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美酒無名
漢國皇廷北苑的行宮之外新開了一家酒肆。酒肆無名,只在門外用布簾簡單的挑了一個墨黑的酒字,中規中矩。這酒肆又與別處不同,只是專營賣酒,并無小吃熟食等物。老板娘是一青年娘子,雖然這個黃臉雀斑的少婦終日不茍言笑,但只要不看臉身材倒是十分妙曼,因此雖她家的酒喝起來入口寡淡不符合匈奴人的口味,卻不防下宮內了值的侍衛們三五不時的來此小聚,不為別的,單就是用眼睛吃吃老板娘的豆腐,也值回了酒錢。
這日午後,幾個新晉封的藍袍侍衛正坐在酒肆之中幹飲,一個新人侍衛仗着酒意玩笑道:“隐娘,這麽些時日都只見你一個女人打理鋪子,你男人呢?”
“是呀,你男人呢?”衆侍衛皆好奇不已,這隐娘一個女子,無夫無子,雖然長相一般,身材卻也能勾的人心癢難耐,不少人早就有勾搭之心。
那隐娘只是勾了唇笑笑,卻是懶得回答,替他們桌又上了一壺酒後便縮回櫃臺後打起了瞌睡。
衆人見這娘子似木頭般無趣,也收了調笑的心思,幾個人開始借着清酒行起了軍營中常見的酒令,只是有酒無肴終是不美,那新人侍衛便喊道:“老板娘,上點兒下酒菜!”
“本店只賣酒,沒有下酒菜!”隐娘坐在櫃臺後懶懶的說道。
“呦呵?”這新人侍衛是初次來無名酒肆喝酒,并不知酒肆的規矩,只是并州幾百家酒肆,還從聽說只有酒無肴的,聞言便有些生氣,霍然一下站起身便朝櫃臺氣勢洶洶的走去:“你可看清楚爺是誰?別人來了你不上菜,爺來了你也不上菜?”
“算了算了!”
“好了好了,阿初你是第一次來,這家店确實不賣下酒菜的!”幾個同僚忙伸手來拉他,那新人早已是三杯黃湯下肚,剛問話時又受了老板娘的冷遇,早有一股不自在的邪火憋在心頭,啪的一掌蓋在櫃面之上,震得臺子上的算盤等物砰的一跳。
那隐娘似也被震懾住了,霍然擡起眼皮,視線卻繞過了眼前欲鬧事的侍衛幽幽看向他背後的大門,眸中兩股幽冷的光猝然一閃,只是被這樣的視線擦過臉頰,那名阿初的侍衛竟汗毛一豎,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還真是見鬼了!那新人侍衛摸了一把臉,再要細看老板娘的神色,卻見她面色如常,而自己也被幾個同僚強掰着轉過身,這才看清剛進大門之人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禦前帶刀侍衛長霧禮,重點卻不在此,重點是此時霧禮是畢恭畢敬的跟在一名玄衣男子身後進的大門,那男子俊眉星目眼角墜了一顆妖冶紅痣,如此明顯的特征,雖然阿初是新晉侍衛尚無機會得見天顏,卻也兩腿發軟險些跪倒!
皇上?皇上也來這酒肆喝酒?
整個酒館的氣氛一時凝滞了,人人皆有些目瞪口呆的望着來人,有那一等機靈的便趕緊站起身,剛欲下跪行禮,卻被指揮使大人一個眼神給制止了,指揮使輕輕搖了搖頭,皇上穿的便服,似乎不欲別人知道他微服出宮?那群侍衛們心領神會,只是忐忑的重又坐回了位置。
這邊廂衆侍衛已是沒有誰人有心思喝酒了,那邊廂劉聰倒是興致勃勃,他今日心血來潮想要看一看兒子每日都跟花彩蝶學些什麽武功,便帶了幾個随侍微服出宮,花彩蝶的住處和這酒肆相鄰,他才從後院看了看兒子習武,也沒有看出什麽花來,出的大門,随便一晃就進了這家酒肆,見到隐娘的身形時劉聰不禁眉間一動,随後眸光一閃,心中竟莫名有種隐隐期待。
他心中莫名砰砰直跳,坐□便朝自己的侍衛首領點了個頭,霧禮會意,朝隐娘喝道:“老板娘,上一壺你們家的好酒!”
隐娘自劉聰進門之後眼光便一直只在櫃臺之後繞來繞去,聽見霧禮喚她,這才有氣無力的道:“客官稍等,這就去拿!”盛酒的壇子在內屋,隐娘閃身入內,窸窣的酒水之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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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聰卻在這聲響中漸漸暗淡了眸光,聲音不對,這女子聲音沙沙質感,卻不似化婉的清澈嗓音。他自己曾經易過容,深知改變聲音不易,當年自己扮作阿醜改變音色,也是經過早年曾經多日苦練才成功的,華婉一生,又何曾需要學這些鬼蜮伎倆?因此這終究只是個平凡酒娘罷了。
自己還真是有些疑神疑鬼,見到身形與她肖似之人便難免揣測。可她,又怎麽會來并州?
原是自己的奢望罷了!
想到這裏,劉聰不禁又自嘲一笑。
隐娘放下酒壺,淡漠的眼色在劉聰臉上掃了一遍,随後亦無多言,繼續回到櫃臺後仄仄而坐,一副精神不佳的模樣,她打了個哈欠,眼圈兒頓時紅了。
有劉聰在的當場,誰還敢放肆行酒令喝酒?那幾個侍衛如坐針氈,不一會兒便飛快結清了酒錢離開了小店,不大的店面裏面,就只剩下劉聰一個人還坐在桌邊,身後杵着一個霧禮。
“坐!”劉聰用下巴點了點旁邊的位置,霧禮卻慌忙搖搖頭。劉聰也沒有再讓,以前身為匈奴的二公子時還曾與霧禮稱兄道弟,如今做了皇帝,才明白皇帝還真是不會有朋友的,這稱孤道寡的滋味還真是頗有些......寂寞。
玉色天青的手執起酒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身後的侍衛長想要先搶過試毒,卻被劉聰笑着攔住了:“不要疑神疑鬼!”說罷兩只拈起酒杯在指尖一轉笑看向老板娘道:“老板娘,你家的酒可有名字?”
“無名!”沙沙的喑啞聲響起,卻仿佛一顆顆細細的沙粒撞入耳膜之內,讓人心中莫名一動。
劉聰眯起了眼睛,一杯水酒灌入喉中,沒有想象中的辣和沖,不是匈奴人喜愛的味道。口中一種淡淡的醇綿漸漸化開,醇綿之後的舌根處竟隐隐嘗到一點點澀鹹的滋味,便像是......女人的眼淚?
劉聰為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他不确定的再為自己倒了一杯,第二杯入喉,滋味竟又是不同,澀後竟還有一絲苦味,仿佛踏遍千山的旅人,到最後都沒有找到心中聖山的那種疲憊苦澀。
男人的眼睛有些發直,這苦澀的味感将心中一直苦苦壓抑的思念無限放大,如大浪來襲将他瞬間淹沒至頂。
第三杯下肚,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十幾年禦花園竹林的初遇,想起了岳明山中的一夜,想起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冷淡,她的憤怒,她頭也不回的決絕離去。
就連花彩蝶還知道來并州找徒兒,她就算不想他,卻也半點不想粲兒嗎?穆玄已死,她卻自進入洛陽後他便失去了她的行跡,每一個探子帶回來的消息都是“不知”,該死的,當初他就不應該那般輕易放她離開才對!
一想到這裏,劉聰眸中又有兩簇火苗簌簌跳動,竟不知是怒還是傷。
啪的一生,手中酒杯碎裂,劉聰只覺掌心一痛,這才驚覺手指已被碎瓷割破了。
“啊,皇......”身後的霧禮大吃一驚,卻不防被劉聰狠瞪一眼,後面那個“上”字便咽回了口中。
“大驚小怪的做什麽?”劉聰不悅,自己從懷內抽出一條絲巾裹住傷口,對櫃臺內的隐娘道:“老板娘,我手指割破了,可否勞駕你幫忙包紮一下?”
隐娘似也吃了一驚:“稍等!”自內屋取了棉紗等物這才慢悠悠走到劉聰跟前,隐娘垂下頭坐在一旁先用清水為他淨了手,又在男人傷口上倒了些酒消毒。
“嘶!”劉聰扯了扯嘴角。
“痛?”隐娘平平的問道。
“還好,這點兒小傷算的了什麽!”劉聰聞言無所謂的笑了笑,隐娘便又繼續低下頭動作。
女人身上的一席幽香傳入皇帝的鼻尖,劉聰恍惚間又感覺眼前人便是華婉,他癡癡的看呆了,卻在隐娘一擡頭時所有的幻覺全都消散,平淡無奇的麻子臉,哪有一點兒肖像他的婉兒?
沒有忽略男人眼中濃烈的失望之色,隐娘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客官,我是否讓你想起了什麽人?”
倒是個聰明的女人,劉聰一愣之下也大方承認:“沒錯,唐突了老板娘還請見諒!”
“無妨,我這張大衆臉,走在大街上十次有八次被人認錯的!”隐娘淡淡的說道。
“老板娘家的酒味道不錯,只是為何無名?”手上的白紗被紮好後,看到女人收回的手莫名竟有種失落感,不禁又想攀談幾句。
只是老板娘似乎并不買帳,回答的十分簡單幹脆:“不知道取什麽好。”
“入口綿滑,香氣醇厚,後勁不大卻別有甘苦滋味,嘗之竟能勾人憶起往事,我欲贈名此酒:女人淚,不知老板娘以為如何?”劉聰不知自己今日怎麽恁多話,平常在朝堂之上只覺疲累,今日卻興致來了想要給酒取名。
隐娘卻一副看怪物一般的瞅着他,好半天才不鹹不淡道:“我們家的酒很平常普通,并不和大多數匈奴人的口味,沒想到客官竟如此贊譽有加,實在慚愧。女人淚這樣的好名實不敢當,還不如沒有名字的好!”
不軟不硬碰了個釘子,劉聰自覺沒趣,摸了摸鼻子,一壺酒灌下肚後便搖搖晃晃的扶着霧禮出門了。
一直到男人的背影漸漸走遠,隐娘才緩緩擡眸看向那空無一人的大門,眸光複雜難言。
這一次心血來潮的出宮,皇帝倒染上了一點兒小小的酒瘾,尤其喜喝這北苑宮外的無名酒肆中的無名酒,只是劉聰再未親自出過皇宮,每次只是潛大內侍衛幫忙購買。這一來二去,新皇的喜好漸漸傳開,隐娘的生意也開始供不應求。不少匈奴的達官貴族都早早預定,只為一嘗那連皇帝都贊不絕口的:女人淚。
只是誰也沒有劉聰的口褔,而劉聰自那日之後侍衛們再買回來的無名酒也沒了當初那一壺酒的味道,只因誰也不知道,那壺酒中真的不慎灑落過--女人淚。
夜深人靜的酒肆閣樓,隐娘摸着心口猶有餘悸:“今日差點就被看破了!”
花彩蝶在一旁的軟榻上翻了個身:“看破就看破,你自己的男人,你還怕什麽?”
“我并不想見他,若不是為了粲兒,我根本就不會來并州。”
“你就嘴硬吧,你敢承認你心中根本就沒有想過他一分一毫?”花彩蝶翻個白眼不屑道:“當初你們倆那膩歪勁我瞅着都煩,劉聰扮做阿醜那會兒,你敢說你沒有被他的細心體貼給打動過,你敢說現在你對他已無一絲感情?”
華婉氣結:“我心中想什麽,輪的到你操心?你的這改容丸不會有問題吧,我總覺得不甚安穩。”她又摸了摸臉皮,銅鏡內透出一張蠟黃臉皮,雖然清秀,卻已經和以前的華婉大相徑庭。
“你放心好了,改容丸可是我教的秘藥之一,怎會有問題?”花彩蝶笑她多心:“不過你們兩還真有趣,他扮醜時是為了追你,你扮醜時卻是為了躲他,有意思,有意思!”花彩蝶笑着摸着下巴又道:“聽說劉聰上任後想要收編匈奴五部的兵力,集中于自己之手。那風部現任首領雪玲可是他的忠實簇擁,若是要卸了風部的兵權,你說該給雪玲一個什麽頭銜才能讓她心甘情願交出所有的權利呢?”
華婉皺眉:“這些都不關我的事!”
“好吧,都不關你的事,那便算我多事!”花彩蝶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也覺得興趣缺缺:“可我還要提醒你,這男人呀,你吊他胃口一時那是情趣,你要是一直冷口冷面的讓他冷了心轉投別人的懷抱,以後後悔可也就來不及了。”
“彩蝶,你不懂,我和劉聰,我們之間隔了太多東西,我們是不可能再走到一起的。”華婉神色淡然。
“是嗎?我倒不這麽認為,男人女人之間不就那麽回事?人生短短幾十年,為何被那些外物束縛自己的心意?既然喜歡,便排除萬難也要在一起才對!”花彩蝶難得的一本正經。
“誰說我喜歡他?”華婉氣惱的捂住耳朵便一頭埋入被子裏:“睡覺了,晚安!”
“啧啧啧啧!”花彩蝶搖頭心中好笑,自欺欺人的女人還挺嘴硬的。
作者有話要說:小金太善良了,總舍不得虐筆下的男主女主,這樣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