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從那日同禦懷遠燈下話別之後,林北雪便忙了起來,一忙也就不太惦記此事。因新世界游樂場的跑驢場開幕,林北雪去玩了半日便認識了幾位朋友,許是二十分鐘小洋二角的不菲價格,跑驢認識的這些朋友也都是滬上頗有地位的人,自然與留洋新歸的林二少毫無意外地熟絡起來,不過短短兩三日,林二少的名頭在交際圈裏愈發響亮,少不得各處來請,應酬倒成了頭等大事。直到徐明飛打電話來問,禦懷遠是景春老四去接還是他去接時,林北雪這才想起,約定三日已然迫在眉睫。
林北雪下午四點提前去了禦懷遠的醫館,這兩天往返時曾數次經過白克路,但只是偶爾仰頭望一眼,從未上去過,頭次來便覺得什麽都新鮮,不像是國外的西藥房充斥着一股怪味,醫館裏有股淡淡的草木香,整個診室大而亮堂,居中擺一張大桌子,禦懷遠坐在左邊唱藥方,對面坐着一個年輕小夥寫方,離着挂號先生不遠的地方,還有兩三個病人在等。
“你是找禦醫生看病的嗎?”林北雪一回頭,身後站着位年輕女士,燙發,穿高跟鞋,顯得很摩登,她輕聲道:“你應該去那裏先挂號。”
“哦。你是?”林北雪反問了一句,那女士笑道:“我是隔壁編輯部的。”說着話,眼神在禦懷遠身上滞了一滞,林北雪當下即明,想來必是禦懷遠的愛慕者了。
“哦,我是禦醫生的朋友。“林北雪笑了笑,許是看他打扮不凡,又自稱是禦懷遠的朋友,那女士便為了他倒了杯水,沒話找話地道:“禦醫生朋友較少,頭一次有到醫館找他的。”
林北雪輕輕嗯了一聲,女士見他沒有想談的欲望,說了兩句客套話離開了,不知怎地,林北雪心中忽然有個很迫切的念頭,在這樣安靜的地方,就這麽安靜地看着禦懷遠。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不均勻地照在他身上,一頭黑發宛若緞子一般在光圈中微微起伏,最奪目的當屬那一雙眼,黑亮灼灼卻又平靜淡漠,不着痕跡地瞥人一眼,卻又似留了情,定睛瞧時,他分明看得又是別人,那一眼仿佛是午後充滿暧昧甜香的幻夢,直叫人回味,心若貓撓,翻來覆去,總是想叫他再看一眼,滅頂的欲望飲鸩止渴般難抑。
林北雪噌一聲開了打火機,這一聲響令禦懷遠望了過來,他微微皺了下眉,然後又閉上了眼唱藥方,林北雪知趣地扔掉了煙,心中卻懷疑起來,禦懷遠先前究竟有沒有看他,難道說那一眼只是自己無邊的想象?林北雪越想越是糊塗,他靠着門框,雙手插兜,再也沒從禦懷遠面上調開目光,不為什麽,看着他,他就覺得心安,仿佛他是一味中藥,可以靜氣。
“讓你久等了。”
“反正我也是沒事,來坐坐,倒是打擾了禦醫生。”
“那是沒有的。”禦懷遠說罷開始洗手,水嘩啦嘩啦響着,襯得二人愈發沉默,林北雪看着藍色水盆中那一雙修長十指交纏的手,不由道:“禦醫生,你的手生的很好看。”
禦懷遠那張處變不驚的臉總算有了表情,他揚了下眉,詫異地看了一眼林北雪,自顧自地擦手,穿外套,對于林北雪的那句說話,不置可否。
“禦醫生,我今年二十有五,看面相,你該是比我還年輕幾歲吧?”
“我二十七。”禦懷遠吩咐徒弟的當兒,抽空回了一句。
“那我可得叫你一聲禦兄了——“林北雪笑道,卻不想話音剛落,就聽到禦懷遠道:“我不喜歡與人稱兄道弟。”聲音中還帶了幾分不悅,林北雪的笑容當即僵在面上,心中略有些惱,正欲壓了火重新開口,卻見禦懷遠轉了過來,挑了眉,雖是有些不耐煩,但并無不開心,他聲音很低,道:“你叫我懷遠就可以了。”
林北雪走前一步,兩人貼得異常近,禦懷遠微微別過了頭,林北雪頓覺可笑,不由揶揄道:“那不知道懷遠是否肯叫我一聲北雪?”
禦懷遠擡起頭,望向了林北雪,冷淡地道:“二少。”喚罷,禦懷遠退了一步,說:“走吧。”林北雪應了一聲,先轉身下了樓,坐在汽車上等着禦懷遠,說不清楚方才是哪一個瞬間,令他莫名地心跳了一下,也許只是幻覺。
飯局設在愛多亞路的玉春閣,林北雪是頭一次來,禦懷遠卻輕車熟路。門口的相幫高呼客到,禦懷遠徑自上了二樓,在一間小房中坐下,不過兩三分鐘,徐明飛就推門而入,道:“二少你同禦醫生且先坐坐,我去迎客,等下喚人帶你們過去。”
“你去忙吧。”林北雪支走了徐明飛,四下打量起這間小屋來,地方不見得大,但收拾的也不算雅致,梅蘭竹菊随處可見,稱的上好的也只有幹淨二字。
“懷遠不飲些酒麽?”林北雪随手倒了一杯斧頭牌白蘭地,禦懷遠搖搖頭,他身旁的兩三位莺莺燕燕替他撥了一只花旗橘子喂到了嘴邊,禦懷遠也不推辭,一口吃下,林北雪道:“看來懷遠深谙此中快樂。”
“難道二少不喜歡?”禦懷遠反問,林北雪正要回話,樓梯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幾個姑娘簇擁着一個美人兒走了進來。
女子約莫二十歲上下,溫婉的笑容中含着媚态,難得分寸掌握的好,媚得脫俗,容貌是傾城傾國的,一颦一笑都能勾魂,想必是那“花國大總統”景春了。
“禦醫生來了怎麽也不知會我一聲?”她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又甜又軟,親親熱熱坐在了禦懷遠身邊,讨好似地問:“暹羅文旦要不要?”
禦懷遠擺擺手,林北雪見他眉間輕輕挑了一下,臉色不虞,“這些日子,沒有好好養病吧?”景春像是貪玩被抓到的孩子,撒嬌般地嘟了下嘴,“禦醫生是頂讨厭的人,人家每次好想見你,可見了你,又必會招你斥責——”
林北雪抱着肩膀靠牆站着看熱鬧,外界傳說禦懷遠迷戀景春老四,但是在他看來,分明是景春老四巴巴的戀着禦懷遠。
禦懷遠果然板着臉數落了景春一通,諄諄叮囑她一定要靜養,話到一半有個小先生跨進門來,笑吟吟說徐老板請二位少爺過去,禦懷遠這才從紅粉堆中脫開了身,同林北雪一前一後走着,林北雪道:“懷遠至今未成家,可是為了那位景春?”
“沒。”禦懷遠答的幹脆,“只是沒有合适的人罷了。”說得風輕雲淡。
夜幕初降,客如雲來,開了兩桌麻将打着,禦懷遠同林北雪一桌,他打麻将的時候神情嚴謹淡漠,但技術很好,到開宴時贏了不少錢,可不見得高興。徐明飛久混歡場,每位客人都有兩位小姐作陪,找了個小調班子吹拉彈唱,景春還興致勃勃地獻曲一首。因為都是些有地位的人,平日也鮮少見面,這次湊在一處,氣氛好得如親兄熱弟一般,三言兩語之間,林北雪便談成了兩樁生意,心想這“生意浪”果真是不同凡響,
順着一時高興,林北雪對徐明飛道:“今個不錯,知道你們有規矩,就打個賞吧,四百元可是少了?”徐明飛一愣,附耳笑道:“你可真是大方!不若兄弟我再讓你出出名好了!”話落,徐明飛對本家道:“林二少高興,賞席四百元!”本家立即眉開眼笑,拉長了聲音高聲喊,“林二少賞席四百元!”一時間像是接力一般,從房間喊到了屋外,喊到了樓底,沖出大門直直喊進了燈紅酒綠的夜晚中,直到聲音散了,這才又爆出一輪,各處同聲高喊着,“謝謝林二少!”
林北雪想,看來這四百塊錢還真是不虧。
飯畢,徐明飛拉着衆人去嘗林北雪備下的“馬蹄土”,邊走邊笑道:“二少手上有上好的煙土,只可惜他是不抽的,禦醫生也不抽,不如你們湊在一處去聊聊天?”
“也好。”林北雪抄了兜道,待徐明飛等人走遠後,林北雪問:“你可是着急回去?”
“不着急。”
“那便好。”說着話兒,兩人跟着前頭引路的小先生進了一間房,林北雪進房橫在了煙炕上,禦懷遠橫在他對面,倆人隔着個小桌子,桌子上有銀盤放着四色水果,幾個小先生爬上炕來,捏腿捶腳,忙的不亦樂乎。
“懷遠十二歲喪父,也不知是怎樣過活?”林北雪撥開一顆葡萄,禦懷遠踟蹰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邊吃邊道:“六叔供我讀完中醫學校,因字寫得好,做些錄方的工作,起初比較難,後來就好了。”禦懷遠的聲調很寡淡,似乎不是什麽值得一談的事情,他自顧自地吃着水果,不時還塞給那些小先生,對方推着不要,禦懷遠就不自覺地笑起來,這時林北雪才發現,原來這個人也是會笑的,而且笑起來的時候很溫和,帶着些許寵溺的神情。
“哦——”許是因為禦懷遠笑容太和煦,也太突然,林北雪忽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只是恍了下神,又覺得什麽都不說,就這麽看着也好,沉默了盞茶工夫,禦懷遠忽道:“二少是否相中了我在愚園路的那塊地?”
林北雪心中一驚,随即道:“啊,剛回國不久曾看上過,但我聽說那塊地是懷遠的,也就不作二想。”
禦懷遠輕聲道:“我知道你去打聽過,但那塊地我是不賣的,當初就是因為這塊地,我家才一蹶不振,李老板生意倒了之後,我花錢買了過來,在你們看來閑置着也是浪費,但我決計是不會賣的。”看似自言自語,但林北雪卻覺得他是在給自己遞話。
林北雪的心思涼了一大半,讓地本就難,又有了這層淵源便是難上加難。想到此處,林北雪有些懊喪,只覺得白下了這麽多功夫,好在還做成了兩三筆生意,倒也是不虧,可隐隐還是有失落感。
禦懷遠瞧了瞧林北雪,他沒不高興,依舊笑着,但禦懷遠總覺得他笑的不痛快,便道:“我知道那塊地放個兩三年脫手,可能會賺到十倍,這麽算下來,也是我讓你賠了錢。”
“懷遠說哪裏話,那本就是你的,同我沒有半分幹系。”
禦懷遠搖搖頭,隔着小桌遞過一顆葡萄去,林北雪伸手一拿,不經意間握住了禦懷遠的手,很軟很細,像是沒骨頭似的,溫度還有些燙,林北雪捏在手中的葡萄顫了一下,那只手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日本有一種藥,是可以戒煙的,上海遍地都是瘾君子,你若有渠道,可發一筆橫財。”禦懷遠坐起來,走到書桌邊寫了個便條遞過來,林北雪看了一眼,點點頭收到懷中,看着禦懷遠一本正經的樣子,忽然想要調侃一下,就跳起來,和他面對面站着,一個在炕下,一個在炕上,高出了半截身子,林北雪猛地俯下身來,湊在禦懷遠耳邊,聲音壓得又低又長,說話之間有意無意地含着禦懷遠的耳垂,“若是我發了財,一定要好好謝謝懷遠。”
禦懷遠猛地打了個顫,整個人晃了晃,又迅速穩下來,一如既往地冷道:“二少客氣了,時間不早,我想告辭了。”
林北雪跳下炕來,穿鞋穿衣,高高興興地一攬禦懷遠的肩膀,道:“一道走一道走。”這會子,林北雪又覺得心心念念想要的地不過是個針尖子大的事。
“明個,你去看戲麽?”
“嗯。”
“去哪裏看?”
“南京大戲院。”
“好,我去接你。”
“嗯。”
隐隐的,似乎就是這麽約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伸腿伸胳膊,我愛禦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