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雨夜(1) (1)
更新時間2012-6-7 20:10:39 字數:2084
到了酉時,昏黃的日頭已西墜,冬日的寒冷漸漸暴露出本性,泥土的氣息預示着一場暴雨即将來臨。
祭天酬神的儀式總算結束,玉璁只覺得自己如泥塑木偶一般,被人牽引着,做何事說何話甚至吃何物,都有定儀。
江勝男一直一絲不茍地執行着,末了,拍拍玉璁肩頭,疲倦地笑了笑:“後悔了吧,坐上賊船了。”
“入公主府,行家宴。”司禮監的嗓音也有些沙啞,卻仍高聲得很。
玉璁松了口氣,勝男輕聲道:“累人的還在後頭呢,提着口氣吧。”
監國公主府址選用的是皓彥帝做皇子時住的宅邸,原本是思慕先父、凡事從簡的意思。可如今一瞧,這舊址給蕭逸之一翻新,不僅不比新辟的府邸遜色,還平添了幾分時間才能夠積澱出的神秘韻味。
入門射金箭、跨火盆、绾青絲,這些都罷了,還将紅蓮花一朵朵鋪設于地,新娘需踩于蓮花之上,寓意“步步生蓮”。為了避忌土地神,使新娘子腳不沾地,這習俗古已有之,但尋常人家往往選擇錦繡鋪地,或者麻袋一個接一個的也有,寓意“代代傳宗”。但此刻經過一日操勞的勝男已疲累不堪,這些嬌美的蓮花又勢必不能踏破,除了施展輕功,別無他法。
玉璁對身後另一名同感為難的新郎官司危道:“抱着走。”先就一把抱起勝男,提氣縱起身子,飛速地點過紅蓮花,翩翩如雁,引起賓客們的陣陣叫好。
司危點點頭,也抱起嬌小的汪家娘子,卻忽然感受到背後襲來一陣殺氣,似他這種以護衛為天職的高手,對暗處的攻擊有一種直覺性的敏銳,也虧了這一絲直覺,司危将腦袋微側了一個弧度,堪堪避過飛襲而來的三支月牙镖。
玉璁懷中的勝男見镖勢頭甚急,拂出一袖,“叮叮當”,三镖正好落在女傧相慕容無瑕身側。無瑕只望一眼,已知镖上帶毒,忙戴上天蠶絲手套,拾起一聞,皺眉道:“孔雀膽!見血封喉,好歹毒!”
說話間,龍禁衛已撲向兇手,一擁而上逮個正着。
“好大的狗膽!”監國公主怒斥一聲,如一朵紅雲飄過,伸手就是兩掌,把這刺客掴得連翻兩個筋鬥。
“篁音,回來。”人叢中傳出宇文月清冷的話語。
衆人将目光聚焦那刺客,見他着宇文府仆從服色,左邊袖管空空如也,分明是新近失了蹤的篁音。怎麽此時出現,且斷了一臂?
勝男橫了司危一眼,後者黯然垂首,到底不夠昭明果斷!勝男心底暗暗嘆惋,篁音曾經陷害昭明,于龍禁衛可謂有深仇,司危竟然下不去狠手,只卸了他一條有星形胎記的手臂。此時篁音出現,若當面揭破了胎記之事……勝男望了眼賓客中身披棗紅吉服的汪振道,可不是前功盡棄!
這公主冷笑一聲,單手擒住篁音下颚,厲聲喝道:“誰派你來的!說!”這篁音容色凄厲,卻實在說不出話來。勝男忽然痛呼一聲:“玉君!救我!”一只白嫩的掌緣已給篁音咬在口中。
玉璁見大婚之日,新娘受辱,哪裏能夠忍耐得住,騰起一腳,正中篁音額頭,立時便是血濺五尺,斃命當場。
宇文月一式拈花指才起個頭,卻給江勝男一肘擋住,這公主掌緣淋漓有血,痛得淚花閃閃,逼近宇文月道:“宇文侍郎,你早有妻室,本宮今日亦為人婦,本宮勸你,還是少動妄念!”這話雖輕,在場多人皆是高手,豎起耳朵傾聽,哪能不一清二楚,頓時各色議論紛起,鄙夷、讪笑、同情……異樣的目光利劍一般刺向宇文月。
宇文月臉色煞白,卻知今日之事,只有吃定這啞巴虧了。便着人擡着篁音屍身,默默無語地退了開去。
“諸位,請繼續觀禮,莫要被些須小事擾了興致。”勝男此生最恨背叛之人,宇文月曾是她全心信賴的知音,原來卻是岳賊的死忠,怎不令她痛恨異常。至于篁音,将冬祭大典上害得昭明和溫歧做了活死人,更是萬死莫贖!
你們欠我的,總須一一還回來!
夜色中,這監國公主,紅衣如血,豔色奪人,卻叫人覺出一股森寒的羅剎之氣。
過了紅蓮陣,終于入了內廳,這裏邊的賓客皆非同尋常。主座乃是金碧輝煌的龍椅,供奉着從太廟請來的皓彥先帝靈位。主座左右兩邊分別端坐着笑容滿面的輔國公岳向天和冷着臉的吾德親王。
一對新人雖貴為公主、驸馬,将來的嗣皇父母,在家宴之中,仍然依足了民間的規矩,二人先對着皓彥先帝的靈位三叩首,又對着岳向天拜了三拜,自然,玉璁是叩頭,江勝男則只是微微躬身而已。
岳向天笑得鳳目狹長,似乎全身心沉浸在義子娶婦的喜悅之中,全然不知外間方剛發生的血案。玉璁起身之際,岳向天拍拍義子肩頭,悄悄耳語了幾句,笑得甚是不懷好意,道:“如此,便可速成,定要依足為父所言。”
衆人聽了,皆心照不宣,不由哄堂而笑,只吾德親王和涵郡王父子面無表情。
“教主!”坐在岳向天下首的卻是神仙教教主秦也,她慣愛着白,今日卻破天荒地穿着一身酒紅的貂裘,貴氣逼人,容顏更顯嬌麗,一對杏目顧盼生輝,滿座的光彩都給她奪盡了。
秦也伸出一雙手,欲将一對同心結拴在新婚夫婦腕上,卻不料江勝男警惕地一抖手腕,這同心結便墜落了下去。新娘身後一人素手微揚,已将同心結拾起,交還到秦也手中。兩只白玉般的手掌攤開,在燭火下,竟都透出淡紫色的血管。餘心言擡起頭,卻正撞上秦也的目光,四目相對,二人心中都是一驚。就好似見到了時光通道另一頭的自己。“秦教主,對不住,本宮一時失手。”勝男的道歉點醒了走神的秦也,她笑着将同心結在二人尾指绾了個結,對玉璁道:“玉兒,善待公主,長長久久。”秦也嬌柔的音色令人全然忽略了她的年齡,她又執住了勝男之手,“公主,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好好珍惜。”
雨夜(2)
更新時間2012-6-8 20:16:46 字數:2012
這公主點點頭,笑得有些蒼白,忽然腳下一滑,玉璁忙從後扶住了,覺出新娘的身子微微顫抖、觸手滾燙。玉璁即刻停下儀程,團團一揖,朗聲道:“諸位,公主有些不适,需先入內休息,便由在下陪諸位暢飲吧,還請恕罪則個。”
此話一出,四圍賓客中即刻響起竊竊私語,更有隐晦的笑聲低低傳來。勝男腳下又一踉跄,心中氣苦。自從幾日前從雲雩頂下山後,這公主籌劃婚事、笑臉迎人,外表渾看不出任何破綻。實則內裏憂思焦煎,早五內俱焚了。又被這陰晴不定的時氣所感,此時寒氣入體,着實病得不輕。卻用濃重的胭脂蓋住了蒼白臉色,強撐着身子,但一日折騰下來,終究吃不消。只是……自己亦知外間有各種不堪傳聞,今日因體虛提前退場,豈不更坐實了傳言?
此生,終身的幸福已是無望了,竟連皇家的清譽也保不住麽?
餘心言見公主搖搖欲墜的模樣,即刻示意慕容無瑕,二人一左一右便扶着公主入了內室。
勝男微側在新床上,對二人揮一揮手,輕聲說:“謝了,請先出去吧,我一個人休息陣就好了。”
待二人阖上了門,勝男開始掃視這個觸目皆是紅的房間。鮮紅的宮牆在宮燈、喜燭的輝映下,熠熠生輝;地下鋪着大紅猩猩若斯地毯;自己所坐的龍鳳喜床則垂着銀紅納紗百子帳,床上疊着如山般的錦被,有大紅緞繡龍鳳雙喜圖案的,也有赤色和朱紅彩繡的百子被,被上壓着裝有珠寶、金銀、谷米的寶瓶。所有的物件上都貼滿了連綿不斷的紅喜字。
父皇的這間別苑甚是獨特,前廳後院以自然山石和林木為屏障隔開,又有幽細的泉眼和瀑布潺潺流動,故隔音效果極好,只隐隐約約能聽到前廳的人聲喧沸。仿佛隔着幾世那麽遠……
勝男愣愣地來回掃視着,直瞧得眼睛都酸疼了,才想到,今夜,竟是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當勝男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也同別的女孩子一樣,曾經千百次做過這樣的游戲。在兮望山的林木之中,那個小女孩兒戴上花冠,拿一塊紅布蒙着面,向着虛空伸出小手,笑着大聲說:“郎君,小女子今日是你的妻室了,此後,咱們要同甘共苦、白頭偕老呀。”然後,就是一把掀開紅布,咯咯咯地笑起來,樂此不疲。
那時候的賀客,就只有小雲一個而已,并且它也時常不耐煩地跑去追逐野鹿。但是,真快樂啊!
直到十六歲那年,在通州雲雩山腳下,初見到盟主,這個虛空中的幻影便終于有了确定的形象。人人都道玉璁俊貌冠絕天下,又哪裏比得上他淺淺一笑?更遑論他的卓絕武功、蓋世豪俠和危難之際的數度相救。透過層層覆面的珍珠簾幕,勝男仿佛見到了那張笑顏,輕輕地喚着:“勝男,勝男。”
勝男撲向窗口,靜夜似水,只一輪十五的月半明半暗地挂在空中,一時間被飄過的烏雲掩蓋了面目。
正在失望之際,一頁素箋飄落,勝男執住了一看,頓時有淚湧上眼眶,上面寫着一行俊拔的小字:月圓夜,雲雩頂,訴別情。
*****
“夜半來,天明去,花非花,霧非霧……”夜已深沉,賓客大都散去,玉璁酒量雖豪,禁不住千杯來灌,也醉意朦胧了。
郦宣城和蕭逸之這兩名迎親使也算舍命陪君子,醉得比玉璁更厲害,左支右绌着,幾乎站立不穩。
“玉老大,悠着點兒,明天……明天活着來見兄弟們吶。”蕭逸之滿嘴胡沁着什麽,郦宣城大力拍拍他膀子,含糊道:“這裏不用……不用兄弟們幫手了,先走……走了。”
玉璁踉跄着穿過抄手游廊,一推門,幾乎是跌進了新房,一擡眼,刺目的紅幾乎耀得他睜不開眼。那張紅豔豔的喜床上,分明端坐着他的新娘。幸福近在咫尺,玉璁卻忽然猶豫了。
“嘩啦啦!”大雨毫無征兆傾瀉而下,就好像當年……玉璁混沌的腦海中也回放着十七年前的那個大雨夜,那樣溫暖的懷抱,當真可以在今夜失而複得嗎?
就這樣,靜默了許久,子夜的更聲都敲響了,玉璁終于伸出手去,欲揭開新娘覆面的珠簾。忽然,一陣無名風起,火燭瞬間熄滅,新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哐啷!”門戶洞開,似有一人急速翻窗而出。接着,黑暗中響起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玉公子!你去哪兒——”尾音帶着哭腔,聽來竟似是攬月樓花魁穆煙。
聽到玉璁遁去,新房四圍竟即刻漫出黑壓壓十數名蒙面殺手,暗叫:“點子飛了,追!”
待這批殺手走遠,餘心言忽然自新房後緩緩踱了出來,“吱呀”一聲推門而入,正見到暗夜中啜泣的穆煙。不由搖頭嘆氣道:“穆煙姐姐,你險些被人利用!”
穆煙一聽,收聲止淚,低聲說着:“我知鸠占鵲巢是極卑鄙的,可……若不如此,我今生也不可能擁有他的孩子。”
“孩子?”餘心言不解。
穆煙凄聲道:“心言妹妹,我與你不同,你功夫高、人脈廣,這一次做了公主的送嫁女賓,身份已然等同世家貴女,宜春苑只是你暫時歇腳之處。可是我……五歲就被拐賣到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我資質尋常,為了将來能做個清倌人,有機會從良,跳出火坑。我從小就拼了命地學琴、練舞、吟詩、作畫,十個手指頭上,磨出血泡,又破裂、化膿、結痂,然後再磨出血泡……就是這樣,十四年了,春媽媽也算瞧得起我,一直挂着宜春苑頭牌,護着我不給外頭的腌臜貨糟踐。可是……玉公子來了,他就住進了這裏……”穆煙指指心口,“再也走不出去了。”
“藍山之玉,的确……”餘心言回思起婚車上玉璁那樣傾倒衆生的笑容,也不由感慨。
雨夜(3)
更新時間2012-6-9 23:16:52 字數:2007
“不是的!心言妹妹,玉公子有多美好,天下人一望即知。可他對女子的溫柔體貼、尊重憐惜,卻沒有幾個能夠體會。記得初次見面,他贊我的琴好,我就從早到晚地練習,直練到十個手指都淤腫流血,只為下一回再見他時,能奉上最美妙的琴音。誰知,下一次見面,他竟不許我撫琴,還急急地出了門。我心裏好沮喪,只一會兒功夫,他卻回來了,手裏捧着懸壺齋的消腫祛瘀膏,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親手幫我上藥。他有點無奈地笑笑,說我的琴已經人間罕有了,不要再這樣勤力練習了,否則天帝會嫉妒,會收了我去的。”
穆煙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癡癡地敘說着:“還有,兩年前,那時候你還沒來,有個姐妹叫弱柳的,戀上個官家子弟,卻教那家裏知道了,咱們這種身份……自然是棒打鴛鴦的。弱柳尋死覓活,眼見就不成了,幸好,玉公子知道了,便同蕭世子一道,不曉得費了多少錢財和精神,終于教弱柳進了那官家的門。出嫁那一日,我們一班姐妹都好開心,雖說是做小,但一個賣笑的女子,能脫籍從良,且是嫁去情郎家,這是何等的幸事!玉公子也來了,可他并不開心,我問他時,他說,女子也是人,怎麽能像貨物一樣被出售?他還說本來一心想幫弱柳争取到正妻的地位,但世人的偏見實在太深重了。他說,一個男子既然愛了一個女子,娶她做妻子,就要一心一意待她,白首不相離,怎麽還能夠容得下第二個女子?”
“那日起,你便知,他是不會納妾的?”心言聽了這些話,對玉璁亦是暗暗生敬。
穆煙默默的流淚了:“我真的很貪心、很不要臉!那天在清平臺,看玉公子的神色,我便知這一世是不可能的了,本來想一死了之。可是他又救了我……還連累得被天下人恥笑。這之後,他還托蕭世子來找過我,給了我幾世都用不完的衛幣,還給我預備了身份脫籍,重新開始生活。我這些天翻來覆去地想,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他又這樣費心地替我安排一切,我不能再輕生了。可是……留着這條命,又為了什麽呢?又能為他做些什麽呢?”
“于是……你就想偷偷地幫他養一個孩子?”餘心言痛心不已,是怎樣無望的愛戀,才致如此癫狂癡纏。
原本想告訴她,即便這樣卑微的心願,亦只是被人利用而已。因為江吾德早埋伏了一幹人馬在附近,帶了穆煙來此李代桃僵,不過等着玉璁純陽功破之際,一舉成擒!只是,現實太殘酷,這樣一個弱小的女子,懷抱着如此可憫的希冀,實在是不忍打碎了。
“趁着沒人發現,趕緊回去吧,路上當心。”心言柔聲說了這句,便走出了新房。
夜雨連綿不絕,天空黑得像覆了個盆子,伸手不見五指。雨聲之間,忽然傳來一記沉悶的痛呼,音色甚是熟悉。是那個傻将軍麽?心言心頭一緊,據寒姿刺探得來的消息,今夜岳向天将密會軍中要人,以應對驟然變化的局面。這個耿直的傻瓜,自然也受邀列席,自己雖然提醒他宴無好宴,但難道……
心言自假山山洞間悄然穿行,見前方客房透出隐隐燭光,有極低的語聲傳出。
“若應了,你便是我岳家嬌客,你知孤半生只此一女,将來一切自然歸你所有。若不從時,哼,你不會有命到明日。”岳向天的聲音雖低卻威勢迫人。
“啊——”郦宣城又是悶聲痛呼一記。
他是根木頭嗎?不曉得什麽是虛與委蛇嗎!就這樣死撐硬扛?
餘心言急得身子微微顫抖,屋檐的雨水混着冷汗,将她額發全濕透了。
“既如此,咱們是沒有緣分了,為了省卻無盡煩惱,也好叫凝兒死心,說不得,只好……”岳向天話未說完,那窗棂卻“哐倉”一記巨響,投入一名女子。
餘心言甫入屋內,便知上了惡當。四四方方的屋子裏,除了把盞微笑的岳向天,并無第二個人。心言以臂擋住胸腹要害,警覺的微微後退,眼角一瞥,便瞧見立地的大理石屏風背後,透出影影綽綽十幾雙褐色官靴,方才,竟是有人以絕佳口技演了一場戲。
餘心言頂住巨大的壓力,直視岳向天,他英俊無匹的面容上始終挂着一抹晦暗莫名的微笑,似乎在研究着一件什麽稀罕物件一般盯着餘心言。鳳目中流轉着淩厲的只屬于強者的光芒。
氣場實在太強大……心言感覺有些心虛,不,是非常心虛,仿佛是夜歸的女孩子給嚴父撞了個正着的那種心虛。她不由得暗暗垂下頭去。
“啪!”岳向天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說!誰派你來的!”
餘心言給唬得跳了起來,懂得選擇在對手氣勢最弱的一刻出手,果然是高手……
這女子努力地保持平靜的微笑:“岳相,那個……深夜打擾,是心言的錯,這廂給您賠罪了……”她剛斂衽想行個禮,已給岳相喝止,“劫持凝兒、碎玉龍宮、勾引宣城、攀附公主!你這賤婢,好手段!”
餘心言自小接受最嚴酷的諜報訓練,本以為這些行動已嚴密至無懈可擊,卻原來……在這權相眼中,只當小兒游戲一般!
“單憑你只身進竹裏館,窺探孤的機密這一條,就夠碎屍萬段了!”岳向天眯起了鳳目,“只是,孤實在好奇,究竟是何人,訓練出了你這般翻雲覆雨的好手?孤很有興趣,與他一晤。”
“岳相這番心意,心言必定轉達。”餘心言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只要主上未曾被窺破,一切主動權都還握在自己手中。
“你倒很是忠心!餘姑娘,良禽擇木而栖,無論你是求名、求利還是複仇、報恩。說吧,只要開得出條件,孤相便能接手!”岳向天竟是打算招攬。
雨夜(4)
更新時間2012-6-10 20:18:58 字數:2083
餘心言嗤嗤笑了,側頭對着屏風後的褐衣衛道:“諸位大哥,你們都很忠心,想必岳相在名利之道上,把你們喂得甚飽了。可現今,我餘心言許諾,岳相許了你們什麽,我必定雙倍奉上!只要你們此刻助我生離此地!”
岳向天眉峰微挑,斜瞟了屏風一眼,只見這屏風後的褐衣衛紋絲不動,顯然不為所動。
餘心言笑得更加燦爛些,一字一句道:“為了名利二字,褐衣衛尚且不為所動,若心言這樣輕易就倒戈,哪裏還值得岳相費心呢?”
岳向天點點頭,贊道:“果然聰明,比起你來,孤身邊那幾個簡直成了酒囊飯袋了。不過,你這樣剔透,難道不明白,既不為我所用,為免落入他人之手,後患無窮,便,絕不能留!”
“留”字餘音不絕,岳向天掌心中“蹭”地跳出一團冷火,直向餘心言撲來。試問天下間哪有妙齡女子不愛惜容顏的?更何況餘心言如此豔冠群芳。她見這冷火撲面而來,慌亂不已,禁不住尖叫起來。
“住手!”從那破窗中“突”地躍入一人,兩袖風起,一團冷火便給逼了回去。趁此間隙,餘心言側身一滾,已破門而出,沒入雨簾之中。
“小也,你怎麽……嗳!”岳向天見秦也怒氣沖沖地立在當地,無奈地嘆氣,揮一揮手,屏風後的褐衣衛即刻退了下去。
“你險些鑄成大錯!”秦也杏目含淚,聲音都哽咽了,“你知道那女孩兒可能是誰嗎?”
岳向天擰起眉心,低聲道:“她……便是我們的女兒,岳郢芝。”
秦也猛然吃了一驚,不及拭淚便拖住岳向天手,急聲追問:“你怎知?她當真便是我們的女兒?我也是今夜見到她,竟然這樣像,才起了疑心的……”
“你也說了,她的樣貌,同二十年前的你,簡直如出一轍。那一日在壽宴上,這妮子雖濃妝豔抹,我仍是看得心驚。此後便尋機會,叫褐衣衛悄悄刺了些她的血來,找了柳清風來滴血驗親,确證無誤了,的确是我們的郢兒。”岳向天抱臂而立,淡淡敘說。
“那你怎麽還……”秦也質問岳向天的話未出口,自己便咽了回去。她所認識的岳向天,英明睿智,做事滴水不漏,大到安邦治國,小到照料嬰孩,沒有一件不妥帖的。認返親女這樣的大事,又怎會……
“你知這女孩子自小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麽?”岳向天沉重道。
秦也目中流露痛苦神色,宜春苑三個字便像三枚靈蛇錐深深紮在她的心上。
“如果僅僅是宜春苑,倒不難辦。”岳向天像是脫力一般,坐倒在狐皮圈椅中,“宜春苑,僅僅是她落腳的一個點,你看。”岳向天抽出一疊折子,其內密密地記錄着餘心言在京都的所作所為。
秦也越瞧越是心驚,當掃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幾乎站立不定。
“倒岳!”秦也驚呼一聲,忙掩住口,“何人如此大膽?你……掌管天下多年,何人竟敢……”
“便是這點可怕,我……竟也無法探知!郢兒背後的勢力……”岳向天搖了搖頭,竟輕輕地咳嗽了。
“你還好吧。”秦也關心道,随即後悔不疊,“我明白了,你是想吓一吓那孩子,迫她吐出幕後之人。都怪我,一時心急。”
“沒事,小也,女兒終于找到了,不是嗎?二十年了,你不開心嗎?”岳向天輕輕攬住秦也。
他們的眼前浮現出二十年前的情景,那是一個白白胖胖,蹒跚學步的幼兒,雖然還不到五歲,卻聰慧得了不得。那是岳向天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在他心上刻下深刻傷痕的孩子。
在瀛海邊的那段日子,一家三口,日出捕魚,日落曬網,晚間則在家逗弄女兒,何等快樂!岳向天仿佛逐漸忘卻了那段傷痛的回憶,也遠離了朝政的紛争。
那一日,同往常一樣,瀛海的天碧藍如洗,海天一色之間,穿着桃粉色小衫的郢兒蹦跳着撿拾貝殼,若撿到一個大的,就甜甜地笑起來,嬌聲嬌氣地叫一聲:“爹爹,娘親,好大一個,吹法螺,做貝殼飯飯!”
岳向天笑着贊道:“真的哎,寶貝兒真厲害!看,那邊,還有一個更大的,去拾來給爹爹。”
岳郢芝圓圓眼兒一展,便發現了海灘邊一朵碩大的海寶石花,高興得一邊拍手一邊奔近。秦也見她跌跌撞撞的樣子,杏目中流露一絲憂色,向着愛女伸出雙臂,用飽含慈母溫柔的音色喊着:“乖寶寶,快回來,娘親抱抱。”
這小女孩兒咯咯嬌笑着,一搖一擺地奔向那朵豔麗的海寶石花。忽然,一個吞吐着白色泡沫的巨浪劈空而來,便似地獄惡魔的怨念,毫無征兆地席卷了一切。晴天麗日之下,這個美好得令人心顫的小生命就這樣悄沒聲息地消逝了。
秦也眼中有淚滑落,喃喃道:“那一日,我怨天怨地,怨自己沒早一刻抱住寶寶,更怨你叫她去采海寶石花。”
岳向天仰首望着窗外,也是那樣一個雨夜,小也對着自己大喊,不找回郢兒,此生永不再見。那時的自己,也是悲痛欲絕,竟受不得這樣的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間海濱小屋。
夢兒、織羽、小也、瑰若……想來,同自己有過一段情的女子,竟無一人能得到幸福,“玉傾紅顏”的魔咒當真解不開麽?當年,壽子得尚公主,珠聯璧合,何等恩愛,最終還是陰差陽錯,怨侶而終。今日,玉璁又尚公主,不知結局又會如何?
岳向天收回目光之際,又回複了無懈可擊的狀态,鎮定地對秦也道:“為防止郢兒幕後之人,專為了導演一出骨肉相殘的戲碼,我們務必咬緊牙關,在揪出元兇之前,閉口不言,絕不可洩露分毫!否則,郢兒的安全堪虞!”
秦也堅定地點頭,目光卻已飄向窗外,伸展向不知所蹤的女兒。
卻說餘心言遁跡大雨之中,一口氣奔出數裏,卻還未出得公主府地界。眼見渾身上下濕透,便思尋個地方避雨。誰料,一陣熟悉的話聲又飄進耳廓:“芝芝,別再說這些傷人的話了。”
雨夜(5)
更新時間2012-6-11 20:26:24 字數:2488
怎麽,還設了第二個局?餘心言冷冷一笑,反手便扣住一把霰雪彈。
“明明是你先傷了人家……”卻是岳凝芝帶着哭腔,“你說,爹爹讓你誘捕那妖女,你為何堅辭,還不惜為此和爹爹翻臉!”
“她……不是妖女,芝芝,不要口出惡言,這不像你。”郦宣城反駁。
餘心言聽得愣了神,“妖女”,他們口中的“妖女”,莫非便是……
“餘心言!幹嘛‘她’來‘她’去?你們已經這樣親近,不分彼此了!”岳凝芝尖細的嗓音聽來格外刺耳。
“你……你已經失去理智了,我們還是暫時不要談這件事了,好嗎?”郦宣城低低道。
“是!我失去理智了!我快要被你逼瘋了!郦宣城……你以為你是誰!你文不及月哥哥,財不及蕭逸之,樣貌武功更加比不上玉哥哥,你忝列四大公子,你……若沒有爹爹保你,你的羽林衛、你的龍城将軍,統統算個屁!”岳凝芝說完這些話,整個人都虛脫了,抽噎得哭都哭不出來。
閉月亭中的郦宣城和假山洞中的餘心言都被驚呆了,卻不料這相府嬌女竟會說出這番話來。
“原來你竟這樣看我,岳—凝—芝——”郦宣城幾乎字字帶血,“這一向是我高攀了,聖血貴女,岳小姐。”
“啪!”這一巴掌響亮得連豪雨都掩不滅,餘心言身子一探,險些就要沖出去阻攔,這個傻瓜,只會呆呆地挨打!
下一掌終究沒有拍下去,郦宣城抓住了岳凝芝手腕,輕輕道:“記得上回在凝香園,餘姑娘曾說過,受這第一掌是我有涵養,再受第二掌卻會累得你——聖血岳小姐沒有涵養了,我不忍你這樣自輕自賤。”
“郦宣城,你好……你好……”岳凝芝終究抵受不住,掩面奔走。
餘心言隔着雨簾亦辨識得出,這一條修長身影确是岳凝芝無疑。
再看那亭中男子,方才還是怒意勃發,此刻卻默默倚着立柱,嘴裏喃喃着什麽。
餘心言悄然靠近,終于聽清了最後一句話,“芝芝,別怪我,我們郦家人,一生行事,不能違背本心,岳相的招攬,我實在不能依從……”
冬夜的冷雨中,這亭中男子緩緩蜷起了身子。
餘心言在不遠處脈脈地注視着他,卻不敢靠近。從前的嬉笑怒罵,都是無心而發,若真的動了心,卻是近鄉情怯。心靠近了,人卻疏遠了。
她只是悄悄地伸出雙手,比拟着一個擁抱的姿勢,對着那個雨幕中的身影,輕輕地環繞着。
三個人的故事,若不是一人獨自傷心,便是三人俱各黯然,總難周全。此刻,在雲雩頂上,亦上演着這樣一出悲辛交加的劇集。
冒着冬夜陰冷刺骨的雨,發着高燒的勝男,竟然支撐到了雲雩頂。在距離沖極殿不到百米的密林處,停了下來,歇一口氣,順便整一整淩亂的衣冠。可不是麽?這一身紅,豔得刺目!
勝男一把扯下正紅的喜服,露出裏面米黃色的出風狐皮襖,是上次盟主贊過的那一件。
一擡首,方才還一片昏暗的沖極殿內竟亮起了燭光。燭影搖曳下,一道偉岸的剪影映在碎竹紋的窗框上,勝男心口一熱,大步便要躍出。
不防,那窗框處一陣晃動,一條纖秀的剪影出現在了窗框上,是紀冰!那朵斜簪在鬓邊的百合花,顫巍巍映出嬌姿。
勝男腳步一滞,瞳孔陡然放大,眸光亮得駭人。
那窗棂上,分明映射着,紀冰的雙手撫上了盟主的臉頰,這雙手又緩緩向下游移,松開了衣領,褪下了外衫,停留在胸口,以指尖輕觸。那盟主受了這一觸,身子一抖,便捉住了紀冰雙手……
“不!”勝男大喊,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嗓子已全然嘶啞,只在喉管深處發出“嗬嗬”的氣息聲,如垂死野獸的嘶鳴。
她猛然上前一步,腳底卻給石子一滑,踉跄着後退了十數步,全然不知後方密林間掩藏着陡坡。腳跟一松,“咕咚”一下便向後翻倒,在這生死之間,多年幼功使得勝男本能地側身,總算避開了後腦的致命一擊。但肩臂部位的劇痛足以使得高燒急怒之下的勝男昏厥過去,這昏迷的女子便在新婚之夜,翻滾着跌落雲雩山,便似她還未開始便告結束的愛情一樣,不可遏制地墜入深淵。
秦放畢竟內力深湛,六識靈敏,當即便覺出不妥,“吱呀”一聲推開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