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徐明飛約了晚上來吃晚飯,禦懷遠便一早早起出去看診。他是極有自制力的人,除身體實在不濟才休診外,無大事總是風雨無阻,縱然昨日荒唐半夜,早上起來全身散架一般,但還是不到六點就自覺醒來了。
林北雪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問:“這麽早?”
“嗯,現在人都湧到租界來,沒個閑的時候,我晚上會早點回來的。”禦懷遠笑了笑,順手拉上了門,林北雪睡意全消地撫摸着身畔的枕頭,然後把臉埋了進去,分開了太久,再次重逢後,就連分開一分鐘都覺得難以容忍了。
禦懷遠今早出的第一趟診務是在法租界,朝鮮複國黨中有人得了傷寒病,今日已是第二次看。朝鮮被日本吞并時,有一撥人流亡到了山東,後來以山東商人的身份在中國活動,漢語說的極好,面相也看不出來,庇拖在法租界一個包打聽的門下,結成了複國黨,心心念念想着光複朝鮮。禦懷遠和他們相識也是因為那位包打聽,應了幾次出診才知道都是些革命黨人,禦懷遠不禁多了幾分同情,每次包打聽來請,也不含糊,跟着就來。
開了方,包打聽送着禦懷遠出去,低聲問:“禦醫生聽說虹口的事了嗎?”
禦懷遠點了點頭,前陣子日本方面在虹口公園開大會慶祝一二八事變日軍勝利,朝鮮複國黨人尹奉吉混入了司令臺,扔了兩顆手榴彈上去,主持大會的白川義則重傷,重光葵足部受傷,還有一名中将當場身死,而尹奉吉坦然束手就擒。此事一出,日本方面大為震怒,到處搜捕朝鮮革命黨人和與之相關的人,一時間風聲鶴唳。本來平日為朝鮮複國黨人診病的有兩名中醫一名西醫,但形勢所迫之下,便只有禦懷遠一人肯來了。
“禦醫生,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也不想牽累你,如今看起來風平浪靜了,其實日方搜捕還很嚴,萬一有事我會立即通知你,怕就怕若是你出診找不到該怎麽辦?”
禦懷遠沉吟了一下,不方便直接說出林北雪的名字,便道:“這樣吧,萬一真的聯系不到我,找徐明飛也是一樣的。”
“徐大少?好的,我明白了。”
本沒放在心上的,卻不想真的出了事。朝鮮複國黨的黨部時常搬遷,這一次走的匆忙,牆上貼的一張聯系表撕了一半,偏巧将禦懷遠的名字留下了“懷遠”兩個字,由于他是上海名醫,日方一打問便知,當天便集結了一隊人去逮捕禦懷遠,包打聽一得到消息就打電話去了診所,奈何禦懷遠不在,包打聽急了,打給徐明飛說明事情原委,徐明飛自然知道嚴重性,馬上通知了林北雪,所幸林北雪行動快,這才在虞洽卿府上堪堪将人截住。
林北雪沒有時間去責怪禦懷遠多管閑事,他将箱子放在禦懷遠手裏,把身後從徐明飛那裏帶來的姑娘塞到禦懷遠身邊,焦急地道:“錢放在箱子裏層,我聽說到蘇州的船上是要自己帶枕頭被子的,現在天氣好,只放了小枕頭在裏面,你将就一夜,過兩日我不忙了就來找你。”
禦懷遠不明所以,蹙着眉道:“出什麽事了?”
“你不是說有個蘇州的病家病得很厲害,現在倒不着急了——”說着話林北雪将禦懷遠拉到僻靜處,肅然道:“朝鮮複國黨那邊出事了,現在日本人盯上了你,我把事情解決完之後就去蘇州接你,你務必小心,這是先前我家在蘇州廠子裏當手先生的地址,是個可信的人,我都關照好了,你只管放心住着,每天打個電話報平安即可。”話落,林北雪将禦懷遠緊緊擁在胸前,“萬事小心些,不過不要擔心,相信我,我會把上海一切都安置好的。”
禦懷遠靠在林北雪胸前,只覺得他心跳的厲害,也不知為自己擔了多大的風險,一時間心中一酸,低聲道:“我曉得了,在蘇州等你,你不用太牽挂我,我自會小心。”
“嗯,快去吧,這個姑娘是我找來同你一路走的,路上會有盤查的日本人,你帶個姑娘上路只會把你當成是游玩的纨绔子弟,不會刁難你。”
“嗯。”
“去吧。”林北雪說着話,手中還握着禦懷遠的手腕,分別了近兩年,只是聚了不到十天,匆匆太匆匆,甚至來不及将他眼角這幾年新生的皺紋數清楚。
禦懷遠咬了下唇,心中煎熬,不舍道:“這一別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見,都怪我——”
林北雪望着禦懷遠,見他眼中俨有愧色,于是捏住他的手道:“你不是常對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而且我和長喜川畢竟是同學,他不會一點面子也不給我,不過是送些錢的事情罷了。”
禦懷遠嘆了口氣,“我一想到長喜川逼着你——”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快走吧。”林北雪幹脆地打斷了禦懷遠的話,松開手幫他整理了下衣衫,又複寬心道:“估計也無甚大事,你別想多了。”
最終,林北雪站在虞洽卿宅子門口看着禦懷遠上了汽車,透過車尾小小的玻璃,那張蒼白的臉映了林北雪滿眶滿眼,像是一個标志,重重地烙在了眼球上,一睜一閉全是他。
……
送走了禦懷遠,林北雪這才後知後覺,驚駭不已。這時節被捕的革命黨進去之後免不了要先吃一番苦頭,“三套頭”的苦刑是怎麽躲不掉的,林北雪曾聽說所謂三套頭便是老虎鉗拔指甲,坐老虎凳,灌自來水,以禦懷遠的身板,任何一項都熬不下來。
“現在情況怎麽樣?”
徐明飛皺眉道:“尹奉吉那個人辦事幹淨利落,炸死白川到現在,日本人都沒查出個所以然來,包打聽傳出消息說,這次下了決心一定要死死盯住禦醫生這條線索——”
林北雪忽感手腳冰涼,腦子不清白起來,若日本人盯着不放,除非禦懷遠不回上海,否則回來便是死路一條。
“找人活動活動,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只是跟日本人不熟——”徐明飛搓着手,也着急起來。
林北雪吸了幾口煙,穩住心神,他畢竟是個冷靜的人,慌亂過後便開始思考如何處理這件事。往南京方面疏通是沒有用的,且不說南京現在對日本人委曲求全的态度,就論白川被炸死這件事被日本人引以為恥,是怎麽都不會放過禦懷遠的,說來說去,還是要去疏通日本人的關系,而且還要找一個說上話的關鍵人物才行。
“我去找長喜川——”林北雪來回踱着步子,面無表情地道。
“你瘋了?”徐明飛斥責道,“長喜川本不知道你同禦醫生的關系,現在你自投羅網,若是他日他以禦醫生為要挾,你又要怎麽辦?”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和禦懷遠的關系,我只是送他一大筆産業,我在閘北區新建了一所廠子,現在正在籌備的階段——”
“廠子?”徐明飛訝然,“我怎麽不知道?現在閘北區多都是廢墟,你怎麽建到了那裏?”
林北雪冷道:“閘北區這次是被轟炸的地方,下一次必然還是被轟炸的地方,我和長喜川的買賣總歸是不能長久,故意建在閘北區,就是等着被炸平的一日。”
徐明飛啧了一聲,憂心忡忡地道:“這樣的事情,你一個人也做不來,應當告訴我一聲。”
林北雪白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你知道做什麽?你要被人指着罵漢奸麽?我一是覺得長喜川未必會真的放過我,二是日本人對中國野心不小,以後還是會起戰事,若國軍抵抗得力便好,若戰事不利,上海可能守不住,人人不得不向日本人低頭,在日本人看來,醫生和舞女絕大多數都是間諜,所以就禦懷遠若真的沾上是非,到時總要去找日本人——”
“你如何會知道會有這次的事?”
“我只是未雨綢缪罷了,本想着走投無路的時候才這般做。”林北雪微微喟嘆,“真是便宜了長喜川,你是不知道,日本的戰馬需要用一種溫度計,以後也必然會委托中國人生産,他現在想扶植親日派,我自然是不二的人選,這資敵的罪名可大可小,我不願你也攪合進來,何況戰争什麽時候開始結束也沒個準,被罵漢奸都是小事,怕就怕的是到時清算起來,連命都保不住。”
“話是這樣說——”徐明飛拖了長長的音,斟酌着用詞,“現在他未必還會看重你,何況不過是委托廠子生産的事,日本人慣用的就是用槍強迫別人,哪裏還會愁沒人去生産——”
林北雪聞言,短促地笑了一聲,面露不屑地道:“生産溫度計只是一個方面,現在商界對日本人多加抵制,以三友商社為頭出毛巾牙刷牙膏味精等等來抗擊日貨,但凡日本來的東西,上海本地就會立即生産而後暢銷全國,這讓日本在經濟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說到底,他是想我拉着更多的商人落水,以減少日本侵略的阻力。何況,若他不看重我,何必又要留我在日本許久?現在情勢還算穩定,上海灘上家財萬貫的人多的是,但除了我又有誰願意站出來當個千夫所指的漢奸?我敢說,長喜川想培植的親日派至今都還沒着落。”
徐明飛嘴唇微翕,支吾了許久最終還是沒出話來,只得重重拍了下林北雪的肩膀,臉皺得像個核桃一般,“我去找包打聽問消息,你——自己一定要想清楚,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這麽做。”
“嗯。”林北雪聳聳肩,極潇灑地道:“我自有分寸,這陣子我可能會忙,你若是不忙,去蘇州小住幾日,懷遠心小,這次的事情,我怕他太過惦記。”
“好,你放心。”
……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