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北雪在等長喜川上鈎。
長喜川是個矮小而狡猾的日本人。昔年在國外讀書時,同林北雪私交深厚,就是因為交情好,林北雪才不忘在去日本的時候探望他,也正是因為交情好,對彼此也極其了解。三天前,林北雪支使家人給長喜川送去了禮品,說是香港的同學聽長喜川到了中國,所以輾轉送來由林北雪轉交。
長喜川素來是個心計深沉的人,他一邊打電話給林北雪致謝,一邊拍電報去香港。
只是,這張電報是景春收到的,她已成了闊太太,操一口廣東話,對前塵只字不提,收到電報之後,當即客氣有禮地回了一封。
又待了兩日,長喜川又打電話來,說是要請林北雪轉送禮物,林北雪推了數次,最終才勉強答應,地點就定在杏花樓。
這是一次看不見硝煙的交鋒。
長喜川低估了商界的抗日之心,到滬大半年毫無建樹,而林北雪又極其不配合,頂着上峰責難日子過的頗是艱難,這次借着道謝請客,長喜川還想着再努力一把,将林北雪拖下水來。而林北雪縱然因禦懷遠的事而焦躁卻也沉得下氣,若是直接找上門去,只是授人以柄,所以極有耐力地放線釣魚。
長喜川一早就到了杏花樓,林北雪則坐在徐明飛處磨指甲。
徐明飛白他一眼,“你這到底是有事沒事?”
林北雪無所謂地笑笑,“我要是忙不疊地跑到杏花樓去,長喜川才覺得意外呢——”說着又談起昨日去虞洽卿府上的事,上海的商界領袖便是虞洽卿、陳光甫、朱三褒等人,其中虞洽卿和林北雪私交甚厚,這次的事林北雪和虞洽卿通了下氣,說得冠冕堂皇。虞洽卿對長喜川其人也有印象,長喜川到上海曾挨個拜訪了上海巨商,說辭無非是大東亞共榮那一套,很是惹人厭煩,虞洽卿自然也十分讨厭,但礙于面子不得不虛與委蛇,想到以後還要同此人打交道,忍不住嘆了口長氣,林北雪便道,橫豎日本人都要扶植一個代理出來,與其真得找個漢奸和同道中人過不去,不如他去當,和長喜川還有同窗之誼,他日有事也好幫襯。
虞洽卿當即為林北雪的大義擊節而贊,其實說穿了,不管真心不真心,林北雪都是要落水了,提前這麽說,只是找個名頭,免得日後真得被孤立。
“得了,我走了,太晚去也不太好。”
“對了。我明天去蘇州,有什麽要帶給禦醫生的,晚上帶過來。”
“好。”
……
林北雪到杏花樓時已天色全黑,長喜川等的菜都涼了,又命人換了一份,坐着邊吃邊聊,說起以前在國外求學的時候,氣氛很是融洽,笑笑鬧鬧,長喜川常年有氣喘病,笑的太過便有些不舒服,林北雪看了一眼便道:“怎麽你的老毛病還沒有好?”
長喜川擺擺手,“西醫看了很多,總是不見根除。”
林北雪掐了煙,佯作不在意地道:“這種毛病西醫是看不好的,上海有個內科中醫不錯,常年給我父親看診,據說對氣喘病很有心得,可以介紹給你。”
長喜川喜出望外,“早聽說過上海十大名醫,卻不知是哪一位?”
“你應該是知道他的,他在上海也很出名,叫禦懷遠。”
長喜川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道:“北雪說他是你家的中醫?最近可曾還見過他?”
林北雪驚奇地看了長喜川一眼,“怎麽忽然問這個?”
長喜川知道林北雪精明,話不說透定然是別指望能從他嘴裏套出話來,索性說開了,“北雪可知道虹口公園的事?”
林北雪冷哼了一聲,不置一詞。
長喜川臉上有些挂不住,自顧自地道:“這件案子是朝鮮人做下的,搜捕了好久的時日,這些人卻像耗子一樣拿不住,若是沒有上海地頭蛇的幫助,怎麽可能逃得快,偏巧這個人就是北雪所說的禦醫生。“
林北雪聞言笑起來,“長喜川你是中國通,有句話聽過沒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出門打聽看看,禦懷遠是革命黨?真是笑掉大牙,他出身世家,骨子裏也是浮浪享受的人,現在又有身家,犯得上幹這些不靠譜的事?而且上海數上着的人,一大半都是他的病家,你何不說這些人也是革命黨?”
長喜川不以為意,“我們是有鐵證的,朝鮮人的黨部裏貼着他的名字。”
林北雪聳聳肩,“那又怎樣?”
長喜川冷眼瞧着林北雪,忽然轉了話鋒,“我聽聞北雪同這位禦醫生往來很是密切。”
林北雪抱臂而觀,空氣低沉地似乎要壓下來,隔着一個桌子,兩人不自在地沉默了起來,許久,長喜川道:“怪我多嘴,北雪的家務事我本不應多說的——”
林北雪心中一顫,莫非長喜川知道他和禦懷遠的關系?但轉念一想,不可能,他和禦懷遠都是小心謹慎的人,整個上海知道他們有關系的人不超過十個,長喜川絕對不可能知道這件事,那麽又何來的家務事一說呢?林北雪在煙霧中半眯着眼,念想飛速地轉着,依舊想不出個所以然,便只探視性地說了句:“他常年替我父親診病,當然往來很是密切。”
長喜川誤認為林北雪知他心中所想,不疑有他地道:“你們兄弟的事,很遺憾……”
林北雪一點便透,心頭明鏡一般,既然長喜川做如此想,他何不借力打力,于是便道:“你們打算對禦醫生怎麽辦?”
長喜川呵呵一聲,不答話,對林北雪還是有些防備,斟了一杯酒将話茬到了別處,“北雪如此緊張禦醫生卻是為何?”
林北雪從鼻子裏飄了個不屑的音出來,冷腔冷調地說:“他若出了事,我林北雪在上海也不用混了。”
長喜川訝然,“這話如何說?”
林北雪忽而有些憤憤,“你不是知道林北岳和我父親是怎麽死的嗎?何必在這裏假惺惺演戲?”
長喜川驚訝之極,但畢竟久經風浪,瞬間就明白了林北雪話裏的意思:林北雪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和自己的父親,而這事禦懷遠有份參與,只是不知深淺。
長喜川謹慎地問:“禦醫生不是北雪的同伴麽?”
“長喜川,我覺得日本不是一個淳厚的民族,怎麽你會天真到覺得有同伴這種稱呼嗎?而且又是這種事情上。”林北雪譏屑地盯住長喜川,“你是在諷刺我麽?”
長喜川面色一白,“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只是不明白禦懷遠的死活同你有什麽相幹。”
林北雪捏着小酒盅,一字一頓,“若是你不小心知道了別人的秘密,而對方要致你于死地,你要怎麽活着才最安全?”
長喜川想也不想,答道:“那肯定是和對方綁在一起——”話說了一半忽然笑起來,“原來你也有受制于人的一天。”
林北雪翻了個白眼。
長喜川陡然狂喜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契機,林北雪的弱點就此暴漏在他面前,他可以掌握禦懷遠的生死,而林北雪不得不就範——長喜川打定主意後,期期艾艾地道:“我覺得禦懷遠這件事也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
林北雪言簡意赅,“你開價。”
見林北雪如此爽快,長喜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己這趁火打劫也太明顯了,遲疑了一下道:“上次和你提過的事情——”
“我有條件。”林北雪語調中透着些許不耐煩,“你們可以到我這裏來采購,但我絕對不會跟你們合夥做生意,我可以牽線搭橋,願意落水的商人你們就接受,但不願意落水的,我也不會做你們的幫兇去逼迫別人,還有就是若是上海戰事一起,我的産業收縮的話,那麽你我這件事也就作罷。”
長喜川聞言,不由在心底呵了一聲,林北雪還真是撇的幹幹淨淨,分明只是擔個名聲,長喜川猶豫了好久,一橫心點了點頭,本打算扶持林北雪然後拉下更多的人,現在林北雪雖然有求于他,但态度依舊是這麽不配合,而禦懷遠至今都沒有抓到,今晚透漏了這個風聲,林北雪這樣的地頭蛇找起人來可比自己這方面快多了,萬一給他先找到一刀宰了,什麽都免談,現下也只好先拉下林北雪來,再慢慢通過林北雪尋找合适的代理人罷了。
“禦醫生的事,麻煩老兄了——”
“我會極力周旋的,以後的事那也拜托北雪了。”
“好。”
……
從杏花樓出來,林北雪深深的嘆了口氣,若是禦懷遠知道自己這樣的作為,大概會書生意氣地寧可被日本人抓進大牢也不願讓他和日本人合作吧。
只是,天知道他一點也忍受不了他被傷害。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接了廣告投放的活,忙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