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王憐花并不只是自己一人跑到太湖的, 他還帶來了陳玄霜。
陳玄霜如今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在聶小鳳面前,擦着眼淚說道:“義父曾與我說,岳主是他的師妹。他前些日子幫幽靈宮的人解了毒之後,便跟沈莊主說想要去一趟哀牢山。我原本想陪他一起去的, 可義父說我不懂武功,陪在他身邊只是徒增他的擔心,因此讓我留在仁義山莊。如今義父離開仁義山莊已經一個月了, 音訊全無。”
梅绛雪看着跪在前面的陳玄霜, 連忙上前将她扶起來,“玄霜, 你先起來, 有話好好說。”
陳玄霜站在旁邊, 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 “義父臨走的時候, 跟我說他未能完成他師父當年的心願, 心中有愧。這次回去哀牢山, 除了去看一看舊時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還想去血池看看。他走的時候答應過我, 會寫信回來, 可是至今,不管是我還是沈莊主, 都沒收到義父的信。我、我擔心——”
話音頓住,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聶小鳳坐在位置上, 看着陳玄霜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難得柔聲說道:“如果你義父真的遇到了什麽事情,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別哭了。”
向來冷漠威嚴的冥岳之主,此刻用春風化雨般的語氣安撫着陳玄霜,令在旁的千面公子都驚訝了一把。他擡眼,看向那個向來高高在上的聶小鳳。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覺得此刻的聶小鳳,臉上有一絲近乎是溫柔的神情。
陳玄霜聽到聶小鳳的話,也忘了流淚,有些忡怔地看向聶小鳳。她一直都是被陳天相撫養長大的,一直以來被教導正邪不兩立,她即使不混江湖,但身處仁義山莊,當然不可能完全脫離江湖這個大環境。
當初陳玄霜得知聶小鳳竟然是義父的師妹時,她內心是很震驚的。她曾聽義父說過他的師妹,義父的師父羅玄以及義父,當年都是被聶小鳳所害,羅玄被聶小鳳下毒後自困在血池中生死不明,而義父眼睛也被毒瞎了打落山崖,要不是義父福大命大,早就一命嗚呼了。
若不是義父離開了仁義山莊,而師父的故人除了聶小鳳再無別人,陳玄霜都不會來找聶小鳳。但沈浪說聶小鳳既然是江清歡和梅绛雪的師父,大概是陳天相對聶小鳳有所誤會,否則,她所教導出來的徒弟又怎會令陳玄霜心生好感?
陳玄霜心裏掙紮了一番,她對梅绛雪和江清歡确實都頗有好感,尤其是梅绛雪,她心裏十分想親近。義父不知道是去了哀牢山還是血池,不管是哪個地方,都機關重重,旁人不會比聶小鳳更清楚。陳玄霜心中糾結了一番,最終還是跟沈浪說,想到江南來拜見聶小鳳,請她看在昔日與義父的舊情上,幫她找一找義父的下落。
沈浪聞言,只笑了笑,說千面公子王憐花是冥岳的人,可帶你前去江南找岳主。
于是,病急亂投醫的陳玄霜就跟着王憐花一起到了太湖。來的路上,心中依然忐忑。她腦海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象聶小鳳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問王憐花,王憐花笑得好看,說岳主是個很特別的人。
陳玄霜問那到底是多特別啊?可王憐花只笑不語。
對于聶小鳳,陳玄霜曾經萬般想象。
她一會兒覺得聶小鳳能對自己的師父下毒,還害得她義父雙目失明,肯定是個性情乖張特別暴虐的女子,一會兒又覺得能教出像是梅姐姐和江清歡那樣姑娘的人,定然風華無雙……直到此刻,陳玄霜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聶小鳳。她看上去很年輕,與其說是梅绛雪的母親,不如說是梅绛雪的姐姐,即便是年輕,但一聲威嚴,令人望而生畏。可這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竟然也會如此溫柔。
聶小鳳自從與梅绛雪相認後,內心的意難平已經平淡了許多。前生種種,令她失望痛心的女兒,始終是梅绛雪。至于陳玄霜,雖有遺憾,但并不痛心。畢竟,陳玄霜并不是她撫養長大,也從未在冥岳那樣的環境長大。
如今再世為人,她多了一個小徒弟江清歡,曾經令她失望痛心的梅绛雪,竟與她母女相認,如今侍奉左右,十分周到。這導致聶小鳳如今在面對陳玄霜的時候,雖不曾相認,但聶小鳳的內心對陳玄霜裏也是柔軟居多。
聶小鳳看向梅绛雪,跟她說道:“绛雪,你先帶玄霜去歇息。”
陳玄霜:“可是我義父——”
聶小鳳笑了笑,“本來陳天相是死是活與我并無關系,但既然你如今這麽傷心難過地來找我,我與他一場師兄妹,那次他被人擄走,我的徒弟都去将他救回來,如今我也不可能不念舊情。”
陳玄霜:“可是——”
聶小鳳:“你若是對我不信任,便不該來找我。”
陳玄霜默然,垂下雙眼讪讪說了一聲多謝岳主,随即就跟着梅绛雪出去了。
江清歡一直站在聶小鳳身後沒有吭聲,因為她一開始有點不太看得懂陳玄霜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戲。如今聽了下來,大概是知道了怎麽回事。
不就是陳天相離開了仁義山莊去哀牢山,然後不知道怎麽弄的失蹤了,不管是沈浪還是陳玄霜,都沒有陳天相的消息。陳玄霜沒有她義父的消息,所以病急亂投醫,來找她義父的師妹了。
大概沈浪覺得讓陳玄霜一個人跑來江南不放心,王憐花這妖孽在仁義山莊也待膩了,所以就借着護送陳玄霜之名,到了太湖來。
聶小鳳坐在位置上,問站在她身後的江清歡:“清歡,你怎麽看?”
江清歡看了一眼還在前方站着的王憐花,有些不明白師父為何要讓王憐花留在這兒。雖然不是很明白師父的用意,但江清歡還是回答師父的問題:“師父,我覺得陳天相為何要離開仁義山莊,玄霜未必清楚。”
聶小鳳:“那你覺得陳天相離開仁義山莊的目的是什麽?”
江清歡:“師父,血池圖如今在江湖上已經不再是秘密,快活王當初逼朱七七代母出嫁時,便給了朱富貴兩個選擇,要麽讓朱七七出嫁,要麽用血池圖去換。陳天相離開仁義山莊去哀牢山這事,應該不假。他想去血池看看,大概也不假。但我覺得他不會離開了仁義山莊之後,便直接去哀牢山或是血池圖。“
聶小鳳:“為何?”
江清歡:“血池圖不再是秘密,不管陳天相是否留在仁義山莊,他總歸是懷璧其罪,會有無數的人明裏暗裏去找他,他也很明白這一點。”
聶小鳳:“你覺得他應該是拿着血池圖再度隐居了?”
江清歡搖頭,“不,我覺得他應該是去找可以進入血池的人選了。”
江清歡記得當初陳天相是看好了讓沈浪進入血池的,可惜沈浪愛美人不愛血池圖,沈浪當時因為已經心系白飛飛,又知道若是答應進入血池,出來後大概是要照顧陳玄霜一輩子的。所有的年輕男女,一旦跟一輩子這個詞挂鈎,永遠都是瓜田李下,說不清。
如今沈浪已經從朱富貴手中接過仁義山莊,貴為一莊之主,與幽靈宮主白飛飛的婚事也昭告武林,沈浪自然不可能再去血池。陳天相不過是看到了如今聶小鳳所建立的冥岳日漸壯大,她所收的徒弟,個個聰明各有所成,可陳天相呢?當年他們的師父羅玄呢?
陳天相雙目失明,一聲醫術雖然有用,但并不能說是繼承了羅玄的衣缽。
至于羅玄,當年自困血池,生死不明。羅玄的一身武功和醫術,後繼能否有人?
這個問題,時時刻刻都壓在陳天相肩膀上,令他不敢放松。
聶小鳳聽到江清歡的話,也有些驚訝,随即笑了起來。這些日子她都在忙快活城以及冥岳在中原武林如何發揚光大的事情,都沒顧上去管從前的那些恩怨。
如今聽到江清歡說陳天相可能是去找能進入血池的人選,從前的那些往事才從她的腦海裏浮現。可如今再度想起來,已經不再咬牙切齒。
上一輩子的這時候,羅玄還活着。他只是在血池中活得瘋瘋癫癫,忘了自己,也忘了別人。
這一輩子呢?羅玄還活着嗎?
想起羅玄,那種酸澀以及無奈的感覺終于在聶小鳳內心的犄角旮旯裏慢慢湧了出來。他還活着,那又怎樣呢?即使他還活着,神智清明,依然是心硬如鐵。
江清歡看着師父的模樣,雖然師父的神情變化并不明顯,但她從小就聽師父從前的事情長大,明白在師父心中,羅玄占有一個怎樣的位置,又怎會察覺不到此刻師父的情感變化。
師父之所以讓梅绛雪帶着陳玄霜下去,也是不想讓梅绛雪聽見他們讨論陳天相和羅玄之事吧?畢竟,不管是陳天相還是羅玄,與師父都是站在對立面的。
聶小鳳不是雲夢仙子王夫人,聶小鳳也不是羅玄,聶小鳳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骨肉與她的血親為敵,也不願自己的骨肉夾在雙親之中,左右為難。
旁人看來可能會覺得聶小鳳此人殺伐果斷,冷漠無情,可江清歡知道自己的師父對真正在意的人,內心是多麽柔軟。
江清歡想了想,問聶小鳳:“師父,可是希望清歡去追查陳天相的下落?”
聶小鳳微微一怔,随即搖頭,“人海茫茫,他有心要藏匿行蹤,并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
江清歡笑道:“可以讓丐幫弟子幫忙查探,若有消息,先讓他們別打草驚蛇,只需要直接來報便好,師父以為如何?”略頓,江清歡又說道:“若是師父想去看看血池的情況,清歡也是可以去的。”
當年離開冥岳之時,師父讓她背下的那張血池圖,依然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裏。只要聶小鳳一句話,江清歡随時随地都可以進入血池,去看看羅玄那老匹夫是已經化作一副白骨,還是好好地活着。
聶小鳳卻搖頭,“不,這事情我有安排。你先回去傲雪苑,我跟憐花說兩句話。“憐花?
江清歡聽到師父對千面公子的稱呼時,臉色十分微妙地看了王憐花一眼。此時王憐花恰好也看向江清歡,兩人視線對上,噼裏啪啦噼裏啪啦,就已經用眼神過了好幾招,然後千面公子朝四姑娘露出八個牙齒的迷人笑容,微微颔首,“四姑娘慢走。”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江清歡臉上笑着,內心氣壞了。
她打算改日好好收買栖鳳閣的動物們,跟它們聊聊天,問一下師父怎會忽然這麽倚重王憐花的。
江清歡回去傲雪苑的時候,黃島主還坐在她平常喜歡靠的躺椅上曬月光。看到江清歡回來,朝她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拍了拍他的大腿。
江清歡站在門口,歪着腦袋看着黃島主,随即笑着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王憐花來做什麽?”
“他帶陳玄霜來,黃島主,陳天相失蹤了。”
黃藥師的長臂攬着江清歡的纖腰,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江清歡雙手抵着他的胸膛,仰頭問道:“你不問我,他為什麽失蹤了?”
黃藥師俯首,對上她的雙眸,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問道:“你覺得他為什麽失蹤了?”
江清歡将她和聶小鳳所說的話又跟黃島主說了一遍,然後說道:“其實陳天相失蹤不失蹤我才不在意呢,我就是在想,羅玄在血池裏,到底是死是活。”
黃藥師:“他是死是活,你覺得重要嗎?”
江清歡默了默,頭緩緩抵在了黃島主的肩窩上。她被這個男人身上的那股草木清香萦繞着,不會覺得空虛不會覺得寂寞,心裏滿滿當當的,感覺無所畏懼。
可是師父呢?
這麽多年來,師父對羅玄其實從未放下。
即使是如今回來中原武林,師父不再是當年那個任人魚肉的小姑娘,也不再是被羅玄軟禁在哀牢山的少女,她身為冥獄之主,人美武藝高,誰都不敢再輕視她欺負她,可是她的內心,依然對過去的事情看不透放不下。方才在栖鳳樓時,師父的情緒反應都落在了江清歡眼裏,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師父了。
江清歡默了默,說:“我覺得挺重要的。他若是死了,那最好。人死如燈滅,死人是影響不了活人的,我師父該幹什麽就會幹什麽。可若是他不死,那可就煩人了,他說不定還是會惹我師父難過的。”
江清歡的手指在黃島主胸前的衣襟上摳啊摳,忽然擡頭,跟黃藥師說:“你說我悄悄去血池看羅玄死了沒有,若是沒死,我送他一程,如何?”
黃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