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鴻門宴(上)
元康九年,九月初,各地藩王陸續進京,內務府忙的翻了天,安排接待,住宿一系列事宜,月末一統計,光接待藩王所花之費用,已耗去了十萬兩銀子。好在這些來的藩王中也不乏財大氣粗之人,譬如楚王司馬玮,他的封地靠海,随手賞賜的物件都是東珠一類極為值錢的寶物,因此深得宮中下人們的愛戴。相形比較之下,那漢王劉淵卻是個異數,他入京之時并未像其他藩王那般大張旗鼓,只是一人一車,卻讓內務府總管梁非更是提了一百二十顆心小心翼翼的伺候,不為別的,只因這劉淵乃是大晉開國以來的第一位異姓王侯,且他身份極為特殊,若是一個招待不周,落下什麽話柄,只怕整個內務府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劉淵不光是讓內務府忌憚,便是其他藩王也都是人人對他忌憚深重,就連賈後聽聞他奉召入京,都是吃了一驚,有些拿不住劉淵入京的目的。不過明面上,皇上和皇後對此次藩王們紛紛奉召的舉動都十分滿意,不但親自纡尊降貴于皇城前迎接,更是一連舉辦幾場接風宴,華婉作為大晉公主招待這些宗親的家宴之上自然也少不了,幾場宴會下來後,心中頗覺疲累。本是打着商議赈災事宜征召的藩王們,一入京又花了朝廷十萬兩雪花銀,此事可謂諷刺之極。華婉摸不透賈後的心意,因此在這件事情上也便沉默了。
素手撚起一枚蘇和香投入銅爐之中,幽幽的芳香彌漫開來,華婉側身躺回床上,昨晚剛參加完招待河間王的宴會,她此刻腦中還有些眩暈。回京已有月餘,自二人在城門處分開之後,這一個月的時間裏劉聰再沒有來打擾過她。轉念又想起穆玄,自從發生了那夜之事後,她還沒有機會見到他,穆玄也仿佛人間蒸發一樣,只拖飛狐派的掌門捎了個口信說是臨時有事,晚些回京,具體何事也未說明。她本有一肚子話要和穆玄說,這一拖再拖,反倒有些事情在心中越想越複雜,尤其事涉自己的清白,更加患得患失起來,所剩下的一點勇氣也給拖沒了,到了最後,已然下定決心,決不讓大師兄知道此事。
正胡思亂想間,宮裏又來了太監傳話,這一月華婉被這些頻繁的宴席折騰的夠嗆,聞聽又是宮宴便有些不想去,那老太監奉了皇後的懿旨而來,又怎會輕言放棄?軟磨硬泡的和公主府的人耗上了,歡言不善言辭,說不過他,便只能又來請了一次。華婉實在不耐煩,正準備親自去哄了那老太監出去,不防太子宮中的布公公又哭哭啼啼的沖進了公主府:“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華婉只覺額上青筋一跳,那布公公常來公主府已是熟門熟路,不待下人領便直接向後院華婉的寝室沖來:“公主,太子昨夜被廖将軍請去喝酒,太子酒醉的厲害,廖将軍卻令他抄寫了一份禱告,如今禱告已到了皇後手中,皇上皇後大怒,此刻正命尚書事拟旨要廢掉太子呀!”
“什麽?”華婉咻然起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忙問道:“你可知廖威讓太子抄寫的是什麽內容?”
布公公慌亂的哭道:“我們東宮的人也是剛剛才得知消息,金吾衛此刻只怕已帶兵圍了東宮,我也是趁亂才逃出宮向公主您報信的!反正必定是一些大逆不道之話,皇後想要對太子一向不滿,這次根本就是故意設下的陷阱,可憐我家太子中了他們的計,現在劉卞大人正帶領東宮一萬精銳和金吾衛對峙。”
華婉聞言後心中突突亂跳,她沒想到原本平靜無波的朝堂竟突然起了這麽大的波瀾,幾乎還沒有準備,賈後便扣下一頂大逆罪想要廢掉太子,攻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那這樣看來,賈後召這些藩王進京早就是蓄謀已久,根本就是專為這次廢掉太子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事到如今,不動用暗羽禁衛已是不可能了,華婉心中計議已定,迅速道:“布公公,你先設法回到東宮,皇後不是今日設宴招待衆藩王嗎?你跟廖威說,便是本宮說的,讓太子先去參加宮宴,一切是非曲折,我們宮宴上分辨。若是他身後那人不允許,那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兵戎相見?”布公公愣了一下看過來,只見華婉眼中冷光一閃,似已想好對策,他忙點頭允諾,随後匆匆向宮中趕回。
若是大師兄在就好了,此刻她急于進宮,周圍卻無一個放心之人可堪托付龍符,正愁分/身乏術之時,卻在公主府門前看到一個久違之人,那人身着錦藍官服,正靜靜的立于公主府門前的一株桂花樹下,風吹花落,漂了他一身的細碎花瓣。
正準備親自去取龍符的華婉不覺腳步一滞,随後心中微微一動,便朝着劉聰走了過去。
劉聰早就等候在門前多時,看到華婉朝自己走來時嘴唇嚅嗫了一下,卻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二人靜靜對視片刻,華婉首先移開了視線:“劉大人,太子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賈後既然已令尚書事拟旨廢太子,那麽一向和尚書事張華等人走的很近的劉聰,只怕也是最先知道此事的人之一。
果不其然男人點點頭,眼中透着擔心的神色:“如今太子被困在東宮,我亦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之一,張華大人現在已是騎虎難下,賈後手中有太子親筆所書的逆語,此刻我們連一絲轉圜的可能性都沒有。”
“太子究竟寫了些什麽劉大人可知道?”華婉心急的問道。
劉聰嘆了口氣:“賈後今日在中宮大擺筵席,請了所有到京的藩王前去,此刻只怕太子手書的逆語已是傳閱開去,太子寫的是: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了,吾當手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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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婉聽完劉聰所言眼中已是烈焰滔天,她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這樣悖逆之語,她賈南風分明是要置太子于死地呀!不覺深恨道:“賤人!她這分明是不給太子留一絲活路。”言罷思索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劉大人,此刻便是太子與本宮生死存亡之際,你可願意幫本宮一個忙?”
劉聰眼中一亮:“若是婉妹信任為兄,為兄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何況為兄亦覺得太子本就冤枉的很,賈後确實欺人太甚,婉妹可是有何良策能救下太子?”
“良策倒是談不上,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我看賈南風已是蓄謀已久,東宮那一萬兵馬根本禁不起金吾衛和羽林軍的聯軍之勢,若是她真要硬來,我們卻也能有恃無恐。”華婉說到這裏,又湊到劉聰耳邊小聲的吩咐了片刻,随後遞給他一張青龍街一間小當鋪的當票。
劉聰接過那張當票,手中如同捧了千鈞重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道:“婉妹放心,愚兄定不負所托。”
華婉得他允諾,便自安心的登上公主府的馬車揚長入宮,她入宮時都會穿公主朝服,此時車簾白紗中的背影更顯雍容高貴,劉聰遠遠看着女人所乘的馬車一路遠去,手裏的當票越捏越緊,終究還是忍不住苦笑一聲。
華婉她親手将最重的信任交到他手裏,他卻是從一開始便注定要背叛這樣的信任,當她得知真相的時候,只怕會恨死他吧!如果這次他們都能活着逃出這場宮變,那他便帶着她有多遠跑多遠,永遠都不要再回到這可怕的朝堂之上。
而另一邊,此刻宮中禦安殿內已是高朋滿座,來自各地的藩王們已然入座,宮女侍婢流水價似的捧上珍馐佳肴,只是在場衆人全都陰沉着臉,因為便在剛才,有太子舍人前來惠帝跟前密奏太子謀逆之罪,那太子舍人密奏之時衆王全都在場,誰還有心思談笑?這種宮廷争鬥常年不絕,沒想到這次甫一入京便被卷入太子和賈後之間的戰争,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賈南風逼着他們站隊呀!
太監小憐子快步走到禦安殿最上首湊到賈後耳邊耳語道:“啓禀皇後娘娘,除了汝南王和東海王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其餘諸王都到齊了。”
賈後豔絕的臉龐不禁勾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她漫不經心道:“嗯,從一個月前他們便一直在趕赴京城的路上,看來還是先皇将他們封的太偏遠,因此趕路太耗時日了吧!”她說這話時并無壓低聲音,因此在禦安殿上便顯得格外清晰,一時間原本各自談論的衆王聞言都停下了談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到賈後身上。
“封地再遠,能有我們的漢王遠嗎?”趙王司馬倫是個大胖子,聲音洪亮如同一面巨鼓。坐在惠帝下首的劉淵聽他提到自己,面上卻不動神色,只是随意挑了桌前的菜吃,細長的眼眸微垂,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劉淵越是不說話,便越有一種淩然煞氣的威儀,周身的侍從都下意識站得離他遠遠的。劉淵乃是絕代高手,曾經一人連挑匈奴一個營的士兵,現在他的故事還是戰場上大晉将領用來激勵士兵的傳說,因此坐在他身旁的楚王便顯得有些扭捏不安,純粹是為他的氣勢所迫。
“漢王老當益壯,又豈是我們這些小輩能夠比拟,漢王便憑雙足一日能夜行千裏,阿倫你就算騎了馬都不一定能追上我們漢王!”齊王司馬冏見場面頗為尴尬忙插言道。
劉淵這才扯出一個笑容:“齊王又在打趣老朽,老朽在你們口中就差不能飛了吧,應該再多長對翅膀才是,便似那封神榜裏的雷震子和哪吒,三頭六臂再加一雙翅膀,這才全乎了!”劉淵終于開口說話,原本緊張的氣氛便瞬間消弭,數位藩王都是人精,河間王司馬颙本就是性格幽默之人,借機插科打诨,不一會兒,衆王你一言我一語,竟其樂融融的重新聊起了天。
大家好像都忘了太子舍人密奏一事,更是将賈後和皇帝晾在上首,自顧自的說起各自的封地轶事以及艱難處境,好像一到了京城,原本富甲一方的王爺們全都變成了小窮酸,只差沒有明着向惠帝和賈後痛哭流涕的叫窮了。
上首的賈後自然心知肚明,這次征召藩王入京,用的借口便是商議赈災一事,雖然勉強基本來齊,不過指望這些人出銀子,那便是鐵公雞身上拔毛,沒等你拔說不定便先被雞啄了,他們有錢自己享樂都還不夠,又怎麽平白掏出來資助國庫?不過她此次叫他們進京用意本就不在此,因此對于這些王爺們叫窮的舉動,落在賈後眼裏,也只換得淡然一笑。
賈後舉起手中的酒杯緩緩走到下首,原本還在高談闊論的幾名王爺紛紛打住了話頭,一個個眼光掃來,似乎都在等着她的發言,賈後微微一笑,舉杯朝衆人敬道:“各位王爺都是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你們既是客,卻更是我大晉的宗親,我大晉皇室便是一顆參天大樹,衆位王爺和皇族便是這大樹的枝葉,大樹只有根部紮穩了,枝葉才能繁茂,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皇後娘娘說的是!”衆王不明所以,一個個眼珠滴溜溜的轉,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
“那若是有人謀逆,諸位王爺又當如何?”賈後猛然提高聲音朝諸人質問道。
一語既出,四下頓時鴉雀無聲,劉淵微微眯了眯眼睛,暗藏在桌下的手已是漸漸捏成了一個蓄勢待發的拳頭,身旁的楚王更是瑟瑟發抖,眼中透出驚恐之色。
氣氛一時凝滞萬分,賈後冷笑着一個個掃視着諸王,被她看到的人不是移開視線,便是垂下頭去,分明都是心中有鬼,只有劉淵,眼神直接與她對上,他眼中神色莫辨,賈後原本的氣勢便不覺一滞,心中突然有些隐隐不安。
“謀逆可是大罪,皇後娘娘還請慎言呀!”趙王司馬倫最沉不住氣,第一個開口道。
“不知皇後娘娘口中的謀逆之人到底指的是?”楚王司馬玮小心翼翼的接口道。
賈後不悅道:“難道你們剛才沒聽到太子舍人的密奏嗎?謀逆之人自然是太子,他意圖弑父弑母自己取而代之,這樣的亂臣賊子,我和皇上已決議廢黜他太子身份。”
賈後話音剛落,原本頗為緊張的諸王心下都舒了一口氣,繞來繞去,原來不是沖着自己來,只是此刻賈後逼着他們站隊,多少讓這些王爺心下很不舒服,有一些和太子關系不錯的,譬如河間王便叫了出來:“皇後僅憑一個中書舍人的話便要廢黜太子,未免也太草率了些,何況太子平日并無失德之處,若是要廢黜,也該讓人心服口服才是!”
賈後等的便是這句話,她冷笑一聲:“說得好,你們要心服口服,本宮更要堵住這天下悠悠衆口,這便請各位王爺做個鑒證,來人,取太子手書的禱告給衆位王爺傳閱!”
作者有話要說:賈後想搞太子,太子何嘗不想搞賈後呢?到底是誰搞了誰?還請寶貝們接下來不要棄坑,繼續看下去吧,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