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帝崩(1)
更新時間2012-5-27 22:53:12 字數:2004
大震蕩終于逐漸平息,雖餘震不斷,天色總算透出一絲光亮,凝香園內一片狼藉。玉璁、郦宣城和宇文月各帶一隊人馬清點人數、解救傷患。
餘心言作為極少數保持鎮定的女性,正逐個撫慰受驚過度的貴女們。此時,岳凝芝快步走來,餘心言望她一眼,見這絲毫不懂武功的相府嬌女,除了鬓發略見散亂,面上卻絕無喪亂之色,心中暗嘆,果然将門虎女,識見不凡。岳凝芝卻停下腳步,向餘心言走來,在距她五步處停了下來,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開口說道:“多謝你,救人。”
餘心言聞言,心頭一暖,蒼白的臉上露出個溫和的笑容,招手道:“岳小姐真勇敢,不如同我一起撫慰受驚者?”
岳凝芝一怔,臉上露出猶疑尴尬的神色,終于推脫道:“那邊萬花潭的姐妹們還需援手,這裏,就……有勞餘……姑娘了。”
萬花潭三女正極其緊張地為傷者施救,因踩踏、跌倒多為外傷,此處趁手的藥材和醫具不多,只得簡單包紮,再按照傷勢輕重緩急一批批送出園外。
“逸之哥哥,沒想到你還通醫道呢。”岳凝芝見蕭逸之手腳麻利地打着下手,贊了一句。
蕭逸之手中機械地傳遞着藥具,目中卻盡是黯然之色,他腦海中全是方才生死攸關的那一刻。分明聽到小木頭一記驚呼:“逸之哥哥!”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小木頭眼中,全是驚惶的恸色。她分明沒有忘了他!她只是,再也不願想起他……
百年不遇的大震,幾乎将整個京都掀了個底朝天,百姓們痛苦地哀嚎、詛咒不仁的上蒼。這種種不祥之兆,卻皆不能放緩相府壽宴的步調。
不過區區兩個時辰,整個岳氏別莊又恢複了恢弘的氣勢,連每一縷游絲都歸置在它們原有的位子上,如果不是間歇性的餘震,幾乎無人能感覺到,此地剛剛經歷了一場巨大的天災。
仿照藍山玉皇殿制式所建“玉宮”乃是別莊“玉闕”的正殿,以八根十圍的金絲楠木為梁柱,撐起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殿閣。每一只飛揚的檐角上皆盤踞着一尊神獸,張牙舞爪、不怒而威。
一名青衣儒者負手而立,自萬階白玉游梯下方,仰視這巍峨的玉宮,長嘆一聲,道:“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如此奢華,天怒人怨啊!”說着,邁着沉重的步子,緩緩踱上玉階。
玉宮之中,卻正上演着一出出熱鬧非凡的戲碼,敞闊輝煌的大廳內,筵開百席。竹裏館的小宴已結束,內裏的賓客悄然分散在席間,六部尚書們坐在中間偏後的席上,一名侍者悄然上前,對着吏部尚書汪振道低低報道:“汪尚書,孫小姐在震中溺了水,此刻才從凝香園接了出來。”這須發皆白的老尚書即刻大驚失色,來不及告罪便匆匆離席而去。原來,那名愛花兒又不慎落入溫泉,為篁音所救的小姑娘,便是吏部尚書汪振道最疼愛的小孫女兒,他怎能不着急呢?
兵部尚書奉王命在外,工部尚書年輕,同無籌居天工局的人混在了一桌。這汪振道一走,席間便只剩了刑部尚書黃都寧、禮部尚書葉公廉和戶部尚書賈望。這三人皆為岳黨,方剛參與了竹裏館小宴,正有一肚皮言語,見走了個礙眼的,正好暢所欲言,于是觥籌交錯之間,話便多了起來。
“要我說,還是那個穆煙夠意思,媚眼如絲的,可惜……假清撇,弄個什麽賣藝不賣身的,真是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禮部尚書葉公廉心思穆煙已久,卻從未上手,口中吐露已全然與“禮”背道而馳了。
“葉兄,你竟不知道,那穆煙是有主兒的,不可随便招惹。”賈望眯起一對倒三角小眼,露出壞笑。
“有主兒?你是說,那個螟蛉子……嘿嘿!咱們相國不過瞧着他還有幾分用,那小子,除了一副臭皮囊,還有個**!”葉公廉忿忿。
“啊喲!”葉公廉忽覺腳背給重重踩了記,慘叫了半聲,就給黃都寧瞪了回去。
“才灌了幾杯黃湯!就這樣滿嘴胡沁!”黃都寧疾言厲色,他雖與賈、葉二人同領尚書銜,卻因雷霆手段、嚴苛法紀而見重于岳向天,隐然六部之首。葉公廉雖不敢再喧嘩,心裏卻着實不平,心思這黃老兒表面上一本正經,內裏還不是一肚子男盜女娼,當我老葉不知道呢!
葉公廉的确不知,他所垂涎的穆煙前些時日已入了黃都寧懷抱,他因為貪歡過甚,還發了回馬上風,誤了監斬昭明和溫歧的事兒。雖說人最終還是斬了,但邵翁那個膿包臨了,還叫大長公主包攬了一**心。就因了此事,黃都寧給岳相狠狠責罰了一頓。黃都寧這麽個刻寡的人,竟沒因為此事斷了對穆煙的念想,當真算是罕事了,故此時葉公廉竟明目張膽地垂涎他的女人,怎不叫黃都寧怒火中燒!
“喲,快瞧,麻姑獻壽來了!”賈望人如其名,便似大賈,極善揣摩人心、察言觀色,見這二人存了心病,一面心中暗暗生了漁翁之得意,一面忙作開解,以戲臺來稀釋火藥味兒。
二人這一回頭,倒真瞧上了。為今次壽宴娛賓,這玉宮盡處特特搭建了一座美輪美奂的大戲臺。因戲臺底托同牆色融為一體,遠遠望去,這戲臺倒似浮在空中的仙山一般。
此刻,這仙山上,竟赫然飄落一位仙子!只見她雲鬟霧鬓、桃花妝容,通身彩繡輝煌,足踏青蓮,直如瑤臺仙子,淩波出塵。
這仙子啓朱唇、袅仙音,婉轉唱道:
瑤池領了聖母訓,
回身取過酒一樽。
進前忙把仙客敬,
瓊漿玉液仔細斟。
飲一杯能增福命,
飲二杯能延壽齡。
願祝仙師萬年慶,
願祝仙師壽比那南極天星。
霎時瓊漿都飲盡,
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帝崩(2)
更新時間2012-5-28 20:08:50 字數:2090
場內百餘桌賓客霎時都安靜了下來,無論是粗豪的軍中鐵漢,還是化外的藩王世子,甚至是卑微的灑掃侍人。這玉宮之內,只有仙音袅袅回環,一種不分種族、不論語言、無關貴賤的美好回蕩在每個人心間。
“啪-啪-啪!”清脆的掌聲驚醒了在場衆人,不知何時,壽宴正主已悄然駕臨。
衆賓客忙起立,除了諸藩王親貴外,餘者盡皆下拜,山呼“岳相千歲”,場面甚是震撼。
“好一出麻姑賀壽!好一曲絕妙好辭!”岳相今日着了他最愛的玄色熊皮大衣,但這玄色表面顯出若隐若現的點點金光,在玉宮大廳炫目的燈光下依然毫不遜色。有識貨的已看出,那些金光是由大衣的黃金貂內膽所現!端得名貴無比。
但此刻,最引人注目的卻絕非岳相所着華貴衣飾,而是他曾經奪玉藍山的完美俊顏上流露的罕見激賞。平素,那對鳳目總是蘊滿了淩厲的神光,今日,在面對這位不似人間有的“麻姑”時,卻閃爍着溫柔的光輝。
這仙子也感受到了岳相非同尋常的目光,曼笑着騰身而起,竟是身懷異數、輕功超群!她飛掠過空中,悠長的緞帶拂過,散出一陣陣迷人的金盞花芬芳。她的目标直指主位上的岳相!立時,十數名褐衣衛士劍拔弩張,岳向天卻揮袖一拂,任由這曼妙仙子落在身側。
“小女子餘心言,有幸為岳相壽。”綿軟嬌媚的音色蕩漾,餘心言媚笑着獻上蟠桃,岳向天拈桃在手,喚道:“玉兒,上來受禮吧。”
玉璁依言上前,卻有些不明所以,岳向天将那巨大蟠桃塞在他手中,笑道:“這可是公主送給孤的一份大禮啊,如此動人的一位攬月樓花魁,入了我相府,做了你的小星,孤也算喝上了半杯媳婦茶,這是何等厚待!”
此言一出,群情嘩然,餘心言正色道:“岳相開的好大玩笑,心言實在承受不住!方才一舞不過仿麻姑獻壽,此桃采自海外仙山,食之有延年益壽之功。雖非金山銀海,卻得之不易!小女子雖非西王母,卻也是王母座下一素女!”
“桃之夭夭,宜家宜室。《詩三百》中早有明言。姑娘你面若桃花、手捧桃實,豈不正為孤相開枝散葉而來?”岳向天當日力克群雄、奪玉藍山,文采自然非凡,這般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十分灑然。餘心言正待分辯,岳相卻驟然變臉,鳳目一挑,射出一束淩厲異常的光,冷笑道:“哼哼!麻姑乃一忠孝節義女子,家世清白、持身貞潔,公主若有意以你為麻姑,欲置孤于何地!”
此話雖無一字責辱心言,卻與指斥她為淫邪下流女子無異,甚至更為刻毒。餘心言雖久歷世事,卻因美貌與智慧一直被美譽包圍,從未處于人世的下風。
忽然之間,全世界的目光都變作了鄙夷與唾棄,這美貌女子只覺芒刺在背,恥辱與委屈強烈地湧上眼眶,玉璁在近旁心覺不忍,欲說些什麽挽回,卻懾于岳相強大的氣場。一時之間,全場寂然。
“本王來晚了!岳兄定要海涵!”朗朗之音如鐘磬般傳入玉宮,敞闊的大門口,一道潇散的身影徐徐進入。
這個世上,能稱呼并且敢稱呼岳向天為兄者實在寥寥,在場賓客皆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瞧着這位從陰影中走來的中年儒生。
這儒生青衿棉袍、孤身一人,在金碧輝煌的玉宮中卻絲毫不覺寒碜,反而滲出一種森然的高貴氣象。
“吾德老弟,你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孤這玉宮蓬荜生輝!”岳向天拊掌大笑,卻依然高高地坐在主位上,待吾德親王走近了,才緩緩立起身子,象征性地作個“請”的姿勢。
自從十七年前,皓彥帝意外崩逝、尚在襁褓的遠濤帝即位,江衛宗室的全部力量便掌握在年輕的吾德親王手中。只是,與根基深厚、手段老辣的岳向天相較,江吾德畢竟太過年輕、太急于複仇,終于被逼至無路可走,黯然謝病。十幾年來一直閑居山野,閉門謝客,只有一子江遠涵在朝中出仕。
一年前,大長公主滴骨驗親之事險象環生,最終由吾德親王請動兩名神醫出面,才算澄清了皇室血脈,朝野本紛紛猜測,吾德親王終于要出山了?誰知,那次事了後,吾德親王又絕跡紅塵,正當他快要被世人遺忘之時,這位江衛唯一碩果僅存的親王又忽然吊詭地出現在玉宮之中。怎不令人大感興味?
“本王病居多年,修道養身,渾不知人間日月。近日忽聞岳兄大壽,倒是觸動情懷,想着咱們相識數十載,怎能躲懶不賀?來時途經越湖,正好一尾碩大的金鱗鯉魚躍入舟中。這是何等吉兆!本王便以此尾賀壽,祝岳兄龜齡鶴壽、吉慶有餘!”江吾德朗笑着将随身所攜的竹籃打開,早有侍從以羊脂白玉盆承接。
桌次靠前的親貴們探頭瞧了那鯉魚,确是金光燦爛、碩大無朋,坐在首桌的慈惠太妃笑道:“這般異種,真非人間所有,再長幾分,真個要誤以為龍了。”
魚……龍……
哼哼!岳向天心頭呼嘯起一陣冷笑,這個披着散仙外衣的奸王竟以此折辱孤!當面譏刺孤受血品所限,一世只能作魚!
岳向天伸出左掌,托起一朵冷火,“嗖”地飄向鯉魚,一面笑時,一面已将那魚身上片片金鱗整齊剮下。因冷火速度極快,這上百片金鱗尚未落入盆中,岳相又催動掌風,将這些金燦燦的圓片盡數飄起,直指向大堂正中一條裝飾用的雲海翻江墨龍。
“噼啪”之聲不絕,一條墨龍瞬息之間已金鱗披身,化作了金燦燦的“金龍”。
禮部尚書葉公廉即刻大聲叫好:“好一招‘魚躍龍門’,當真是‘金-鱗-qishi池中物,但遇高招便化龍’啊!”在場岳黨齊聲喝彩,岳向天将拇指按在藍山玉佩上,輕輕摩挲,臉上盡是倨傲神色。一個無權無兵的光杆親王,竟敢直撄虎須!、“皇上駕到,衆臣迎駕!”金龍仍在壁上熠熠生輝,天子便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帝崩(3)
更新時間2012-5-29 20:08:55 字數:2022
逆着玉宮璀璨的光,遠濤帝邁着略顯虛浮的步子,現出蒼白卻堅毅的面容。他身後跟随着涵郡王和大長公主,十一名龍禁衛列作兩隊,皆身着織錦團螭衣,頭戴樊哙冠,腰懸寶劍,威風凜凜。一時間,廳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皇上!皇上!老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江吾德最先一個迎上,猛地一滑,跪倒在地,叩首拜見。
“皇叔,您……總算回來了。快快請起。”遠濤帝扶住叔父,同時,涵郡王早屈膝拜在父王面前,激動不已,顯然事前并不知情,江勝男亦斂衽下拜。
“皇上!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不知是誰先醒過神來,對聖血的絕對尊崇迫使在場死忠岳黨皆俯首下跪。岳向天也終于走下高高的主座,單膝觸地,拜了下去。
遠濤帝掃視了跪伏于地的群臣,并未發話,而是獨自一人走上主座,取過一管毛筆,在那條金燦燦的墨龍周圍,畫上縱橫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位的棋盤,那數十片金鱗便如棋子一般落入了盤中。遠濤帝放下筆,這才好似發現廳內跪滿了人,作個手勢,道:“起吧。”又微笑着轉向岳向天,說道:“岳相,你是國之股肱,朕的臂膀,今日千秋,朕怎麽着也得掙着來親賀。只是,來得匆忙,不及置辦賀禮……”
岳向天忙拱手道:“皇上親臨,便是對老臣最好的嘉獎了。”
“岳相言重了,朕知岳相愛好弈道,不如今日你我君臣對弈一局,權作賀禮。”遠濤帝笑吟吟便示意勝男代為執子,自行先在主位上坐下。
岳向天眯眼觀察這盤中局勢,金鱗所化金子,四角占了三角,穿心交會,将中間天元一帶密密包裹,幾成合圍之勢,無論對家如何排布,可謂必勝之局。
“請岳相執金子。”勝男已端上一盤金燦燦的紐扣,另将一盤青玉棋子托在手中,面向遠濤帝。
這架勢,擺明了是要讓自己執勝券在握的金子?岳向天哈哈一笑:“皇上雖棋藝精湛,又為了顧及老臣顏面,故擺了這般高下立判的棋局。但老臣身為三朝老臣,卻不能占這樣大一個便宜。”
遠濤帝淡淡笑道:“岳相不必過慮,豈不聞《易經》有言:‘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此局勝負尚未可知呢。”說着,對勝男耳語了句,後者便将玉子投入金子腹地與四角相連之處,一招卡段了合圍之勢。
岳向天鳳目微閉,心道:“好厲害的殺招!這小皇帝常年籠閉深宮,倒學成了國手!不過,我岳向天三十年前便戰勝琉元奕道大師,人稱‘棋帥’,那時,這小兒遠未出生呢!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這幾個娃娃還能攪出甚大風浪來!”
岳向天掌風一起,一枚金子點在了金勢力唯一未曾占據的一角上,這一下便作成個四面包抄,玉子便如何使力都只能作困獸之鬥。岳向天自上而下斜睨着這具主座上弱小的身軀,腦海中依稀便浮現出他登基時的模樣,那張三個月大的新生嬰兒的臉。其後的十幾年,自己作為太子太傅、國之首府,為教養這個兒皇實在沒有少費心思。只是,人心隔肚皮,江氏同自己的心結,從皓彥帝發動“冠日之變”,企圖斬殺自己開始,便越結越深。
這個從小病弱、只愛種花養草,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兒皇,在江勝男入宮之後,就變了個模樣,連沉默的姿勢都越來越像一個人……一個記憶中等同威嚴與權力、永遠難以超越的存在——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武烈帝。
岳向天走神的當口,勝男已照遠濤帝布置,将玉子輕輕投入被金子包圍的腹地之中。岳向天定神一看,不由暗暗心驚,這一招正好投在自己大塊金子的斷點。他忙投一子,卻忙中出錯,正好自絕了一氣。
遠濤帝毫不留情,觑準時機,沖、綽、約、飛、關、黏、夾……種種手段使來,竟是處處狠準,無一子沒有後招!
岳向天雖竭力補救,卻只好疲于奔命,可謂舉步維艱,此時連絲毫不懂弈道的龍禁衛也已瞧出,金子已陷入重圍,即将全盤崩潰。
江勝男眼見遠濤帝步步殺招、沉着穩重,與初見時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已全然不同,不由心中大慰,暗暗感激上蒼,為江衛帶來這樣一位年少睿智的君主。
遠濤帝見金龍已全然被玉子占據,金子只餘最末一角,忽然罷手,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過猶不及。朕罷手了,岳相,承讓。”說着又環視這玉宮,笑着說:“此殿名為玉宮,有岳相同玉卿父子兩代‘藍山之玉’鎮守,很配這一條‘玉龍’,便權作了朕的賀禮吧。”
岳向天棋差一招,雖有不悅,卻也絕非糾纏于小道之人,單膝下拜,叩謝道:“皇上國手,老臣不及萬一。黃金有價玉無價,來人,将此條玉龍好生裝裱,務必千秋萬代傳之後世,以示皇恩浩蕩。”
眼見着君臣合歡,一派恩榮,遠濤帝更起身離座,親自扶起岳向天。岳向天謝恩後,親手奉了一盞雪頂含翠,遠濤帝接過便飲,笑意更盛,正欲贊譽,忽然……
猛聽得遠濤帝一聲悶哼,身子軟軟地便倒向岳向天,江勝男一個箭步奔上,卻被一口鮮血噴滿半身。
“皇上!”主座邊亂作一團,底下的百來桌賓客情知發生劇變,皆驚得起身。
勝男正欲大呼禦醫,但一念轉過,想起這場內并無禦醫,一回頭,卻已見玉璁将萬花潭三女匆匆帶上主座。
水潋、薄琬診過脈後均沉吟無語,勝男急道:“皇上究竟如何?”
水潋道:“公主莫急,皇上……只怕是中了毒!”
“萬花潭人稱‘解毒聖門’,料定能解得了。”岳向天雖面有急容,語氣卻甚是鎮定。
這當口兒,薄琬已将銀針自茶碗中抽出,仍是銀光熠熠,并無絲毫變色。
帝崩(4)
更新時間2012-5-30 20:46:33 字數:2044
岳向天暗自松了口氣,一一掃視這場中之人,各人的惶急之情似乎都不是作僞,連江吾德這只老狐貍也額頭冒汗。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張看似呆滞的小臉上——
“師姐,我瞧這茶水綠得古怪,好似安了花絮飲呢。”慕容無瑕臉現呆氣,卻一絲不茍地說。
解毒一道除了勤學苦練,本就甚需天賦,在萬花七子中,除卻早逝的花想容,就數小師妹天分高。水潋聽了無瑕之言,不由慎重了幾分,拿出無色的試紙往殘茶中一浸,這透明試紙緩緩變作紫色。
薄琬驚道:“這試紙紫得妖異,并非通常的茶酸所致,決計是種酸性極高的物事,我瞧多半是花絮飲沒錯!”
“花絮飲是何種毒物?如何解救?”眼見遠濤帝臉色青白,不斷喘着粗氣,勝男急得狠狠攥住薄琬手腕。
薄琬和水潋都瞧着慕容無瑕,顯然只有她熟悉花絮飲毒性。這姑娘咧嘴笑了笑,說道:“花絮飲沒毒啊,只不過,同冷石相激,就會加速冷石藥性發作。”
“冷石!”在場至少有五人變了臉色。
薄琬和水潋是大驚失色,這冷石乃制造“千日離魂散”的主料,需劍花研粉才可克制一二,可如今,萬花潭哪裏還有劍花!
岳向天則驚怒交集,他預感到一個巨大的陰謀正悄然發生,可自己竟無力阻止!
吾德親王同江勝男則因深知皓彥帝死于岳賊所下“千日離魂散”,如今舊事重演,怎不令這叔侄二人咬牙切齒,恨不生啖此賊!
“無瑕姐姐,怎麽會!”江勝男扳住慕容無瑕肩頭,雙睛赤紅,幾乎滴出血來,當日,無瑕反複診斷,認定遠濤帝中毒尚淺,亦時時用藥壓制。無瑕重傷後,自己還尋了水越醫師前來診脈,雖有殘毒,也并無“千日離魂散”加劇的趨勢,而今,怎麽會……
“岳向天!好膽!竟敢當衆謀害聖上!”卻是慈惠老太妃第一個站了出來,勝男淚眼模糊中,見到這位白發如銀的老太妃,拄着龍頭拐杖,顫顫巍巍,卻怒意勃發、氣勢迫人。這位慈惠太妃出身宇文世家,算來同天南霹靂門的宇文老太君份數姐妹,連這剛直的脾性都如此相似。
“太妃,如今真相不明,莫要動怒,身子要緊。”宇文月忙出來相勸。
“這裏還輪不到你插話!”慈惠太妃把龍頭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宇文月只好退下。
“爾等退下!”倒在座中的遠濤帝掙出一句話,連連揮手,在場諸人知暴風驟雨将至,亟盼脫身,紛紛退出廳外。
“岳相……留下。”遠濤帝努力朝勝男和吾德親王擠出一個笑容,示意他們暫退。
方才還烈火烹油般熱鬧非凡的玉宮,瞬間便清冷空曠,只餘一老一少君臣二人。
遠濤帝擦了擦嘴角鮮血,鎮定自若地望着岳向天,甚至還帶着一抹微笑。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歷史果然是一個循環的怪圈!
岳向天眼中的遠濤帝逐漸模糊,一個同樣蒼白、同樣清秀、同樣命懸一線的年輕帝王,浮現眼前。
“岳大哥……”那樣虛弱卻鸩心的呼喚穿越虛空地飄來,岳向天打了個寒戰,卻原來是遠濤帝的聲音:“岳相,朕知你沒害朕……你一直……對朕很好。”
岳向天本以為遠濤帝必然怨毒以對,卻不料是這般溫軟言語,一時倒塞住了。
“年幼時,你懷抱朕批閱奏章……大一些了,時時考問書簡。朕頑劣,往往不能對答,岳相你嘆氣的樣子,讓朕想到早逝的父親……還有十三歲那年,朕離宮出走,你帶着大批褐衣衛,翻遍了京都每一寸土地,找到朕的時候,朕已準備領受教訓,你卻跪着抱住朕……抱住朕。”遠濤帝說着,便帶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大滴大滴的淚珠自頰邊滑落。
岳向天伸手欲替遠濤帝拭淚,後者卻往後一縮,正了正身子,啞聲道:“岳相,你視朕如子,可是……朕卻并非岳相之子!”
此語如巨錘,砸落岳向天心胸,這十幾年來,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麽?為了這江山社稷,殚精竭慮、宵衣旰食,把這個襁褓中的嬰兒,一手教養成帝王才具,還想把愛女相嫁,繼續輔佐江衛的下一代!
岳向天無語向蒼天,被自己的忠烈感動得老淚縱橫,幾乎想要即刻奔赴宗廟,叩問武烈帝在天之靈。
“岳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還不明白麽……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你……太強大了!”遠濤帝讪讪地笑着,目中盡是頹色,“若朕不是大衛之主,朕定然認您作父!”
遠濤帝用了一個“您”字,他對這權臣的敬重,實是沉甸甸的。
遠濤帝又接連咯出好幾口鮮血,卻依然帶着淡然的笑意,緩緩說:“岳相,跟先帝崩時一樣,朕的江山,不能給你!這是遺诏,朕已拟好,另一份,在吾德皇叔手中……玉闕之外,是北郡缪大将軍的三萬精兵,朕知道這困不住你,只是,兵戎相見,你多年來籌謀的苦心就白費了!你只想做一個執掌天下的能臣,而非身負惡名的篡位之君,不是嗎?”
岳向天目眦欲裂,這年未弱冠的兒皇,竟有這樣可怕的讀心之術,天若假年,他會是一個不遜于武烈帝的曠世明君。
“江吾德外儒家內陰謀,老臣絕容不下他!若帝位傳于他家,則兵戎之禍只在眼前。”岳向天憤憤然,再看遠濤帝時,卻只剩下一息奄奄,他痛心的搖搖頭,喚外間近臣入內。
江勝男第一個撲近前來,拉住遠濤帝手,後者露出一個悲哀的笑容,以微弱的聲音說道:“姐姐,此後……生受你了。姐姐……咳咳咳!”遠濤帝的眼角開始流下血色的淚水,怵目地悲涼,“姐姐,若有來生,你我都別生在這帝王家吧,我随着姐姐,每天都去……喊山……喊着:你好嗎?你好嗎……”遠濤帝枯瘦的手在勝男掌心中,逐漸失卻溫度,玉宮忽然劇烈震動了起來,又是一波餘震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