手,摩挲兒子柔軟的頭發:“淇淇,今晚想吃什麽?爸爸做。”
小家夥一直不吭聲,沈嘉文有點洩氣,他可以在生意場上和一群老狐貍小狐貍們游刃有餘地鬥法,卻始終奈何不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他嘆了一口氣,依然輕輕在小家夥頭頂撫摸着:“紅焖刀魚好不好?還是溜肉段?白菜幹豆腐?”
信號燈變了,沈嘉文收回手,聽見淇淇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肉段。”
沈嘉文回頭看他,小娃娃有些慌張地把眼神躲開了,似乎恨不得把整個小小的身子都藏到陰影裏去。
沈嘉文輕輕掐了掐兒子的臉,微微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