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立春之後,禦懷遠和林北雪各自忙了起來。林北岳由南京回來了一趟,專門就收購紗廠的事同林北雪談了談,他言之鑿鑿說有利可圖,但因在南京任職沒有時間去籌辦這件事,便要全權交給林北雪,林老爺子也覺得兄弟齊心做事實在是家門大幸,便從旁督促林北雪把事情定下來,但林北雪卻以日夜銀行業務繁忙為由一拖再拖,惹得林老爺子很是不喜,而禦懷遠則為廢除中醫一事奔走,雙雙一忙,見面的機會倒也少了。
拖了旬日,林北雪見報上看了一篇新聞,說是各省成立了中醫協會,針對中央衛生會議通過的廢止中醫提案,紛紛派了代表至上海開會。林北雪忍不住往禦懷遠的診所中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禦懷遠的學生,說懷遠師今日将診務都拜托了出去,人去了五芳齋讨論開會的事,林北雪想了想,安排好了今日事宜開車去五芳齋尋禦懷遠。
禦懷遠這兩日每日都在五芳齋與一群年青醫生細致地鋪排開會事宜。這次廢止中醫一事來的很兇,西醫自稱是“新醫”,将中醫稱為“舊醫”,因為那時節上海中醫都是自稱“國醫”,是中國固有的醫術,西醫大為不滿,這次将中醫改成為“舊醫”,意在申明西醫是新的,要将舊的中醫新陳代謝掉。而且這次提案中最為兇狠的便是一次性發給現有的中醫牌照,以後則不發,也就是說在現有的中醫之後,能行醫的中醫便沒有了,中醫的地位也便不複存在。
禦懷遠輕輕敲着桌子,心中卻緊,這幾日已氣成了一團,夜來也無法安睡,他實在難以想象衛生院能被人利用,做出這種自傷國粹的事情來。消息一出,禦懷遠第一時間便去了丁甘龍家,丁老是上海中醫的代表,但怎奈年事已高,聽到這件事便道:“我們老一輩還不受什麽影響,但你們年輕一輩就要慎重考慮了。”禦懷遠沉聲道:“今日之事,學生從未想過自人的生存問題,而是為中醫鳴不平。”丁甘龍長嘆一聲,道:“我行動不易,此事交予你全權負責,但要我出面的時候,我縱然要人擡着也是會去的。”
禦懷遠一時感慨,難以言明心中所想,深深鞠躬道:“老師大義。”
此後,禦懷遠便同一群人整日在五芳齋聚會,連定了幾件大事,先是将上海的中醫團體全部統一為仁濟堂接受捐助并成立委員會主力操持此事,再借由幾家醫藥報紙的征訂信息聯絡到各地中醫人士,要求他們成立省內協會并派代表到上海開會以圖應對,又找了幾位文筆的好的年輕中醫,在報上與褚民誼、餘雲岫等人展開了辯論。
林北雪去找禦懷遠的時候,恰逢第一批代表即将到滬,委員會的幾個人碰在一起磋商接待一事,見林北雪挑了簾子進來,衆人俱是一愣,接着便打起招呼來。
各自問好之後,林北雪道:“本來是想請禦醫生為老父看診的,看樣子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忙。”
同室中餘鴻孫道:“既然如此,二少先接禦醫生去便是。”
“只怕是耽擱你們,現下卻是為了開會一事而忙麽?”
禦懷遠點了點頭,低聲道:“打算五日後在上海總工商會的大廳舉行大會的。”
“那麽開完會呢?”林北雪追問道。
禦懷遠忽而張口結舌,“尚未想那麽多——”
餘鴻孫最是精靈,一聞禦懷遠此言,便道:“二少叱咤商場,不妨為我們出個主意?”
林北雪清清嗓子,本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這次中醫界主事的人都是些帶着書生氣的人,并不懂得與人斡旋,若要依着他們的想法,不過是抗議抗議也便罷了,但若是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廢除中醫一事,并不是如此簡單。
“我能有什麽主意可說,不過是來請禦醫生的——”說罷,他沖禦懷遠眨眨眼,“不知道能否抽出些時間來?”
禦懷遠心中很是遲疑,現下瑣事一堆,實在不适合離開,而餘鴻孫卻扯了下禦懷遠的袖子,低聲道:“且去聽聽二少如何說,林家在南京頗有實力,不妨去同他打聽打聽。”
“那好吧。”禦懷遠站起來,整了整衣衫道,“走吧。”
兩人前後腳出門,林北雪将汽車開到了路邊,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停下,道:“這陣子是沒好好睡覺吧?”
“嗯,”禦懷遠坦誠道:“心裏有事睡不着。”
“你這個人,還未見是多大的事,就将自己熬成了這樣。”林北雪習慣性地點起一支煙,剛抽了一口想起禦懷遠不喜,于是開窗扔了出去,道:“你先說說,這次的事,你們打算怎麽辦?”
禦懷遠道:“我們集齊了衆省代表開會,寫了請願書,打算找張老遞到南京去。”
“書生之見。”林北雪不客氣地道:“就說一點,張老年事已高,沒有太多心力去管。”
“那你的意思是?”禦懷遠沒有動氣,反而誠心地道:“許多人都是第一次攤上這種事,覺得很是不可思議,連我也措手不及。”
林北雪嘆了口氣,握住了禦懷遠的手,禦懷遠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瞬間縮了回去,林北雪不以為意,笑道:“看你緊張的,這件事說好辦也好辦。”
“怎麽個好辦法?”
“第一,你們開會一定要搞得聲勢浩大,開完會之後就令各代表回去,然後聯絡當地名士在各地報紙發表文章配合你們。第二,一定要挑選幾位代表親自去上海請願,拜訪各大院長,孤立衛生院,同時也要聯絡南京的報紙,為你們造勢。第三、聯絡沿途各地,大張旗鼓地進行歡迎請願代表團事宜。第四、這一點很重要,現在的衛生院院長是薛篤弼,是馮玉祥的心腹,而我聽聞馮玉祥的軍醫都是中醫,所以不妨聯絡馮玉祥直接施壓薛篤弼,同時聯絡閻錫山等人發電支持中醫,如此一來,南京一定想不到會引起軒然大波,而政府上臺不久就搞出這種如此不得人心的事自然會責備其中人物,那麽這廢除中醫一事自然就是不了了之——”
禦懷遠聽得眼前一亮,瞬間撥雲見日,他蒼白的臉色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抖道:“有你這一策,中醫安矣!”
林北雪搖搖頭,道:“這都是目下的辦法,重要的是,經過這件事後,要在衛生院為中醫立法,開辦中醫學校,令中醫成為系統發展,只有從官方上肯定中醫的存在體系,才能一勞永逸絕了西醫的念頭。”
“是,得二少一言,真是茅塞頓開。”禦懷遠嘆道,“實在是應當給你一個軍師的頭銜。”
林北雪頓時有些得意,飄然笑道:“若是你,就算沒有軍師的頭銜,我也樂意跟在你身邊為你出一輩子的主意。”
禦懷遠聞言,幽幽嘆道:“二少可有一輩子能許人麽?”
林北雪正色道:“若我說,真的願為你矢志不娶,你可願成全我這一片癡心?”
禦懷遠愕然,他盯着林北雪,那一張面上帶着緊張和惶恐,但又多是堅定,林北雪那一雙眼,溫柔中帶了些傷感,猶如一個被判死刑的人等待着最後寬恕的希望。
“父母之命,你能違得?”
林北雪長嘆一聲,道:“現下只有先拖着,到了實在拖不了了就再說,老實說我父親現在這種情況,能拖幾年算幾年,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只能落個淨身出戶,不知你願不願意養着我?”
禦懷遠蹙眉,将林北雪的玩笑話置于耳後,憂心忡忡地道:“難道不怕人言可畏?”
林北雪樂道:“我還以為你要說些什麽,你我未必就一輩子要窩在上海這個地方,現在看着是平靜,誰知道過幾年會不會打起仗,到時候各個都是自身難保,還有誰會多管閑事。”
禦懷遠聞言,沉默許久,小聲道:“你怎麽如此篤定我就願意同你——”
林北雪将臉別到一邊,卻牢牢抓住了禦懷遠的手,道:“你若不願意,現在就告訴我吧,再痛再不甘心我都願意聽着,但求給我一年時間,若能追得回你的心,就別再拒絕我,若不能,我放你走。”
車中又是長長的寂靜,許久之後,禦懷遠低沉地聲音蕩了起來,“依着我的意思,你我的關系休告于外人知——”話未說完,林北雪忽然轉過臉來,驚喜道:”你是說你願意和我?”
禦懷遠定了定神,慈眉善目的猶如一尊佛像,看着那一張喜笑顏開的臉,平靜地道:“是的,我願意。”
林北雪心下狂喜,只覺得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沒有負了他,一時想着,他情不自禁的将禦懷遠攬入懷中,埋在他的頸邊道:“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明明你我之間總是這麽平平淡淡的,可是我卻這麽喜歡你,心心念念地記挂着你,你說我傻不傻?”
“嗯,挺傻的。”禦懷遠淡淡地道,藏了十分的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