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丁甘龍的喪事持續了半個月,待身後事整利之後,禦懷遠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一月,林北雪衣不解帶地在南市禦家老宅照顧,稍見起色的時候,林家家人坐了汽車來傳話,說是林老爺請禦醫生和少爺回去,林北雪蹙眉,禦懷遠尚在病中便作推辭,可家人很是執拗,一定要兩人前去,禦懷遠想了想,涼意忽然枝枝蔓蔓就将心房裹得嚴嚴實實。
定是有些傳聞到林老爺子耳中去了,上海本就是個藏不住事的地方。
林老爺子坐在上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林北雪什麽時候和禦懷遠攪在一起他竟是一點也不知情的。對于禦懷遠,他的态度很是複雜,畢竟他有負于禦家,多年來将禦懷遠視為半子,全家和全廠五百多人的診務全部拜托于他,而禦懷遠亦兢兢業業,費盡心力,從德行的角度來說,林老爺子很是敬重這個後輩,但是,若要他真的接受他……林老爺子氣急攻心,一定是那個不肖子做下的好事!
林北雪和禦懷遠雙雙進屋的時候,滿頭霜雪的林老爺子和林北岳并排坐在大沙發上,林北雪挑了下眉,今日有林北岳在,自己休想輕松逃過一劫,想必也是為了報紗廠的一箭之仇。
今日之事,只有拼死一搏。
林北雪想透之後大大方方牽起了禦懷遠的手,禦懷遠當下大驚,被林北雪握着的那只手下意識地要縮到身後,卻不想林北雪很是大力地牽着他走向沙發,坐在了林老爺子對面。
林老爺子見狀,手杖脫手而去,林北雪躲也不躲,任由手杖砸到頭上來。
“逆子!逆子……”林老爺子怒火攻心,氣息紊亂,一下子暈倒過去,禦懷遠見狀,立即拿出随身醫包施針,待林老爺子緩過一口起來,便叫人送進了房內。林北雪同林北岳面對面坐着,林北岳滿是譏諷地笑道:“原來二弟竟然是好這一口,不過眼光頗好,以禦醫生的品貌人才,真是也不委屈你。”
林北雪冷冷瞧着他,“你所要的,不過是林家的産業罷了,怎麽當官還不夠過瘾嗎?我除了一間銀行,你還有什麽好惦記的?”
“日夜銀行的本金是父親出的,你應該還回來吧?”
林北雪哈哈大笑,狡促道:“真是不湊巧,前日把銀行賣給黃楚九了,現在是他的産業,你若有本事,找他去接收。”
林北岳勃然色變。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誰也別小看了誰,想從我這裏拿東西,大哥你小心燙傷了手!”
林北岳挑眉,“我可從未小看過你,我只是不喜歡你罷了,若你肯老老實實滾出林家,我便讓你們風平浪靜待在上海,如果你不肯,休怪我毀了禦懷遠。”
林北雪撣了下自己身上的煙灰,雲淡風輕地道:“你現在是拿禦懷遠威脅我?”
“是又怎麽樣?你敢拿禦懷遠的名聲冒險麽?”林北岳争鋒相對。
林北雪緩緩掃過林北岳的面容,他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遠比自己英俊,細薄的唇緊緊下抿,顯得果敢而陰狠,一絲不茍的精致裝扮襯得他文質彬彬,若換了身份,林北雪定然要為這樣的人贊一贊,只可惜,生為兄弟,結為死仇。
林北雪凝視着林北岳手上那枚碩大的祖母綠戒指,林北岳喜好裝扮,一身西裝皆出自名手,戒指煌煌奪目,光澤細膩,花紋若斷雲層層疊疊,林北雪一時出了神,心裏倒惦記着,若禦懷遠是個女兒身,自己定要買個比這個更好的送他,也不知他收到會有什麽反應?
林北岳在心中冷笑,他自小就厭惡他,這種厭惡源自于他的母親,他母親寡居數年,縱然有夫人之名卻無夫人之實,管不了林老爺子的腿更管不了林老爺子的心,于是抑郁而終,在一場情愛中,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戰績就是林北雪的母親在她生前就連妾室的名分都沒有撈到,所以死了也立下了遺志,不允進門——林北雪的母親的确沒有進門,毫無名分地跟了林老爺子十數年,最後也落落寡歡而死,但林北岳依舊覺得她比自己的母親幸福,至少她可以享受着自己母親一天都未曾享受到的愛情,而她的兒子亦可坐在林家同他共分財産。
憑什麽?
“怎麽?看來你同禦醫生也只是玩玩罷了,畢竟還是財産比較重要是嗎?”
“嗯?”林北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林北岳立時大怒,拍案道:“林北雪,你不要覺得自己還有退路!”
林北雪見他有失風度,不由冷笑,“誰有退路?在我年少時送我去留洋的時候可曾有退路給我?逼我收購紗廠的時候可曾有退路給我?我的退路,歷來都是我自己走出來的,何曾求你們給予過?”
林北岳一時微怔,說不出話來,但他不屑地挑了下唇,道:“既然你苛責我們未曾給你過退路,那我現在給你,滾出林家,你和禦懷遠的事我會替你們瞞的死死的。”
“你當我會信你?”林北雪反問,笑的輕松,“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易于的人,你也許不知道的是,聶雲臺同徐明飛私交甚厚,你不是想結誼聶家那位顯貴麽?若他知道徐明飛本來同林家說好各出一半的錢一起收購紗廠,而收購之後林家忽然大舉撤資,陷徐明飛于艱難境地,林大公子結交顯貴的目的一達成就過河拆橋。徐明飛憤懑不已,在聶老爺面前申訴,你覺得這部戲演起來怎麽樣?”
瞬間,林北岳面上的血色退潮一般去得一幹二淨,若敷粉一樣蒼白。
“二弟好手段,我真是所料未及。”
“全拜大哥所賜。”
兄弟間一時靜默。
……
林老爺子眯眼瞧着禦懷遠,心中酸澀。早就聽聞丁甘龍死後禦懷遠大病了一場,今日見他進門沒有往日利落風氣,腳步也飄忽,人愈發瘦的像個竹竿,現在他坐在自己跟前施針,近了瞧他,面色不僅蒼白還透着青黃,稍一動彈額上就見了汗,微微喘着,但下針的時候手卻依舊很穩。
林老爺子嘆了口氣,他并不氣禦懷遠,氣的是自家逆子,禦懷遠好好一個名醫,這下可要毀在了他的手裏。
“我林家——對不起你。”林老爺子啞着嗓子道,他一把握住禦懷遠的手,“若是那逆子脅迫了你,你大可告訴我,我一定不會教他再去騷擾你——”
“也不是。”禦懷遠靠在床頭桌子上,緩緩地道:“二少沒有脅迫我,何況我也是真心喜歡他。”
林老爺子頓時失語,他重重嘆了口氣,翻了個身掩面睡去了。
禦懷遠枯坐許久,聽聞林北雪在外面喚了他一聲,便起身同林老爺子告別,只見對方充耳不聞,無奈之下,禦懷遠便自己走了,走到了幾步就聽林老爺子道:“禦醫生,你以後不用再來了,診務我會拜托給別家,而那不肖子我也再不想見到他,你們的事……我會替你們遮掩,你們……好自為之吧。”
禦懷遠喉間緊縮,眼眶忽覺一熱,轉過來對林老爺鞠了一躬,顫抖着道:“多謝……世伯。”
一句世伯,牽連着林老爺子的心也動了起來,他翻身而起,老淚縱橫,“我對不起他的母親,亦對不起他,他在你身邊或可幸福,請替我善待于他——”
禦懷遠無聲地點了點頭,林老爺子便擺了擺手,禦懷遠又做告別,這才慢吞吞走出門去,見林北雪站在客廳裏,便沖他笑了笑,林北雪心中一暖,快步走到禦懷遠身邊,挽起他的手道:“現在,你我相依為命了。”
禦懷遠笑了笑,在林北岳嫌惡的目光中,兩人并肩走了出去。
“父親他……沒事吧?”
禦懷遠微覺訝然,本以為林北雪會先問林老爺子怎麽處置他們的事,卻不想先問了身體怎樣。
“沒事了,到時候看診務移給誰,我再去叮囑幾句。”
“那我就放心了……我父親沒有對你……”
“沒有,林老爺子沒有為難我,甚至沒有惡語相向,有如此老父,真是福氣——”禦懷遠感嘆了一句,不期然卻被林北雪緊緊抱住,“懷遠,我護你若護心,不畏風吹,不懼雨打——”
“只願君心似我心。”
天地靜默,兩人同聲,唯此一心,亘古難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