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江清歡帶着郭靖、拎着方兆南往山下跑沒多遠, 就遇見了黃島組合,她也不管兩人如今是不是冷戰,直接将方兆南丢給了黃島主。
“黃島主,這人是跟着羅玄來的!”
黃島主看了一眼江清歡, 臉依然是板着的,看向方兆南的模樣冷得能讓人發抖。方兆南初出茅廬,跟江清歡等人相比不過是一只小螞蟻, 但幸好, 他至少并不膽小。
他迎着黃島主能凍死人的視線,說道:“在下方兆南。”
黃島主冷哼了一聲, 看着前方已經走遠的江清歡, 并沒有理睬方兆南。
方兆南:“我與羅前輩一起來的, 方才那位姑娘不由分說将我帶下山來, 我實在擔心前輩的安危, 不知閣下能否放我走?”
黃藥師淡掃了他一眼, “放你走?”
方兆南點頭。
黃藥師冷冷一笑, 摘了一片葉子飛出去, 只見前方一株山花的花枝便已折了下來。
黃藥師雙手背負在後, 看也不看方兆南一眼, 徑自下山:“可以,你走吧。”
方兆南若是敢走, 下場就如同那枝山花。
方兆南:“……”
他以為江清歡已經夠不講道理了, 沒想到眼前的這個男人相貌英俊,看着又氣度不凡的模樣, 竟然比那姑娘還不好說話。可經不住對方武藝高強,他雖然擔心羅玄的情況,可擔心也要留着小命才行,否則不都是空談嗎?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方兆南覺得自己還是識時務一點比較好,羅玄前輩的事,容後再想想辦法好了。
方兆南灰溜溜地跟着黃藥師到了山下,而山上的羅玄則是仿若依然是在夢中一般,動也不動地看着聶小鳳。
聶小鳳面無表情,可內心波動卻是波濤洶湧。她以為重新再來一次,她面對羅玄的時候,不會像當年在血池初見的那樣方寸大亂。如今雖然不像那時心緒大亂,可曾經被壓抑的情感争先恐後地從四面八方朝她湧來,弄得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聶小鳳不再是從前的聶小鳳,但羅玄呢?
她勉力維持着臉上的鎮定,可情緒卻從她的眼底慢慢洩露了出去。
羅玄看着她,輕嘆了一聲,徐聲說道:“沒想到你我師徒二人,竟會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聶小鳳笑了笑,“是啊,這麽多年不見,沒想到還能見到師父你老人家。我還以為,當年你已經被我一碗湯藥毒死了呢。”
羅玄聞言,擡眼看向她,看着她的眼神,仿若是看一個依然不懂事的小姑娘一般。
聶小鳳被他看得眉頭一皺,心中頓時十分不快,她衣袖一拂,冷聲說道:“別這樣看着我!”
他總是這樣,當年她喜歡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的時候,他也總是這樣的眼神。好像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魔教餘孽,魔性難馴,因此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無不讓他為難。
面對聶小鳳,羅玄卻比她淡定許多,那雙眼睛此刻帶着幾分淡漠,他與聶小鳳說道:“其實,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聶小鳳一怔,雙眸帶着幾分錯愕看向他。
羅玄:“當年我一時把持不住,毀你名節,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萬天成與你我之事并無關系,你何必将他牽扯進來?”
當年他自困血池,在血池中一待就是十幾年,如今重見天日,過去種種,恍若隔世。只是,在血池之時尚可逃避過去令他問心有愧之事,如今再度入世,又怎能看着旁人無辜被聶小鳳所利用。
陳天相已經将當年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他自困血池後,陳天相雙目失明,而聶小鳳也利用萬天成教她武功,後來被萬天成識破,竟對萬天成痛下殺手,将他打入火場當中。誰都以為萬天成當年就已經死在聶小鳳之手了,可羅玄沒想到這次到來太湖,竟能見到萬天成。只是此時的萬天成,不知道為何緣故,已經不記得他了。
當年萬天成在哀牢山中為聶小鳳打抱不平、要帶聶小鳳母女下山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羅玄沒想到他如今竟然會再度被聶小鳳利用。
聶小鳳聽到羅玄的話,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師父果然還是跟從前一樣,對別人都仁慈,唯獨對我狠心。”
在聶小鳳心中,不管前世還是今生,萬天成都可算是一個光明磊落之人。當初她在哀牢山為羅玄生下兩個女兒,本以為羅玄會回心轉意,願意與她一同在哀牢山中隐居,相伴到老。可女兒生下來那麽久,羅玄一直不聞不問,看都沒看一眼。
縱然她心中再愛羅玄,都被羅玄的舉動冷了心。
有愛才有恨,她當初愛得不顧一切,覺得沒有了師父,她會死。可為母則剛,沒有了師父,她又怎會死?她看着兩個女兒在搖籃中可憐可愛的模樣,心中對羅玄的恨意就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不是武林中的正義之士嗎?
他不是自诩拿得起放得下、敢作敢為的大俠嗎?
怎麽對與她一夜夫妻之後,生下了兩個女兒之事,都不敢承認。
她其實并不在意什麽名分,也不在意是否讓武林中人知道她與羅玄的私情,她要的只是羅玄與她一起在哀牢山厮守。只要羅玄願意,她也會放下一切,她會讓自己忘了過去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仇恨,縱然夜深人靜之時,她也會想起娘在少林寺中枉死的場景,可她知道,娘只要她過得快樂無憂便可。
可羅玄不願意,那一夜之後,羅玄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她懷有身孕,去找羅玄,羅玄只說不管是聶小鳳還是她的兩個女兒,終其一生,都是他生命中的污點。
他對聶小鳳沒有一絲情意。
他将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她身上,說她不愧是魔教之後,果然魔性難馴。他還要鎖了她的琵琶骨,将她軟禁在哀牢山!
原來過去不會想起這些事情,是因為她刻意不去想,也是因為她沒有遇見那個令她又愛又恨的人。
聶小鳳似乎是恨極了,恨到極處,反而表現不出任何恨意來。她只是笑嘆了一聲,語氣也十分淡然,“其實我早就知道的,在師父心中,覺得當初在少林寺保全我,就是一個錯誤。反正你從一開始就開始錯了,一直錯下去又何妨?你都願意壓上身家性命在所謂的武林正義之事面前救我,與我一同隐居在哀牢山,那些人想必只是覺得你沽名釣譽,再怎麽,也不會生出後面的種種事端。”
“可惜師父一步錯,就步步錯。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我,那就給我自由。你給不了我自由,那麽我便不擇手段來争取,這有什麽錯?師父心中,一定覺得對不起萬天成吧?其實這有什麽,人心險惡,你們這些早就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人不是都清楚得很嗎?”
“師父還不知道吧?其實我的武功,很多是萬天成教的。他跟師父不一樣,他雖然心高氣傲,可對弱質女子,可比師父憐香惜玉得多,也體貼得多。你讓天相帶走了我的兩個女兒,是萬天成陪我一起離開了哀牢山,他陪我一起找我的兩個女兒,教我內功心法,也傳授我武功。我武功能有今日的成就,也得感謝他當年費了內力替我打通生死大穴。”
羅玄沒想到這些事情,能讓聶小鳳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他眉頭皺緊了,沉聲說道:“他真心待你,可你卻要殺他。”
聶小鳳卻不以為然,“我本也不想那麽快對他下手,可是他知道了我利用他的事情。”
說着,聶小鳳的眉目染上了笑意,她那雙美眸帶着幾分得意般的神色掃過羅玄,說道:“萬天成是真心喜歡我,師父你不知道,一個人一直被另一個人冷漠以待,忽然有個武功高強又頗有聲望的男人出現,心中難免會有些沾沾自喜。師父将我棄若敝屣,可萬天成陪着我的那段時間,卻真的是讓我覺得有人待我如珠似玉。他若是不那麽快發現真相,我還是會留着他的。”
對利用萬天成之事,聶小鳳從未後悔。她的一生,沒有後悔二字。
陳天相也好,萬天成也好,不過都是她想要達到自己目的的棋子。她所有的情意和柔軟都給了羅玄,都給了至親之人,再也沒有多餘的留給不相幹之人。
羅玄不需要她的情意,也不需要她的柔軟,那就割掉便是。她也不需要退而求其次,因為羅玄無法回應她,就将自己的心思轉移到另一個男人身上。
如今對萬天成,她倒不是非要殺了他。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萬天成在圍剿魔教、殲滅魔教餘孽之事上不遺餘力,可她也想明白了,這事情羅玄也是脫不了幹系的。
聶小鳳看向羅玄,忽然問道:“師父,我有事情想問你。”
羅玄:“你問。”
“當年圍剿魔教之事,你是否知情?“
羅玄徐徐擡眼,跟聶小鳳對視着,半晌,他才說道:“你怎會認為此事我不知情?”
圍剿魔教餘孽,是幾十年前武林的大事,那時如今一概頗有名氣的中原五絕也好,陸小鳳等人也好,有的尚未出生,有的還是毛都沒長全的小毛孩兒,他與萬天成那時早已成名,這等大事,他又怎會不知情?
聶小鳳聞言,微微低頭,她背着光,頭一低,五官仿佛都已埋進了陰影之中,“其實,怎麽圍剿魔教,要怎麽殺我娘的這些事情,師父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吧?若不是我長得像師父的妹妹,你根本不會救我。”
“你說的确實不錯,我也從未有意隐瞞你此事。”
只是,當年被他從少林寺中救下的少女,将他視若神明,師父長師父短地喊着。他既然将她從少林寺中帶出來,自然也不願她活在過去的仇恨之中。她不問,他便也不說。
他本想就那樣帶着她在哀牢山中,教她讀書寫字,不讓她涉足武林,就讓她如同平凡人家的姑娘一樣長大。
誰知對聶小鳳而言,奢求平凡,便是再奢侈不過的願望。
她并不知道,她想要的平凡,對他而言是多麽驚世駭俗的事情。師徒的不倫之戀一旦公諸于世,他會身敗名裂。他多年苦苦經營的,多年的清譽,會毀于一旦。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羅玄承認的時候,聶小鳳心底還是微顫了一下。她埋在陰影中的五官越發讓人看不真切,又聽得她問道:“如果我不是長得跟師父的妹妹有幾分相似,師父還會救我嗎?”
從前她都不曾在意的事情,為何此時會這麽在意?
羅玄弄不明白聶小鳳的心思,便不去糾結她此時的心思,他眼睛微微阖上,過去種種盡數在眼前飛過,如同浮光掠影。再張開時,他雙目中盡是淡漠,“不會。”
古往今來,但凡能揚名立萬者,無不是心硬之人。
若果聶小鳳不是長得像他的妹妹,他看到被武林正義之士團團圍住的聶小鳳之時,或許心中會生出幾分不忍,但不會阻止。對付這些邪魔外道,大多數人抱着的都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心理。如果不是因為聶小鳳令羅玄想起自己的妹妹,他即便覺得聶小鳳無辜,但依然不會阻止。
她的親生父親覺生大師都不曾出手相救,他一個陌路人,為何要出手?
少女何辜?只怪她是聶媚娘之女,是魔教餘孽。
聶小鳳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好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出了眼淚。
羅玄卻只是在原地打量着她,不曾上前一步,也沒有往後退一步。
好不容易,聶小鳳止住了笑聲,擡頭看向羅玄。她的雙眼有些發紅,可神色依然鎮定,仿佛剛才那個笑不可仰的人并不是她。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了羅玄身上。
“師父,你覺得自己錯了嗎?”
羅玄跟她對視着,并不說話。
聶小鳳:“只要你跟我說一句話,只要你跟我說,過去的事情,是你錯了。我什麽事情都可以不計較,我會放萬天成走,我也可以如你所願,将你我昔日的私情埋在心底,讓它永不見天日。”
話一說出來,聶小鳳才知道原來自己心裏這麽多年來,一直執着的是什麽。
君若無情我便休,她雖然一直渴望得到羅玄的回應,可也并非是沒有了他的回應就會死。他從來就沒有給過她回應,除了那一晚滂沱大雨,他被毒蛇咬傷,一時心志不堅給了她一絲回應。
此後,她所得到的,都是他那些絕情的回應,以及她是他此生永遠的污點這樣誅心的言語。
她的父親是少林主持,她的母親是魔教之後。若說她魔性難馴,難道她身上沒有留着他們武林正義之士所謂的正道血統嗎?
他們怎麽就只看到她是魔教餘孽呢?
山風吹過,拂動了她的衣角發帶。夕陽餘晖下的聶小鳳,有那麽一瞬間,像是要在這片柔和的夕陽下化為碎片的感覺。可她又怎麽會化為碎片呢?她是世上最堅韌的人,人人毀她謗她,她偏要在黑暗中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血路來。
“師父,你錯了嗎?”
她的聲音雖輕,但山風卻吹不散,不止沒有吹散,還将她的話一字不差地送到了羅玄的耳旁。
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心中有怨有恨又不甘,并不是因為羅玄不愛她不給她回應,而是一直以來,羅玄錯待了她。如果昔日在少林寺中,他不出手相救,不會有後來的孽緣。如果那一夜情迷意亂過後,他沒有将過錯都推到她身上,也沒有鎖了她的琵琶骨将她困在哀牢山中,她不至于不折手段利用陳天相和萬天成。
她不怨天,不尤人。
但在這事情上,如果一開始錯的是她,那麽後來錯的便是羅玄。她走到今天,與多少人為敵,都是她的選擇,她不後悔。可她想要的,是羅玄的态度。
縱然她在世為人,可她想要聽到的,不過是羅玄的一句他錯了。只要他說他錯了,她可以原諒他。她放過羅玄,也放過自己。
可惜,她想要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別人卻不是這麽想的。
羅玄與她對視着,良久之後,才搖頭說道:“我如果有錯,也是錯在那一夜心志不堅,毀了你一生的名節。”
聶小鳳聞言,再度笑了起來,她一邊笑着,寬袖微揚,一道勁風已從她的袖中飛了出去,那道勁風打在了羅玄身邊一株碗口粗的樹上,那樹幹應聲而斷,往羅玄身上倒去。
羅玄一動不動,眼睛阖上。
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揚起沙塵落葉無數,羅玄緩緩睜眼,透過落葉沙塵,他隐約看到聶小鳳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站在前方。
聶小鳳:“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從此你我二人,恩斷義絕。師父,你好自為之。”
語畢,那紫色的身影便毫不留情地揚長而去。
羅玄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怔怔立在原地半晌,忽然捂着胸口咳出了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