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更新時間2012-2-24 23:56:57 字數:3946
十三年後。
襄洲兮望山的初夏,正是草木蔥茏、群獸繁衍的季節,伐木采薪、捕魚狩獵的村民都紛紛入山,只有兮望山北坡,是兇猛狡狯的雲豹的樂園,無人踏足。
“阿岱,你真的見到乘雲豹的仙女了?”已經不知是第一百幾十個好奇的村民發問了。
但阿岱的黑眼珠還是立刻就放出了光芒,興奮道:“真的!真的!仙女像雲彩一樣輕巧,漂亮得叫人不敢喘氣,她坐在一頭成年雲豹身上,你肯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頭雲豹有……這麽大,不!這麽大!”阿岱拿手比劃着,“我當時都吓呆了,但仙女對我笑了,她叫我不要怕,聲音真好聽,像春天剛化的雪水叮叮地打在葉芽上。”
“喲,阿岱不簡單,見了回仙女,都變成個詩人了。”圍觀的村民笑道。
“我不騙你,我真的見到了,真的!”阿岱年輕的臉膛漲得黑紅黑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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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見到又怎樣?我又不是山鬼精怪,幹嘛怕給人見到?”少女小聲嘟囔着,拍了拍小雲粗壯的脖頸,這山林中最勇猛矯健的獸中之王低嘯一聲,嗖地越過山頭,疾風一般奔馳。
山林草木急速倒退,少女肆意享受着騰雲駕霧般的快意,縱情高歌起來,歌聲遼遠清亮,驚起無數宿鳥蟄獸。
突然,前方閃出人影,少女猛地勒住雲豹,險些撞飛了那人。
“咳咳,老道今兒出門不利,咳咳,險些做了‘飛人’。”一名鹖冠敝衣的老道連聲咳嗽道。
“道長爺爺!您來了!”那少女喜上眉梢,忙翻身下來,一把清脆嗓音極為動聽。不待老道答話,耳邊傳來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
“小雲!”那少女驚見自己的坐駕雲豹轟然陷落在陷阱中,纖腰一折便欲相救,數息之後,她便察覺自己身入險境,小雲明明近在眼前,卻無論如何都靠近不了,那衰朽老道的身影竟漸漸虛幻起來。
少女倏然停下腳步,她知不可再行,在這陣中一切皆是幻境,只有憑借陣外老道的身形才可作些微判斷。
心念及此,少女盤膝靜坐、心地空明,隐隐見出身周洶湧流淌着的內力結界成驚、傷、死三劫環套陣法,驚而後傷、傷而至死,門門相因、一無生門,這實是一個死陣!除非……躍出陣外,則一切自明。
少女微微一笑,将背上長匣打開,取出一張玄紫色古琴,橫陳于膝,輕嘆道:“幸好有你。”
纖長的指尖只輕輕一觸,便有一抹雲散花開的仙音袅袅逸出,絲絲自密不通風的結界中鑽出,悠遠綿長不絕如縷。
“好美的琴音。”一把清越的男聲透過結界徐徐擴散,缭繞在少女身周。是個內家高手!
少女妙目中閃現驚喜之色,忙大聲道:“這位朋友,請幫個忙。”這呼聲撞擊在虛空中,卻仿若遇到實體障礙般折射回來,直震痛了少女耳鼓。
那男子腳步聲漸遠,少女忙反勾了幾下急促的弦音,那男子輕“咦”了一聲,又靠近了些,少女蓄勢于指端,猛然發出五指掃搖的顫音,同時觑準角度,以閃電般速度探手閃身,在輕觸男子的瞬間一躍而出。
少女對着一道看不見的牆歉聲道:“對不住了,先請閣下在裏面呆一會兒,我即刻便可找到生門所在。”
少女忽覺後背一陣涼意,不暇思索便騰身而起、生生拔高兩丈,素手微揚掣出一把軟劍,旋風般斜刺而出,堪堪避過重錘、雙刀和長戟的偷襲,尚有餘力立定在一株古槐上,定睛向下望去,正見到三個壯健的武夫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己,目中神色甚是愕然。
持雙刀的武夫踏前一步,粗聲道:“姑娘,吓到你了吧,俺們認錯人了,姑娘剛見着一個穿白衣服的路過這兒了沒?”
不待少女答話,另一個手握銅錘的壯漢嚷道:“死球個人剛到這裏就不見了,一定是藏在死球個林子裏了!進去搜!”
“慢着!”少女美目中流過一絲狡狯的光芒,急道,“這林子有些古怪,輕易進去不得。尤其是東邊……不,西邊……可能中間這幾棵樹都靠近不得。”
“老大講過,明知山有虎,那個死球個偏要往那山上去!”銅錘壯漢冒冒撞撞便闖向中央結界,另兩人更是極有默契地往東西兩個方向挺進。
少女玄功默運,發力俯沖,嬌喝道:“破!”轟鳴聲中,飛沙走石,三名莽夫被氣浪震倒在地,連滾數翻、鬼哭狼嚎,那少女亦被震至後退十數步仍跌落地面。
塵霧中,依稀有俊拔身影穿越喧嚣、緩緩而來。初夏的煦陽透過密林,将流動的金光灑落在男子雪白的衣衫上,他展顏一笑,笑意先自秘潭般的眼中漾起,如第一縷春風拂過斜逸的眉梢、挺拔的鼻梁,最後在飽滿的唇邊緩緩綻放。
他伸手扶起少女,悅耳的聲音關切道:“姑娘,沒傷着吧。”
“死球個毛賊!吃大爺一錘!”又是那莽夫,目力高明如少女也只見那白衣男子衣袖微微震動了一端,莽夫那一對銅錘即刻如無主轱辘般滴溜溜滾出老遠。
“三位随我一路至此,口口聲聲以毛賊呼之,卻不知在下竊取了何物?”白衣男子無奈道。
“死球個衰人,你偷走了俺們幫主!”銅錘漢子猛地以腳跺地,忿忿道。
“原來是瓊幫的兄弟。”白衣男子灑然一笑,道,“貴幫主乃女中豪傑,是玉某十分佩服的朋友,她離開瓊幫、加入我神仙教,實在是出于自願,若強加一個‘偷’字,即便玉某甘受這一字,只怕黑鳳凰一個女兒家也受不住呢。”
瓊幫三莽夫顯然對幫主甚為敬重,一聽此言,頓時勃然色變,雙刀漢子大喝一聲:“弟兄們,并肩子上!宰了這淫賊!”
話聲未落,早有數枚暗器破空而至,準頭狠厲,分掃三人喉管,眼見便要血濺當場。“叮、叮、叮!”一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伴着三枚暗青色蛇形錐敗絮般墜落。少女手掣長劍,望着半空中冉冉落下的一名綠衣女子,朗聲道:“不可傷人!”
這暗器精準的女子一身碧綠羅裙,身材甚是玲珑有致,更兼膚色白皙、五官端正,原也算得上等姿色。只可惜下巴過分尖削,予人刻薄寡情的印象。這妖媚女子向白衣男子抛個媚眼,曼笑道:“玉郎,又度托一個漂亮小妞兒麽。”
言罷,上上下下打量了少女一番,見她一身葛屦布衣、手工極為簡易,渾身上下除了鬓簪一朵女蘿,便再無裝飾,白皙的面龐上閃過一絲不屑,冷笑道:“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卻原來是個村丫頭。”
“蛇!”那雙刀漢子猛地爆出驚呼,一道斑斓扭曲的毒物已撲向他咽喉,眼見不能活命。那少女情急之下,折下鬓邊女蘿激射而出,竟是既狠且準,恰恰釘住毒物七寸,碧衣女子抄起被少女擊落的毒錐,嗤笑道:“倒有幾分本事麽,我這玄天錐可帶着最濃烈的驅蛇香,村丫頭,好好招待我的寶貝兒們吧。”
言罷,竟自四面八方蠕蠕湧出數以百計的毒物,饒是那少女藝高人膽大,也不由得花容失色,慌亂中忙貫氣于臂、舞出一片雪亮劍影,毒蛇冰冷的血液混合着殘肢四下飛濺,少女實在避無可避,衣裙頭臉之上頓時污穢不堪。
一截斷尾忽地纏上少女右臂,鮮血淋漓還兀自顫動不已,少女尖叫一聲,長劍脫手,眼見一道毒線又逼了上來。
“哧……”少女只覺背心一陣熱浪襲來,四肢百骸頓時充滿力量,噴薄而出形成巨大氣浪,一衆毒物嘶叫着碎為齑粉,碧衣女子亦身中掌力,腳下踉跄不穩。那白衣男子扶過碧衣女子,輕聲道:“我們走。”又回眸望那少女一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少女望着一地穢物,憶及方剛經歷的險境,才知後怕,雙膝一軟,一旁的雙刀漢子忙伸手相扶,緊接着便拜倒在地,一面急扯兩名發呆的同伴也一齊拜倒,謝道:“俺們是瓊幫的夥計,俺叫崔寶,這兩個是我兄弟孟山和方石頭,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那愣頭愣腦的方石頭直着嗓門大聲道:“姑娘您以後有用得着俺石頭的地方,盡管開口,俺水裏來火裏去,要是皺一下眉頭,就死球個變個烏龜王八。”孟山撞了方石頭一下子,小聲道:“莫講粗口。”
那少女聞言笑道:“三位快請起,同在江湖,互相援助,本屬分內,這禮小妹受不起。”她原就清麗無雙的面顏浮上一朵笑靥,更如奇花初胎、奪走天地秀色,心思粗魯如方石頭都一時目瞪口呆。
崔寶忽地納頭拜倒,前額觸地,顫聲道:“求姑娘救救俺們瓊幫!俺們幫主黑鳳凰被那妖教的淫賊花言巧語騙了去,俗話說,蛇無頭不行,現下一幫兄弟們誰也不服誰,差點兒沒操刀子搏性命,要再沒個主事的頭兒,俺們瓊幫可算是完了!”
少女為難道:“方才那兩人功夫極高,我絕非敵手,尋貴幫主的事,只怕愛莫能助呢。”言罷,伸手欲扶崔寶,這粗人卻執意不起,一旁孟山插口道:“姑娘,俺們不是求您去救人,而是求您來當幫主,給俺們瓊幫做主事人。幫裏弟兄們商議妥了,定要尋一個贏得過那個妖教淫賊的高手做俺們幫主,要不,俺兄弟仨就跪着不起來了。”
少女一時愕然,躊躇良久,道:“行!我應了!三位快請起吧。”交代了碰頭的地點,崔寶三人先匆匆下山聯絡幫中兄弟去了,少女則伫立風中,美麗的面龐浮上與年齡不符的深邃表情。
耳畔忽然傳來小雲的吼聲,那鹖冠老道帶同雲豹笑嘻嘻地走向少女,贊道:“丫頭,有進步!不光破了老道的三劫連環陣,還做上幫主了。”
少女見了老道,嘟起小嘴道:“才不是咧,這個陣其實是那個白衣公子破的,我根本沒找到生門。不過,多虧道長爺爺及時趕到,要不然……”少女心有餘悸地瞟了殘屍一眼,“躺在地上的只怕是勝男了呢。”
“現下知道江湖險惡了吧,還總以為自己本事極高,可以大展拳腳了呢。”老道拍拍勝男的肩,慈愛道,“今兒也夠累的,還偏偏要攬瓊幫那夥傻瓜的事情,先回去休息吧。”勝男的确是身心疲憊,點點頭、乘着雲豹,乖乖地回山去了。
老道望着少女纖秀的背影漸漸沒入夕霧中,忽然深深地嘆氣,回思起方才出手相救勝男的畫面,自語道:“那個人的氣勁竟已霸道至這等地步,出手的時機更是準到毫颠,今日若不是他,以老兒現下的狀況,是根本救不下勝男的。”
只是自己何苦欺瞞勝男呢,難道修真幾十年,到了這大把年紀,還會跟年輕人争功麽?
老道苦笑着搖搖頭,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白衣男子俊異非常的容顏,那雙幽谧的眼眸似乎與記憶中的某雙眼睛重合了,這年逾八旬、身為壽子傳人的玄天道長忽然打個冷戰,顫聲道:“崇武老弟,你一生英明,殺伐決斷盡得壽子真傳,唯有一件事……信錯了那人,以致一代帝業付諸流水,而今日,老哥哥我竟又見到了那樣一雙眼睛,那樣一副豐神。老弟呀,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我們勝男,因為,老哥哥我照顧不了她幾日了。”
言罷,老道掏出酒葫蘆大飲了幾口,随即搜腸刮肚般劇咳起來,伛偻着腰不斷顫抖,直如入冬前的最後一片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