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治縣(1) (1)
更新時間2012-3-29 20:38:19 字數:2514
三年後,京都,雪。
攬月樓外的甬道上清晰地顯出四道車轍,孤清地延至不可知的遠方。
攬月賭場內熱鬧空前,全天下最豪富的賭客濟濟一堂,金絲楠木打造的賭臺上擺着四張玉牌,分別寫着“玉”、“月”、“蕭”、“郦”四字,在每張玉牌底下是成串的籌碼,高高隆起堆成四座小山。
一名紫髯碧眼的西域胡商從左至右地掃視着四張玉牌,額頭的汗珠滾滾而落,右手緊握拳心,幾乎要摳出血來。終于,他雙眼一閉,将手中籌碼按落在“月”字牌面下,“丁零當啷”,一枚黝黑的籌碼滾落在案,美豔的荷官用金秤将籌碼擺正,脆聲道:“胡爾商戶薩米爾頓,一百萬。”
堂上衆人不由發出唏噓之聲,這一個籌碼,市價高達百萬衛幣,幾乎可抵得上豪富之家十年積蓄,這胡商着實下得狠手。
不過,攬月賭場內,永遠都不缺乏“意外的驚喜”。
一名布衣方巾、貌不驚人的中年人輕悄悄地走到臺前,忽地将一個青布包袱置在案上,正對“玉”字。包袱散開,整整齊齊的籌碼密密麻麻,城池一般,饒是目力驚人的荷官亦無法清算,只得取了下來,一枚一枚細數。
賭場內鴉雀無聲,只有籌碼相互碰擊的脆響鈍鈍地點在各人心頭。
“全押了!”不知誰人高呼一聲,呼啦啦一片籌碼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原本觀望的人群紛紛掏空錢囊,未帶足現銀的更是疾速前往攬月銀號提取現款,導致一向銀根充足的銀號不得不從無籌居總部急調款項。
一名排着隊等候提現的富家子抹抹額頭的汗珠,急道:“快些啊,快些。這麽天大的一筆款子下去了,拼着傾家蕩産,只要四人各投一枚籌碼,哪有不翻上十倍的理兒……”
另一名帽檐低垂、甚是低調之人卻在心底暗暗盤算:“雖說前幾局下來,宇文公子同那玉璁并駕齊驅,但京都宇文氏是何等人家,鼎鼎大名的‘月神’是何等樣人,最終自然是宇文公子勝出。到時,我那些白花花的衛幣全變作了黃澄澄的赤金,呵呵,哈哈……”一面想着,一面禁不住笑出聲來。
此刻,無籌居主人蕭逸之卻似渾不知情,只在北上的車廂內蒙頭大睡,直到一枚鴿卵無意間落入車簾內,他才略略睜開淡褐色的眼睛,兩指微一發力,鴿卵應聲而碎,露出其內淡金色便箋,皆以上古蟲鳥文寫就,即便飽學之士亦無從辨識。
他只瞥了一眼,便長長伸個懶腰,暗道:“清羲那小子,下得好藥引!只區區九百萬衛幣就掏空了上百富戶的錢袋,這樣的局再持續上一年,該有多大收益……這還真虧了玉老大的人皮面具……”蕭財神此刻并不知曉,僅僅一年之後,他設立的這個“藍山玉局”,幾乎将衛國的權貴階層作了次大洗牌。
車窗外的雪原茫茫無際,凜冽的北風開始透過厚厚的熊皮氈子,刺痛蕭逸之的肌骨。他在夢中輕輕喚了一聲什麽,隐在彤雲之後,新年的朝陽便已漸漸顯出金輝,蕭逸之乘坐的車輪亦堪堪駛入帝國北疆小鎮唔同呼喇。
與此同時,玉璁、宇文月與郦宣城三人的車駕亦抵達了他們即将展開決賽的戰場,标志着“藍山之會”正式進入為期一年的決勝階段:理政邊陲。
這“藍山之會”乃衛國中興之君高堯帝與當時的攬月樓主共同興辦,起因原是個賭局,瞧誰有法子選出帝國最優秀的青年。可最終選出的青年,卻是名垂千古的“壽子”!
高堯帝及嗣帝爵歆帝在壽子的輔佐之下,理內政、興吏治、賞農耕、拓疆土,五十餘年間,竟使得衛國藏富于民、兵精糧足,收複了被鄰國侵占的失地、鞏固了中央大國的地位。
壽子在政事上才幹卓越,著有《壽子》一書。在武技上亦有非凡造詣,開創了影劍門一派。爵歆帝崩後,壽子退隐入道,弟子代代相傳,将他的思想發揚光大。
自壽子後,每三十年舉辦一次“藍山之會”遴選帝國最優秀的青年,便成了衛國數百年未曾間斷的盛事。
此次盛會,照例由皇室與攬月樓共同興辦,通過将近一年的層層篩選,最終确定了宇文月、蕭逸之、玉璁與世代為将的龍城将軍郦宣城四人為候選人。
踏過唔同呼喇貧瘠的土地,目睹邊城小鎮焦渴的目光,蕭逸之心中暗道:“為政之本,首在富民。民富則知恥,知恥則號令成俗刑罰不犯。若論賺錢的手段,天下間舍我其誰!”
南越的山地小鎮淩原則正相反,土地富庶、物産豐饒,外加百姓勤懇質樸,本是一處天賜的樂土。只是……郦宣城的車馬尚未停靠穩當,縣衙內即傳出急迫的鼓點聲,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間四散無蹤,處處關門閉戶、樂土化作死城。只一名衙役匆匆奔至郦宣城車駕前,面無人色道:“李大人,南賊來了,快請入內躲避!”
郦宣城世代功勳、滿門忠烈,如何能怕了這幾名賊子,當即亮出調兵符,将縣內數千兵士列作遁甲方陣,以三奇三正之術守于南賊必經之處。
這名帝國最英勇善戰的年輕将領暗道:“富國必先強兵,待我苦練一支精兵,徹底殲滅南部蠻族勢力,淩原自然不治而興。”
宇文月遇到的情形似乎較前兩位複雜得多。自踏入西陲小縣尤闌後,他接連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終于踏遍全境,回縣內稍事休整後,這位新任知縣又挑燈夜戰,奮筆疾書不止。
府衙外,一幹下屬帶着重禮苦等數日,卻等來一沓公文,各人均分派到重任若幹,責任人、負責事項、起始日期皆清楚分明、無從推诿。
尤闌官僚們開始明白,自己終于撞上官場上的劫數,這位上頭特派的縣丞大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一心一意圖謀政績,顯然只為一個目的而來——升遷。
看來,這一年只得硬着頭皮扛下來,等送走了這尊菩薩,自己才有安樂日子過。既然上下一心、達成默契,宇文月的治縣事業便一日千裏、蒸蒸日上起來。
在這三位或忙于生財、或忙于練兵、或忙于吏治的同時,東越兮望山腳下卻多了一名荷鋤戴月的農夫。
這農夫每日裏只是在田間地頭與野老村婦們閑話家常,年邊節下,這外鄉人已同村人混熟了,忽而一日冠戴鮮明,帶了浩浩蕩蕩的随從入了村。官威棒和縣丞的大幡才讓村人們恍然大悟,敢情這一向同新縣太爺家長裏短來着,抱怨時局的難免有些心虛,相熟的又不免在心裏打起了小九九。
玉璁誇張地笑着,現在人皮面具上便正是恰到好處的微笑。他将玉磬般的聲線壓低,變換了另一種深沉可靠的音色道:“各位鄉親,王某叨受天恩,得轄兮望,經半月微服,深覺此處山靈水秀、民人勤謹,實乃福地。然‘以賢攝勢,得人為先。’我經數日考量,已拟定縣丞僚屬名冊,現公布如下……”
衆人方才明了,這縣太爺是選官來着。歷來一朝天子一朝臣,親信、裙帶、金銀、聲色,入幕縣府的左不過這些途徑。不過,這一回……怎麽,竟連飼牛的黑子、村東邊頭的老鄭、買炊餅的三麻子都入選了縣丞?村民們望着縣太爺高深莫測的笑容,煞費思量起來。
治縣(2)
更新時間2012-3-30 19:44:47 字數:2463
當化名肖大人的蕭逸之數完最後一筆銀錢,伸了杆長長的懶腰,才突然發覺樹立在縣衙照壁前的青石大元寶已長出茸茸一層綠苔,“春天來了嘛!”
蕭逸之圓臉上一對酒窩忽閃了幾下,幾條生財的新點子又計上眉梢,一疊聲喊道,“衙役們,快家家派發布告,喚鄉民們将鄰縣方圓百裏內新鮮青明草于谷雨前采盡,埋入地窖內儲藏,清明前旬日取出制成各色清明果子,鄰縣售賣;另告知各商鋪,趕制迎春風筝,我算準了三日內有場好東風,屆時全體挂到縣界私塾邊上;還有,各成衣鋪子的過季冬衣标價普提三成,再挂牌折扣優厚出售,務必比鄰縣惠客力度更大,記住,需得在布告上做足文章,派發小型文書;哦,險些忘了,春耕時期,當鋪多預備些青苗,可抵銀錢使……”
那縣衙忙不疊地将縣太爺這些形形色色的點子記錄下來,一面悄悄打量着面前這顆笑意融融的腦袋,尋思着,這裏頭到底裝着些什麽呢?只要随便打個哈欠,就能把方圓百八十裏地的銀子都揣進自己口袋裏……
靠着縣太爺這顆非凡的大腦袋,唔同呼喇百姓們已由一日一幹一稀變為兩幹一稀,照此發展,不日必可如傳說中的帝都百姓一般,一日三餐皆為幹飯,興許還可加餐宵夜呢!
“肖大人,就這些麽?”衙役一擡頭,見這位絕頂厲害的財神爺已然昏昏睡去。
“這位大人,好像除了賺錢,就只剩下晝寝了呃……”這衙役一面悄悄退去,一面小聲嘀咕。
當化名李大人的郦宣城檢閱完最後一隊淩原民兵後,忽然自泥土深處感受到一股萌動的力量,不由暗道:“山賊們,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看來,離決戰的日子不遠了。”
他擡起一對銳利的虎目,暴喝一記:“殺!”三百名精壯剽悍、訓練有素的兵勇齊刷刷挺起長槍,刺入湛藍的天穹,破空之音驚起一樹寒鴉。
“報!李帥!牛頭山埋伏引爆!”西面牛頭山哨兵回報。
郦宣城颔首示意,卻目視東面,片刻,東首淩陽河哨兵疾入,“報!李帥!淩陽河敵兵中伏!”
郦宣城聞言,立時揚眉掣劍,威喝一聲:“出發!”率先躍上馬背,率軍向南面山賊巢穴而去。
一路煙塵滾滾,百姓們卻習以為常,仍埋頭作業,過境之後,農地上沒有留下一個蹄印。
戰馬本适于開闊平地作戰,郦宣城的騎兵隊卻登山越嶺如履平地,細看去,原是每匹戰馬皆穿上了帶齒木屐,更兼本地土馬服于水土、熟悉地形,一頓飯工夫已馳出數十裏地。
郦宣城口中銜枚,胯下駿馬也套着嚼子,一人一騎悄沒聲息地虛掩至山頂,山賊巢穴內一片哄鬧擾攘的音聲已清晰可聞。他背對着騎士們,只以單手做個游魚姿勢,三百騎士已瞬間位移作魚麗陣形,緩緩前行。
“弟兄們,再過三日便是開春大日子啦,咱們年裏的存貨也耗得差不多啦,正好下去大大撈上一筆!”淩原巨匪蝥大胡子大聲道。
“大哥,弟兄們嘴裏早淡出鳥來!褲裆裏那只鳥……哈哈哈,也老大不安分起來啦!”“色中餓鬼”胡鶴此言一出,衆匪皆縱聲淫笑起來。
直聽得埋伏在側的民兵們目眦欲裂,一名年紀尚小的騎士念及去歲失蹤的姊姊,終于按捺不住,奮蹄一躍,坐騎長嘶數聲,頓時群馬齊鳴。
穴內衆賊聞聲有異,頓時鼓噪起來,提上兵器,便由蝥大胡子打頭,一擁而出。
郦宣城早執弓在手,瞅準了那部蓬然的胡須,閃電般開弓放箭,貫喉而過,可憐這稱霸淩原十數年的悍匪還不及言語一聲便命喪新任知縣之手。
其餘匪徒皆是欺軟怕硬之輩,見勢不妙,紛紛跪地求饒,竟無一人反抗,倒叫嚴陣以待的騎士們好生無趣。
當化名岳大人的宇文月在“九九寒梅圖”上勾完最後一筆梅花瓣的時候,他長舒了一口氣,鳳目微挑,淡淡道:“陽春終至,是放手一搏的時機了。”直聽得堂下肅立的尤闌官員們倒抽一口涼氣。
自年前新任太爺走馬上任,每日裏夙興夜寐,堪堪一個旬日內便将小縣城翻個底朝天,這些官員們每日戰戰兢兢,原本摟着小星、喝着小酒、打着牌九的好日子全毀了。本以為這太爺放完三把新火總該消停些,沒料到,這還只是個開頭……
宇文月将一扇屏風推出,上面密密麻麻寫就了下一個旬日內的事務計劃,“巡視境內十三所私塾;主考塾師三十八人,還分德行、詩文和策論三試!制定貧困村私塾新建計劃,必須細致入微到所有設施!接見今年參加會試大選的士子二十九人,贈以筆墨紙硯各一,不得從官中另撥款項!……”
尤闌教谕黃秋張讀着屏風上俊逸秀拔的字體,竟漸漸覺得這些個字跡張牙舞爪、直欲擇人而噬。官員們面面相觑,面對這般勤政的縣太爺,他們曾選擇忍氣吞聲,忍不住了也賄賂上峰、上下其手,誰知這太爺背景竟似深不可測,無人知其來歷……
當化名王大人的玉璁秘密查對完畢最後一筆賬務時,重重地嘆了口氣,不過數月之間,淳樸的放牛郎黑子搖身一變做了養護之後,已學會在采買飼料時克拿回扣。
最是憐貧惜弱、熱心慷慨的擺渡老鄭自從娶着個寡婦,便再也不肯無償搖一竿子渡船,還克扣新船隊的舵手。
童叟無欺的炊餅三自得了官中資助,開了對公熟食鋪子之後,偷工減料、見人下碟的活計那是越來越多。
人心果然、終究、畢竟是抵不過名利二字呵!玉璁苦笑着,這就是自己耗費心血時日,明察暗訪挑選的縣丞新班子!
“究竟是他們錯了,還是我……錯了?”玉璁的背影在逐漸沒去的夕陽下逾拉愈長,他不斷喃喃自語,卻找不到半點答案。
春日的田野地氣蒸騰,混雜着牛糞的滋味,鮮活而質樸,玉璁手持一把谷種,瞧着它們緩緩漏入肥沃的土壤中,心頭浮起相國岳向天所撰《岳絕書》中所言:“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我茍種之,如神用之,舉事如神,唯王之門。”
人才,是治國的基石和第一要義,岳相于治國之術确是舉重若輕、深谙法門,自己向來服膺,怎的而今……
“風過草伏,東風而東,西風而西,南風而南,北風而北。”玉璁耳畔隐隐傳來一陣歌聲,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吟唱之人絕非庸手。他索性翻身仰卧,以帽覆面,以同調歌問道:“風從何來?”
來人答曰:“自心中來。”
玉璁問:“方心寸亂如何?”
答曰:“以風拂之。”
“風從心來,心由風拂,風拂草偃……”玉璁直直坐起,草帽跌落下來,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詞。
“以草喻民人,風喻法度,心喻法治……環環相扣、生生不息,這豈不強勝純以人力治人……”那吟者雖漸行漸遠,這幾句似偈非偈的話卻仍随風飄過,玉璁聞言,忽的一躍而起,“法治!是法治!”
治縣(3)
更新時間2012-3-31 20:11:19 字數:2267
《選賢舉能法》、《推任法》、《檢舉法》、《公職人員法》、《商法》……玉璁這位縣丞“王大人”已經在數月之間推行新法數十部,這在州郡亦屬罕見,更何況兮望這個小小縣城。
半月後,玉璁端坐縣衙,幾乎閑出鳥來。
怎麽能沒一點兒糾紛呢?像殺人越貨這樣的大事自然不常發生,但制定新法後,幾乎延伸至百姓生活的每個細節,好像踩踏青苗、偷采鄰田,又比如官員私享民役這些弊端,應當時有發生才對……針對這些弊端的新法特別張貼于每個村落,難道真如下級官吏所報,兮望民風淳樸,官民和睦,極少有此種流弊。
這種瞎話,滾**的蛋吧!玉璁在心裏狠狠罵了句髒話。那麽,還是出去走走看看吧,玉璁是向來信奉眼見為實的。
果然,世界并沒有因為幾部新法發生一點兒變化,該欺詐的照欺不誤,該忍氣的依舊吞聲。
玉璁又一次踱步到前次遇到神秘高人的春田,這回并不見歌聲飄過,但卻有一頁紙箋悄然飄落。以玉璁的輕功,本可以蹑住來人,但既然是友非敵,何必要迫其現身。
更何況……玉璁細細瞧紙箋上四個字“以身試法”,雖筆力蒼勁,終究難掩閨閣氣息。可惜自己尚無從字跡推知女子樣貌的本事,不然,也可聊解相思之意。他忽覺得理政邊陲亦成了件甚為有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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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走開!”玉璁望着剛高過自己膝蓋卻怒氣沖沖的小紐兒,不由暗贊聲好,到底是孩子天真,不以自己縣太爺的地位為意。
他仿佛跟孩子賭上了氣,反而踏得更兇了,直踩倒了一大片剛剛抽芽的青苗。小紐兒大怒,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想伸手拉玉璁,卻給趕來的阿奶一把抱開。玉璁暗叫糟糕,卻聽一記炸雷般的聲音道:“你犯法了!”
簡直如聆仙樂!
來人帽檐低垂,遮住了大半邊臉,但渾身散發的氣場十分勁霸,幾令身為絕頂高手的玉璁生出壓迫感。
他已能确定,此人便是麥田吟歌與傳送紙條的高人。
來得真是時候!
“我所犯何法?”玉璁問。
“《護苗法》!”高人答。
“犯法又如何?”玉璁問,語氣嚣張。
高人故作不知,沉吟不語。
圍觀村民終于忍耐不住,七嘴八舌道:“才不剛到處貼了啥法的,犯了規矩要受罰!”
“可不是嘛!”一個膽大的小夥子索性撕下條布告,照着念起來,“凡踩踏新苗者,需向戶主當面賠罪,并處罰銀十五衛幣!”
“天吶!十五個衛幣!”那阿奶聽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璁卻恭恭敬敬對着小紐兒和阿奶作了三個揖,賠罪道:“二位,今日是我王某人不慎,誤踏新苗,現奉上衛幣十五,請莫見怪。”
這下又輪到阿奶不信自己的眼睛了,可沉甸甸的衛幣接在手裏,又委實不能作假。這可是莊稼人好幾個月的吃食呢。
“咋能有這起好事呢!”阿奶還在念念叨叨。村民們卻已争先恐後向秉公執法的“王大人”控訴他們所遭受的不公待遇。
“王大人”擺擺手:“訴苦的不要,要有證據,講求法理。搜集好了,公堂上見。”
說着,很貼心地把撲地的新苗扶了扶,又拍拍小紐兒的葫蘆瓢光腦袋,一瞥之間,那低調高人已不見蹤影。
既然他的背後是一名女子,那卻有意思得多了。玉璁生來善于女子交際,上自耄耋下至蹒跚,幾乎無人可以抵擋他的“蓋世神功”。他對女子的關愛呵護亦出自真心,只這份真心剖白得多了,自然也就淡如煙水。
若遇癡纏,他也只淡淡一笑,繼續溫和、繼續風雅、繼續無微不至,女子皆是敏感生物,遲早會發現他的心太大,自己不過是萬花叢中一朵。
兼且玉璁自小苦修純陽無極功,于女色上可謂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就算傷人,也不會過深。故而與那些個女子竟都能維系一段若即若離的友情。成功的例子多了,玉璁自不免生出些許驕矜的情緒,以為自己在女子方面,總是無往而不利的。
此刻這位聰慧而神秘的女子,卻究竟是何人呢?
他心頭隐隐一痛,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滅不定的情愫默默地滋生了出來。
又過了月餘,夏的氣息漸漸濃了,窗外的知了無止無休地扯着嗓子叫喚,兮望縣令王大人的頭又開始痛了。
“大人,午休時辰過了,衙外又開始排隊了……”衙役小聲禀告,唯恐一言不慎,惹惱了這位已在崩潰邊緣的青天大老爺。
“我這下是真的以身試法了……”玉璁兩道濃眉幾乎擰成四半,這般要生不死的醜态若是給他自己見着,亦要吓一大跳的。
他伸腦袋朝窗外略一張望,心裏悲鳴一聲:“我的天老爺啊!這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啊,每一個都像是遭了天大冤屈,都搜羅了一大堆‘證據’,來要求自己這個‘王青天’秉公執法。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了嘛!”
但說出去的話已然覆水難收,先別提自己出海前曾答應了教主必定奪玉而歸,光是沖着這些窮苦的百姓,玉璁也不忍心拒卻,只是……
“誰能賜我一些幫手啊!”玉璁恨不得仰天長嘯,新法雖頒,但百姓并不信任縣內其他官吏,總認為他們不夠秉公,總認為王大人這兒才有絕對的公正。偏偏自己又依照神秘人的指示,制定了一判不服可申二判,二判不服直接上報縣丞的法令。這不是變着法兒給老百姓送秋波,搖着楊柳枝兒說:來縣衙吧,來縣衙吧!
玉璁正無比苦悶地從內堂龜速踱至外廳,一張素色紙箋又一次飄落。
這小子輕功精進不少麽!玉璁暗道。
鼻翼忽的一抽,一股似有若無的幽香飄過,這是……這是……似曾相識的味道,但卻絕非自己此前聞過的任何一種……幾近透明的純澈裏夾雜一絲淡淡的苦味。
這種奇絕的滋味,只教聞過一次,畢生都不會忘懷……這是一種經歷人生的味道,好聞得令人落淚!
沉思良久,差點忘了看這素箋上的救命方子!
竟然如此!玉璁一目十行,又定睛細瞧。怎能如此?治國若然這般……豈不亂了套路?國将不國,君将不君,官将不官,民将不民?
不過……玉璁望了望外間一眼望不到邊的人龍,把心一橫,左不過是奪玉落敗,想來教主也不至殺了自己,若是逐出門牆,頂多從頭再來。也好過在這裏受這無窮的煎熬折磨……
這般一想,玉璁便放松了心态。
治縣(4)
更新時間2012-4-1 18:38:41 字數:2243
三天後,兮望境內又遍布了新的告示:《民選吏律》。
“官從民中來,官為民主事,故官應由民選。”綢緞行的吳老板一邊念着這段字,一邊詫異道,“讓小老百姓選官!王大人這是瘋了呢吧!”
話一出口,又忙掩嘴。因這法治推行,玉璁民望甚高。吳老板做生意,原本于尺寸上頗計較,不止一次給窮客告倒,反賠衛幣。但這樣的事情多了,也便童叟無欺起來,久而久之,竟培育出好名聲,顧客盈門。故而,他對于這位鐵面無私的王大人是又愛又恨、又敬又怕。自覺失言,便不再多說。
這民選官的條例甫一出臺,百姓們不過嘴頭議論得熱鬧,官吏們卻不免人心惶惶起來。
是夜,兮望官員似是約好了一般齊聚府衙,把睡眼惺忪的玉璁驚得險些忘戴人皮面具。匆匆披衣下床,倒趿木屐就趕了出去。
兮望官員們見他一副周公吐哺的模樣,心裏都恨得牙癢癢,心想,這厮為了官聲,将我等活路生生掐斷了,定不叫他有好果子吃!
當下,漆園吏蒙鵬先大聲道:“王大人,睡得可真香!”
玉璁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一副不愛搭理的神情。
年紀最長的馬監徐有績耐不住,跳出來道:“我們可沒嘎好命!明朝就沒得飯吃了,給踩在腳底頭了。我老徐反正老也老了,幹不動了,爽性辭了官回鄉下,一拍兩散得了!”
待一衆官吏發完牢騷,玉璁從主座上擡起頭來,猛一拍桌子,桌角即刻裂開一個大縫,直把這群惡向膽邊生的小吏們吓得縮回了拳頭。
“哈哈哈,從來只見官逼民反,今兒個總算見了次民逼官反了。果然痛快!痛快!”玉璁仰天長笑了一番,見着實将這幫糊塗東西戲弄得差不多了,才慢條斯理道,“你們這會來找本縣,正是時候!”
“咱們都是當官兒的,哪有不是一家人的道理?”玉璁此言一出,衆吏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心裏盤算着原本以為這位“青天大老爺”果然廉吏,看來也不過爾爾,自己從前竟會錯了意……
“你們真真兒是誤會我了。這個《民選官吏法》不是給小老百姓定的,着實是為着你們吶。”玉璁語重心長,諄諄囑托。
“綢緞鋪的吳老板前陣子給我送了三套上好的湖綢長衫,我收下了,你們知道這事不?”玉璁問。
多數人搖頭,少數點頭,相互看看,又趕忙改了策略,多數點頭,少數搖頭了。這其中的微妙人心也真讓人好笑。
玉璁擺擺手:“原本我立志做個廉吏,分外的東西是一件也不收的。可吳老板說了一番話,怪誠懇的,叫我推不開手去。”
衆吏伸長了耳朵,洗耳恭聽。
“吳老板道:‘王大人,我忝着老臉來送禮,實在是為着自己個兒贖罪。怎麽講呢?先前您頒布《公平賣賣》法的時候,我這點短寸少尺的事情,一下子給捅開了,接連吃了好幾個癟,心裏不曉得咒罵了您多少回。罰怕了,自然就不敢了,日裏頭不用算計人,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實。竟料不到,生意也變好了許多,前一陣子,街坊們還送了塊【童叟無欺】的金字招牌。把我這個幾十年的奸商徹徹底底地感動了一把。’”
玉璁學吳有貴的語氣惟妙惟肖,官吏們憋了一肚子的笑,卻也聽出了點道道。
“新法沒壞處,只是凡新鮮事物興起,總有兩三陣痛處。就是屙個屎,先前越是腹痛難耐,過後越是暢快淋漓啊!”玉璁捋捋肚子,仿若一肚子屎都放個幹淨。
這下群吏撐不住笑出聲來。
還是蒙鵬先發話:“王大人,您是天上降下來的高人,原本您的法子,咱們大夥兒絕沒話說,只是咱們這夥人眼界淺,沒經過見過,一時發了急,還請多提點着。”
玉璁誇張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本來嘛,兔子急了還咬人吶,大家的功名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怎麽不急呢。這次的選官呢,本來也有準備的日子,大家盡管做出點實績來,咱們兮望的百姓多柔和,大家心裏頭該曉得。”
話說到這兒,衙役恰到好處地端上來幾色精致的糕點、還有幾壇子襄洲人最愛的梅子清酒,衆吏攪鼓了半日,本也餓了。這下吃着喝着,談談說說,頓時其樂融融一家親了。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早九霄雲外去了。
……………………………………………………………………………………
葉子不知不覺就黃了。秋風飒飒,秋雨霖霖,正是高卧的好時節。
“王大人”玉璁卻在府衙睡得不甚安穩,頂着兩只充血的眼睛爬起身來,匆匆扒了幾口還冒着熱氣的早餐。就開始對鏡整理人皮面具,一會兒練習微笑,一會兒假裝深沉……
可是……哎……玉璁深深地嘆了口氣,當初為了低調,特意選了這樣一個路人甲的面具,如今可算吃了大虧了。這可怎生是好呢!
玉璁頹然坐倒,忽然驚覺旭日已然東升,約定的時間快到了!
他無數次張望着半掩的窗戶,不知不覺剝起指甲來,待醒覺過來又忙拍自己的手,怎會如此?玉璁!你可是大風大浪裏經過的,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今次怎麽就……
他就這樣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嘆着氣,盡情品嘗着前愛情階段暧昧不明的情愫,精神亢奮、饑餓全消。
名喚昭明的黑衣神秘人終是降臨了,見了他,玉璁反而恢複了正常心率,笑道:“昭明兄,我準備好了。”
尚未言畢,玉璁雙目已給黑帶緊緊蒙上。
玉璁一路随着昭明登高攀低,又坐了數程有驚無險的藤蔓吊車,耳畔忽然傳來隆隆之聲,聽昭明道:“低頭。”下意識地一垂首間,竟已自水量巨大的瀑布下穿過,玉璁故作趔趄,重重跌坐在地。
“王大人,可有傷着。”一道明媚似春花的關切蕩過耳邊,一雙柔嫩的玉手輕輕扶起玉璁,解開了蒙眼的布條。
玉璁先自做個驚駭的表情,透過人皮面具看來更帶着三分沮喪,活脫脫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眼前美人身形袅娜依稀,面上覆着輕紗,面目雖不清晰,卻透着一股隐隐威勢,氣質上迥異于自己心中所思之人。
玉璁心內疑窦叢生,一面由她袅袅地前行帶路,到得一處翠蔓環繞、花木蔥茏之所,二人分賓主在一方石幾前坐下。
玉璁忽見四角分侍着四名黑衣勁裝男子,渾身散發的氣勁同昭明一般無二。
六合五破陣的威力仍記憶猶新,這種疊加的氣場更勾起玉璁的回憶。
治縣(5)
更新時間2012-4-2 19:15:40 字數:2536
應當是她無疑了……只是,這迥異的風神和甜中一絲苦的味道,卻大大不同了,真不知這些年來,她受了多少委屈。怎麽那時,鈞天部的騎士就沒尋着她呢!
神秘女子執起一柄玉壺,将兩枚通透的水晶盞緩緩熨熱,兩汪熱騰騰的水汽逐漸氤氲彌散在空氣中。奇異的茶香缭繞,她見這王大人眉峰一緊,便輕笑道:“我原是為避開些許無謂之人,才戴這勞什子,我與王大人神交已久,今日相見,自然該示以真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