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冬祭（1）
更新時間2012-5-10 19:43:33 字數：2035
“公主，禮部尚書葉公廉那老兒，必死！”新任禮部郎中溫歧一面引着江勝男檢視冬祭用品，一面語出驚人。
“大膽，葉公年歲雖大些，身子向來清健，如何便死？”公主出語相責，面上卻仍帶笑意。一年一度的迎冬祭典是四時祭中最重要的一場，遠濤帝畏寒，便将主持祭儀的重任交給勝男。籌備之責按例由禮部承擔，因溫歧是公主提拔的新貴，自然知恩圖報，各項事宜均安排得井井有條、盡善盡美。
“呵呵，”溫歧讪笑道，“他若見了我的祭文，怕不要羞死！”
江勝男噗嗤笑出聲來，這個溫歧，狂妄自大也真是到了極點，坊間都傳為奇談。但他也确實有才，一個如此有才又如此狂妄之人，很難形成朋黨，更難向他人低頭，實是官場中第一等單純之人。再加上甚是忠心，倒不失為一個趁手之人。
“咦？這幾只……”勝男指着籠中豢養的錦雉，皺眉不悅。
溫歧見這幾只錦雉垂喪着腦袋，毛羽稀疏，病骨支離的模樣，怒道：“公主，全是西林苑那幫混蛋搗的鬼，整日跟禽獸為伍，連這點小事都給我們下絆兒！待臣去西林苑好好懲治那幫沒腦子的東西！”
勝男搖搖頭，自從薛堅死後，西林苑新任苑長便換上了岳賊的人，這錦雉乃冬祭的重要祭品，萬不可出了差錯。她一轉念，對溫歧道：“你去尋蕭世子，無籌居珍禽坊何愁沒有幾只神氣矯健的雄雉，記得，定要親自去辦！”
溫歧領命直奔無籌居去了，到了無籌居外圓內方的幣狀大門外，見了宇文府的馬車停在外間。溫歧尋思，敢情月神也來了此間，他負責此次冬祭的禮佛儀式，怕是也缺了甚物事，來此處告擾。
正想着，內裏便擾攘起來，溫歧入內一瞧，好嘛！各色人等穿梭往來，比趕集還忙。溫歧眼尖，見着無籌居大管家清羲正同月白棉袍的月神立在一塊，即刻迎了上去：“月神、大管家，忙呢？溫歧讨擾了。”
大冷天的，清羲卻一頭汗，匆匆拱手道：“溫大人，此刻有急事，怠慢。”一面指派着：“戳子，野山參要最枯的！稱砣，天山雪蓮、優昙花都要，都要！”
溫歧一頭霧水，宇文月輕聲道：“有世子極看重的人受了重傷，宮中禦醫都束了手，此刻來取良藥。”
“這……”溫歧雖狂，也知人命關天，更何況是蕭逸之看重之人，比幾只錦雉自然貴重，倒不好開口。
清羲跟着蕭逸之日久，在生意場上亦是縱橫往來，足可獨當一面，此刻雖忙卻不亂，對溫歧道：“溫大人前來，必有要事，是清羲怠慢了，請講。”
溫歧扼要說了錦雉之事，清羲揚聲道：“珍禽監，珍禽監！”
宇文月身邊仆從篁音道：“大管家，珍禽監方才去取孔雀膽了，小人倒熟識珍禽坊，如大管家信得過，便讓小人帶着溫大人去選錦雉吧。”
清羲忙不疊點頭，篁音說一聲“請”，溫歧便随了去無籌居珍禽坊。
坊內盡是溫歧平生未見之珍品，那些通身粉羽的長腳鳥兒據說來自極南國度。尾羽長達兩丈的天靈鳥卻是南越國鳥，據說每日需食用僅南越出産的芨芨草種子，難為養得這樣溜光水滑。另有一方冰窖內搖擺着十數只肥碩的白肚黑背大鳥，卻是直立行走，當真奇哉怪也。這些珍禽，尋常苑囿固然百中無一，便是皇家的西林苑，亦大大不及。
溫歧五色目迷，嘆賞不已，卻見篁音一指：“那便是錦雉苑了，請溫大人自選。”
溫歧見這數十只錦雉皆昂首凸肚、器宇軒昂，比之西林苑的進的那些強了不止百倍，啧啧贊道：“都是上佳之品啊，我瞧這無籌居，直讓東海龍王甘拜下風了。”
溫歧嘴上說着，目光卻早銳利地掃過兩三遍，盯着了三只雄雉格外鬥志昂揚、精神飽滿，尾羽也最是修長燦爛，陽光下散出幽幽藍紫光芒。
“就這三只吧。”溫歧道。
篁音順着溫歧所指，贊道：“溫大人好眼力！果然神鳥！”
*****
十二月初一，陰雲密布，天宇穹廬都籠在一片灰暗之中。自巍峨輝煌的禁宮內，卻行出大隊車馬，正是前往四坎壇舉行冬祭大典的儀仗。
“這雪性急了些。”涵郡王呼出一口白霧，戴着鹿皮手套的左掌便接上了一片精美的雪花，他将接着雪花的手伸進近旁馬車飄窗內。
車內忽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一把女子聲音責道：“涵哥，明知濤弟吹不得風，還這般莽撞。”江勝男在車內，用雪熊皮将遠濤帝裹得更緊了些，心下也有些不安，冬祭大典，原為祈求上蒼普降瑞雪，兆慶豐年。然而，這場雪，實在來得不合時宜。
因雪天路滑，到得四坎壇時，吉時已至，那捧着祭文、領着祭品的禮部郎中溫歧早在雪中凍得瑟瑟發抖、抖手跺腳。
江勝男扶着遠濤帝出了馬車，見一片茫茫之中，文武百官、宗親貴胄皆整齊列隊迎候，就連那氣焰熏天的權相岳向天亦列在隊中，濃眉上覆了一層淡淡白霜，顯是已候了些時候。
“臣下恭迎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勝男随着衆人一同下跪，卻第一個站起身，替遠濤帝答道：“傳聖上旨意，免禮平身。”
衆臣下起身之際，勝男眼光早掃過場子幾圈，以她六識通靈之能，并未見什麽異常，只是站在前排的獻祭百姓穿得有些單薄，雪中久候，不免……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一名褐色單衣的漢子腳邊，只見這人腳邊積雪已化作薄冰，岳向天、宇文月等人有這般內熱自然不足為奇，但一個百姓……
江勝男略皺皺眉，對溫歧道：“溫卿，你可知罪？”
溫歧一愣，反思一番，實不知錯漏何在，忙下跪道：“臣惶恐，實在不知，望公主明示！”
壇下諸人聞聽此言，亦不得要領，岳向天鳳目微閉，左掌輕輕摩挲藍山玉佩。
冬祭（2）
更新時間2012-5-11 21:24:32 字數：2414
“今日嚴寒，百姓們衣衫竟如此單薄，難道不是禮部之失？”勝男此言一出，溫歧先未告罪，禮部尚書葉公廉身子一震，忙排出大臣隊列，躬身跪倒，告罪道：“微臣有罪！”一面忙示意禮部給事給衆百姓分發棉衣。
江勝男目中淨是慈色，點頭道：“合該如此，本宮今日着此羽服尚覺嚴寒刺骨，何況百姓？我等衣錦，皆百姓一針一線所制，需知感恩，方能享國。”
“公主之言甚是！臣等拜服！”壇下衆臣皆山呼，百姓們亦叩首謝恩。
果然有詐！勝男在心中暗道，她此舉除了示民以善之外，更坐實了一個猜測，這些百姓全是禮部尚書葉公廉親自安排，自己真是百密一疏啊，只想着祭品祭典由自己人手操辦，竟将獻祭的百姓遺漏。
“儀啓！”溫歧見皇上已安頓在透明暖閣內，眼看着雪越下越大，時辰又耽擱不起，雖則公主未曾示意，仍是亮起了嗓子。
江勝男伸展開了五尺寬的雪鶴羽禮服，高聳的望仙髻上鑲嵌着堪拟皇冠額珠的明珠，象征天子祭儀的玄色組绶絡白玉規整地擺蕩在禮服兩側，發出叮當悅耳之聲。她今日以大長公主之尊代天祭祀，并無成例，只比照着天子之制，各色皆是高貴已極。
江勝男一步一步登上通天旋階，遙望着四坎壇上代表冬神的白色大纛，似覺冷風浸骨，無有盡頭。忽然，一陣狂風驟起，臺下衆人皆驚了一跳，那面大纛竟咔嚓一聲，攔腰而斷，朝着江勝男筆直倒将下來。
溫歧離得最近，奈何手無縛雞之力，腳下猛一發力，險些滑倒。還是龍禁衛首領昭明，第一時間突出重圍，單手支纛，免了一起禍事。江勝男趁着此便，在昭明耳畔低低言語了一句。此後，她渾如無事發生一般，繼續優雅高貴、儀态萬方地登頂四坎壇。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四方順成，萬民息止。”溫歧開始朗誦他的得意大作，确是抑揚頓挫、音節铿锵，可堪天聽。
禮部尚書葉公廉聽在耳中，只覺刺耳異常，不經意間卻見了前方岳相正輕撫藍山玉佩，食中二指忽然重重絞在一處。這個動作，如此熟悉……在西林苑薛堅死前、中宮殿衆宮人死前……皆出現過，今日，又是誰的死期呢……葉公廉心內暗暗冷笑。
“獻祭！”溫歧誦完大作，頓感精神百倍，聲音洪亮異常。
純白的牛羊豬三牲溫馴地立在祭臺上，自小便養尊處優的它們，再也料不到，今日卻是亡命之期！
外罩正紅色錦緞的鐵籠內安放着冬祭最重要的祭品：錦雉。
江勝男親自上前，倏地拉開錦罩，她的雙目似被刺傷，背轉身子，不忍再看。
“牝雞！竟是牝雞！”臺下有人已嚷了出來。
溫歧也早呆住，這籠中關的哪裏是自己親自揀選的那三只健碩的雄雉，竟然變作了三只被啄斷了尾羽、醜陋不堪的母雞！
“牝雞！是牝雞啊！”臺下有蒼老的聲音大聲悲泣，“不祭而雪！大纛自毀！妖孽啊！國生妖孽啊！”
各類議論即刻轟然炸響，一瞬前仍寂靜如雪的四坎壇已化作衆口铄金的西市。
只怕還有更厲害的招沒使出來吧！江勝男與岳向天對望一眼，皆自對方眼中看出深濃的墨色，無法穿透！
溫歧仍沉浸在極度震驚當中，江勝男一揮羽袖，朗聲道：“百姓獻上祭品！”說着向溫歧遞去一個示意的眼神。
溫歧畢竟熟識禮制，雖在慌亂中，仍清晰道：“獻嘉禾，祈豐年！”
壇下百姓中緩緩步出一人，雙手捧持去歲最豐碩的一束嘉禾，亦步亦趨地走上石階。江勝男微笑地伸出雙手，準備迎接這祥瑞征兆，餘光卻掃過他足底留下的淺淺水痕。方才內勁化雪，此刻足印輕淺，分明便是——有詐！
那獻祭百姓走至距江勝男尚有三步之處，忽而停下，猛擡頭對上這帝國最高貴的女子，夷然無懼，大聲道：“長公主，草民雖躬耕為業，亦略略讀過些詩書，現有一句話未明，還望公主指教。”
江勝男點頭。
那百姓誦道：“‘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這句話，何解？”（注：母雞是不可以在早晨打鳴的。倘若母雞在早晨打鳴,這一家子就完了。）
江勝男正待答話，壇下暖閣中卻忽然走出明黃身影，正是遠濤帝見勢緊迫，不顧嚴寒，厲聲責道：“大膽刁民！竟敢将朕之皇姐比作牝雞！咳咳咳……”
獻祭百姓忙轉頭向遠濤帝跪拜，道：“草民死罪！皇上明鑒，古訓雲：hougong不得幹政！即便皇上龍體違和，也請以社稷為重！今日，就算要了草民的腦袋，草民亦萬萬不敢将嘉禾獻予女主！來年若遭天譴，草民萬死難辭其咎！”
“你……”遠濤帝氣極，幾乎站立不穩，勉強順了順氣，道，“長公主并非hougong，乃朕之長姊，宗室中血統最純之聖血金身！當年開國之君肇慶帝年長無子，本欲立流鳳公主為嗣，若非流鳳愛子情切，将帝位直接傳予其子毓歆帝，我江衛第二代國主之位，便已落在女帝身上。如今朕體弱多病，又無子息，咳咳咳……”
遠濤帝話已至此，壇下衆人再愚鈍，也知其意，均驚異萬分、矯舌不下，幾乎不敢置信。江衛雖承平日久，并不如戰時那般注重男丁，民間即便舉了女孩，亦是一喜。但男貴女賤，男主外女主內，男承家業養老送終，女承母訓終歸別室，這亦是天經地義之事。自古來便是男為天，為君，為官，為父，為夫，何時有女人掌權之時！那天地倫常豈不颠倒，世間萬物豈不失序！岳向天雖氣度恢弘，此刻卻也心神激蕩，女帝！好一個女帝！江遠濤、江勝男！你們好膽色！
“既如此，草民今已罪犯欺君，不可茍活于世，便……”那百姓作勢欲撞向石階自裁，卻忽而中途變位，筆直沖向江勝男，手中嘉禾一散，露出銀光耀目的匕首！
異變突生，離得最近的溫歧已成驚弓之鳥，雖拼力護駕，奈何腿腳酸軟，合身一撲翻倒在地。昭明遲疑片刻，方才飛掠出陣，卻已聽到公主驚叫一聲，鮮血“噗”地激射入空。
遠濤帝有心無力，涵郡王力排宗親而出，早已晚了，玉璁和蕭逸之一個養傷、一個救死，今日皆未出席，郦宣城帶同羽林衛防護周邊安全，離得更遠。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月白色身影破空而出，拈花指力後發先至，但他指尖甫觸“百姓”背部之時，便已覺有異，再向他頸上一搭，脈息全無，竟早已斃命。
“公主！”這月神忙棄開刺客，俯身抱起勝男，急聲呼喚。
江勝男一手捂住肩頭創口，另一手中仍執着匕首，對着月神微微一笑，以幾乎耳語的聲音道：“宇文侍郎，你出了名菩薩心腸，若我沒記錯，初次見你時，連同玉璁過幾招尚且不願。今日，為了勝男，倒一指便斃了一條性命。果真……
忠心！”
冬祭（3）
更新時間2012-5-12 21:30:09 字數：2023
江勝男話裏有話，多虧了今日大雪，她依據內勁化冰的跡象，一早便覺出這獻祭的百姓有異。在他步步緊逼之時，亦已體察出這刺客意在自刎以惑民心，故将他垂死之音屏蔽，并奪他匕首，自傷作出被刺假象，以亂敵陣營。方才大纛倒伏之際，江勝男又已暗自吩咐昭明無論發生何事皆不必救駕，便是等着那伏在暗處的敵人，因擔心刺客身份暴露而自亂陣腳，出手滅口！
宇文月輕阖鳳目以掩飾其中悔色，他實在不該懷疑這刺客的職業操守！他的使命只是自刎階前，絕非刺殺！關心則亂……當日宣城入長河幫救人之際，自己曾這般責他，如今自己卻也身陷其中……宇文月心頭忽然浮上微苦的甜蜜，佛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心……動！
這不過一瞬間事，待昭明、涵郡王等人奔上祭壇，江勝男已自起身，示意道：“多虧宇文侍郎相救，本宮無事。”
“來人，将這一幹刁民盡數關入刑部大牢，着大理寺嚴刑拷問，若尋不出幕後主使，哼哼——”岳向天一揮袖間，鳳目中兇光直逼大理寺副卿邵翁，道，“邵卿家，本相聞聽你新入大理寺，專司重刑，近來偵破不少大案，着實得力。今日公主遇刺一事，本相便全權交托你了！”語氣強硬無比，不容反駁。
那邵翁乃大比之期，同溫歧一并被江勝男一派皇黨破格錄用的官員之一，因他為人審慎，不若溫歧那般張狂自傲，這些日來又勤勉于事，本并不引人注目。但不論他如何克己，皇黨的出身終究矚目。
今次岳向天将這燙手山芋丢予他，此刻兇手已死，漫說這些百姓大有可能無辜受累，即便屈打成招，也定無真正幕後可言。這大理寺副卿之位，可謂岌岌可危。一個不慎，更可能丢了性命。
江勝男見岳向天用心如此刻毒，也不示弱，當下分開衆人，快步下壇，在這群戰栗的百姓面前站定，溫言道：“諸位請起，本宮知你們皆屬無辜！皇上在此，無人可以大造冤獄！”衆百姓素知大長公主仁厚之名，剛又親身經歷她加衣之暖，見她出面，恐懼之心才略略好轉，卻仍俯伏于地，不敢起身。
江勝男轉向岳向天，問道：“岳相，下了這半日的雪，積雪已甚深。敢問你的足下，為何片雪皆無，只有薄冰，亦大半皆化？”
衆人聞言，均注目于岳向天腳下，見果如公主所言。再各自顧看自己足下，大都雪積盈踝，只宇文月、涵郡王及兵部數位武将腳下積雪化冰，但都不及岳向天的程度。稍有常識之人自可推斷，這是由于內力深湛之故。然而，以岳相之威勢，誰又敢直撄其鋒，一時間，群臣噤若寒蟬，死寂一片。
“哈哈哈哈，自然是岳相功力深湛之故，內勁陽剛，能于肌體遭受不利時自動抗禦，這嚴寒便是外間挫折，內力自然反彈，融化積雪，保護肌體。”談笑聲自宗族世家陣營傳出，衆人回顧一看，卻是站在列首的宇文世家宗主宇文皿。
宇文族中子弟多有在朝廷任要職的，但這宗主卻只擔個虛銜，并不出席朝會，故此次是江勝男自滴骨驗親儀式後，第二回見到宇文皿。她如今已确知宇文月為岳向天辦事，但這宇文皿卻怎麽在此刻出言，擺明了不給岳向天臉面？
這念頭閃過，江勝男對着宇文皿微笑道：“宗主旭陽功深湛，果然見識高明。”又指着衆百姓腳下，道：“那麽，這些百姓們腳底皆積雪深厚，顯然并無內力，由此已可斷定，他們之中，并無刺客同黨！”
“公主，臣有話說。”六部官員中，排衆出席一人，面如重棗、虎視鷹隼，一部剛須根根直立，氣度雖不及岳向天恢弘，卻更增幾分嚴刻，望之令人生寒。正是刑部尚書黃都寧。此人主掌刑部多年，堪稱岳氏股肱，十分得力。
“我大衛法典，堅執不可漏網一人，雖則元兇已死，但疑犯仍衆，只憑身無內力就判定無罪，不免孤證，絕難取信！依刑部慣例，需經過‘十八羅漢’，才有幾分可信。若邵大人手頭無得力屬下，臣的刑部倒還能予以援手。”黃都寧深體岳向天之心，将大衛刑律幾番修訂，刻寡益甚，若落入了他所謂“十八羅漢”之手，歷經了那慘絕人寰的三十六道酷刑，即便大羅金仙亦返魂無術。
江勝男入朝以來，素以仁愛立身，此番若因一己被刺，而連累這數十名無辜百姓枉死，則此前努力盡皆白費。她眼望着蜷縮在地，磕頭不止的百姓們，心頭戰栗：好奸惡！她不由在袖中将拳頭握了又握，“咔嚓”一聲折斷了一枚指甲。
“主上！這刺客有異！”龍禁衛首領昭明忽而大聲言道，一面将那刺客屍身提至江勝男面前，指着他左面，跪奏道，“公主請看，此人左頰膚色有異。”說着，以雪水輕輕擦拭刺客左面，竟漸漸顯出紅紫可怖的疤痕，足有一枚衛幣那麽大。“依屬下經驗，必是剜去了刺青紋身！”
江勝男暗贊聲好，對黃都寧道：“黃大人，敢問何人會在左頰刺青？啊！何人？”
“回禀公主，只有身犯重罪，被處鉗刑之人，才在左頰刺青！”一直沉默不語的大理寺副卿邵翁禀道。
“很好，邵卿家果然精通衛律！那麽，黃大人，此人左頰刺青雖已不可辨識，但依你之言，我大衛律寧枉勿縱，這人總有四十歲年紀，你便着刑部将近二十年卷宗翻查一遍，務必排查出這名身獲鉗刑的逃犯！若不能夠，便是辦事不力，欺君——罔上！”
岳向天哈哈一笑，道：“公主，如此一來，刑部怕有半年無法正常辦公，而邵大人的大理寺又需日日夜夜審問人犯。我大衛律該由誰維護？不如以繁化簡，着刑部與大理寺聯手調查刺客身份，更為有效。”
冬祭（4）
更新時間2012-5-13 20:16:35 字數：2049
江勝男見岳向天已退讓一步，便也不再相逼，正待回身，卻聽那黃都寧朗聲道：“公主，禮部郎中溫歧以牝雞充祭，罪犯欺君，實乃滔天之惡，請處以極刑，誅滅三族！”
江勝男蛾眉微蹙，尚未答話，那黃都寧又是一拜，中氣充沛道：“公主，龍禁衛首領昭明臨陣退縮、護駕不力，按律當斬！”
這一下，不僅江勝男大怒，連龍禁十二衛皆齊齊出列，跪伏于地，道：“主上，屬下願與首領共擔此責！”
此時，負責外圍防事的郦宣城卻闖了進來，他作為郦氏嫡長子，雖承襲了龍城将軍的封號，只因國無戰事，于實務上，卻身負着戍衛京都的重責。而龍禁衛作為江衛至高統治者的近身護衛，與他在防務上多有交集，彼此皆是熱血男兒，惺惺相惜，已成知交。
郦宣城見龍禁十二衛盡皆跪伏于地，面有哀色，不由起了同袍之念，當即入其隊列，俯身先拜暖閣中遠濤帝，繼而向着江勝男與岳向天道：“皇上、公主、相國，自龍禁衛回朝以來，恪盡職守，于微臣防務事宜亦大有見教，今日刺客狡詐，防不勝防，昭明即便有錯，亦罪不至死，懇請瞧在過去大功，從輕發落！”
岳向天斜睨一眼郦宣城，心下不悅，自己已默認了凝兒與他的事，外間人都将這郦氏嫡子當作了相府半子，此子竟還這般不識趣、不知機！
岳向天從鼻中哼了一聲，對宣城一拂袖，道：“不關你事，快行開。”語氣完全似對家中小輩，全不以他龍城将軍、羽林軍統帥身份為意。
岳向天一拱手，算是對遠濤帝行了禮，便轉身對着部院大臣、親王世家，大聲道：“欺君之罪，本應淩遲處死，今按斬首棄市，已是從輕發落，諸位，以為如何？”
以刑部尚書黃都寧為首的一幹岳黨，自是唯岳相馬首是瞻，齊齊跪下奏道：“臣等附議岳相之意！”
邵翁上前一步，道：“皇上、公主、岳相，請将人犯交由大理寺審理、發落。”他與溫歧同科同榜，皆是帝黨，自然唇齒相依，此刻唯有盡力護持。
“哈哈哈，邵大人這回倒冒進得很，只可惜，二人大罪已坐實，實不需再勞動你這位神判。再者，我那‘十八羅漢’有幾日不曾動作，怕手法生疏了，正需練練。”黃都寧獰笑道。
那昭明一臉不屈之色，溫歧卻早吓得腿腳酸軟，癱坐在地。江勝男沉着臉色，回望了涵郡王和皇上一眼，溫歧祭品之失，衆目睽睽，實無可辯駁。至于昭明，卻是奉了自己密旨，但若當衆揭露，一則孤證并不足信，二者方剛被刺的心機和假象便被暴露，實在不能……
岳向天見江氏姐弟三人皆沉默不語，知他們已是默認，心中十分滿意，對着遠濤帝一揖道：“皇上，既然臣等所見相同，便請皇上下旨吧！”
此刻，下首跪着的一幹百姓忽然起了騷動，打頭的一名青年漢子對着遠濤帝和江勝男三叩首後，微帶顫音道：“皇上、公主，草民……草民有幸獻祭，萬分……萬分榮幸，絕對沒存了半點不敬的心思，可……草民們中間混進了這麽個刺客，讓皇上和公主這樣為難，草民……草民甘願蹲大牢！”
這些百姓皆是禮部尚書葉公廉揀選的替罪羊，但凡稍有門路、或賄賂了錢財的，都不曾入選。故跪在階下的均是衛國最赤貧無依的佃農，過着受盡欺淩、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們平日便也聽聞岳相法令苛刻，新拜的大長公主卻慈和愛民，只是肚皮尚且填不飽，也沒有閑心多想這些。
只是今日親臨了，才教曉得什麽是專橫跋扈、什麽是仁心愛民，百姓們是最柔順的，但教有一口飽飯、一件薄衣便能勤勤懇懇耕作一輩子。更何況，大長公主如此尊貴，卻親自為他們加衣，不惜得罪權相替他們出頭！大衛的百姓，也是有血性的！哪個不是知恩圖報！
青年漢子的話動了群情，衆百姓紛紛請命：“讓草民們蹲大牢，放了兩位大人吧！”他們只以為公主替自己開了罪，便連累了那兩位大人，又豈會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但這份質樸的善意和感恩之心，已足叫人動容無語，江勝男默默紅了眼圈，遠濤帝兀自立在暖閣外，昂頭無語，雙手緊緊攥着雪熊裘，微微顫抖，在大雪中凍得通紅。
岳向天卻絲毫不以民聲為意，灑然一笑，道：“哦，老臣糊塗了，皇上龍體抱恙，只怕無力執筆，既如此，臣只好鬥膽代勞了。”說畢，竟闊步邁向暖閣，走近禦幾，提起禦筆，沾了朱砂，在明黃的空白禦旨上沙沙而書，未幾，這權臣展開诏書，朗聲宣讀：“聖旨：溫歧罪犯欺君，昭明護駕不力，着斬刑！”
岳向天頓了頓，對跪着的百姓道：“依律該将溫歧族人降血品，夷三族！既然他如此得民心，本相便順民意，特赦了溫氏族人！”
言罷，岳向天雙手“啪”地阖上禦旨，喚上黃都寧，随手将旨塞在他手，道：“速速辦理。”說完轉身對遠濤帝道：“皇上，天氣涼了，也該多避風雪，有些時候，還是在宮中納福，好多着呢。哼哼！”
場中岳黨之外的各色人等便似做了一場噩夢，給岳向天狂悖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焉知岳相此刻內心亦掀起萬丈波瀾，自有知遇之恩的崇武帝崩後，岳向天便主理朝政，期間歷經多少險阻，遠有皓彥帝弱冠之年，策動宗親死衛謀殺的“冠日之變”；近有皓彥帝崩時，以“千日離魂散”脅迫的換代危局。每一次皆在他岳向天手中化解，皓彥帝與遠濤帝兩代帝王皆要仰他鼻息。
但岳相在外間仍是将臣子之份盡量周全，并未露出過于明顯的逆跡。
只是，今次……這些跪伏于地的百姓，卻第一次動搖了他堅定高傲的內心，令從來以江衛功臣自居的岳向天，第一次生出了“亂臣賊子”的恐懼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