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定可以推倒了【(12)
便從披風上割下一塊布,開始清理浮雕上附着的灰塵和苔藓。
“你要幹什麽?”尼爾森愣了一下,艾倫表情極嚴肅,讓他不由得跟着緊張。
“我要把這些浮雕拓下來。過不了多久聖騎士就會找到這裏,雖然我還不知道這幅地圖到底是什麽,但既然在這遺跡中,就很可能是他想要湮滅的證據之一。”
幾句話之間艾倫已經把浮雕清理幹淨,他擡起頭在周圍尋找合适于拓印的顏料時,兩人所踩的地面,忽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石室天花板被樹根穿透的部分最先承受不住,細碎的石粉和沙礫不斷落下,後來變成較大的石塊,砸在地上發出駭人的聲響。尼爾森幾乎立刻明白了他們所面臨的狀況,卻見艾倫又回到那面浮雕之前,眼神堅定得讓人害怕。
“我們沒時間找拓印的材料了,必須馬上離開這裏,這地方撐不了多久。”尼爾森厲聲喊道。
艾倫絲毫沒被尼爾森的氣勢吓住,冷靜地答道:“來得及的,用血就行了。”
尼爾森花了幾秒鐘時間才在大腦中拼湊出這句話的意思。“你說什麽!”他沖到艾倫面前拉住他的手臂時,艾倫已經用短刀割開手腕的血管,正把鮮血滴到浮雕上。
“天吶,你瘋了麽!”尼爾森下意識地去捂艾倫腕上的傷口,艾倫執拗地掙開,兩人最終扭打在一起。
在狹窄而不斷崩塌的空間中,纏鬥只持續了兩秒,便以艾倫的刀尖抵住尼爾森的頸動脈宣告結束。“你到底幫不幫我?”那時艾倫在極近的距離直直望着尼爾森,讓後者幾乎覺得,那金色的眸子中泛起的光就是一柄利刃,已經狠狠刺穿了他的心髒。
“瘋子……你真是個瘋子……”尼爾森氣急敗壞地放開了艾倫,也從披風上扯下一塊布,把浮雕上大片的血跡掃勻抹淡,以免拓印的時候血液太厚發生暈染。“幹!”他這樣罵道,手下的動作卻十分利落,半分鐘之後,已經把浮雕上的圖案完整地印在自己的披風上。他用艾倫的披風墊着,仔細折好,以防圖案污損。
“這樣你滿意了吧?!”尼爾森惡狠狠地把那一團布舉到艾倫面前,艾倫并不看他,正胡亂包紮着傷口,繃帶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在手腕上用力纏緊,打了一個結。
“瘋子!”
他拉起艾倫的手臂往過來的回廊跑過去,然而回廊中的景象卻像是一桶涼水當頭澆在兩人身上。
已經沒有路了。
原本這條回廊的坍塌情況就十分嚴重,在這劇烈的震動之下,更是早就不堪重負,來時勉強夠一個人通過的狹窄通道,如今連個影子都找不到。
尼爾森幹笑了兩聲,“好麽,證據是保全了,我們都要死在這裏了,要證據還有什麽用?!”他舉起拓有浮雕圖案的那團布放到眼前,又猛地放下,搖了搖頭在原地來回踱着。
“尼爾森,你先冷靜下來……”
“我去你媽的冷靜!”尼爾森狠狠扯住艾倫的衣領,大聲吼道,“老子可不是為了莫名其妙地死在這種地方才來當兵的,我還要……”
他話沒說完,就見艾倫頭上一塊巨大的石板砸下來。經驗相當豐富的領隊在艾倫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拉着他退了一步,轉過身把他護在身下。
大塊石板的坍塌引起了連鎖反應,回廊的主體整個解體了,一瞬間無數的土石接連落下,空氣中一片嗆人的灰塵。
大規模的坍塌持續了5分鐘左右才終于停下,之前劇烈的地震也停止了,兩個人所拿的火把在混亂中掉在地上,被土石壓滅,
由于回廊的空間很小,大塊的石板在角落支起了三角形的空間,才讓艾倫和尼爾森沒有直接被砸死或活埋。艾倫背靠着地面,頭頸抵着一棵粗大的樹根,身體被迫蜷成一個怪異的姿勢。尼爾森伏在他的身上,寂靜之中他能清楚地聽見自己和對方粗重的喘息。
“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我……”尼爾森剛一開口就猛地吸了口氣,艾倫能感覺到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全身都在輕微地痙攣着,他艱難地活動了一下手臂,卻摸到一片潮濕溫熱的血跡。
“好像……有什麽鋒利的東西……紮進了腿裏……”
那時艾倫咬了咬牙,握着拳頭狠狠捶了一下地面,姿勢所限他沒使上多少力氣,黑暗中被疼痛揪住了全部神經的尼爾森也并沒感覺到他的動作。
他摸索着把手探到尼爾森背後輕輕拍着,直到懷裏的人漸漸放松了身體,呼吸也變得平穩下來。
“尼爾森,別睡,跟我說說話。”
“克勞德……艾倫……你說,我們會死麽?死在這種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不會的,安德莉亞他們應該已經順利出去了,還有卡爾在地面留守。整個森林中到處都是兵團的人,很快就有有人來救我們,放心吧。等從這裏出去,咱倆好好喝兩杯,算我請你。”艾倫輕聲說着自己心裏也沒底的話,說到最後反而微笑起來。
“小子,你不是跟我說你不喝酒嗎?”
“……是啊,我都忘了克勞德的設定是不喝酒的……”艾倫做出一副為難的語氣說道,“那我們還是改喝蘋果汁吧。”
聽他這麽說尼爾森也爽朗地笑了,笑聲又因為扯動傷口帶來的疼痛戛然而止。艾倫繼續安撫般地輕拍着他的背。
“艾倫,你說我們會死麽?”他等疼痛稍微緩解了,再次這樣問道。
“不會的,”艾倫停頓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不會的……”
☆、外傳·大霧 Chap15
利威爾最先找到的人是卡爾·詹姆斯。傾倒的樹木在遺跡入口附近支撐起了一個20平方米左右,約3米高的空間,因此靠近地面的區域反而沒有樹木枝幹的阻礙。卡爾就在入口不遠處,他利用遺跡內一張寬大結實的石桌保護了自己,幾乎毫發無傷。年輕的士兵自從返鄉節之後就對穆特·希爾莫霍恩——或說利威爾異常敬仰崇拜,加上這一次的救命之恩,更是将利威爾視作神明。
看到卡爾信號煙的人大約在30分鐘後陸續趕到,利威爾來不及去找其他人,只好與卡爾暫時躲藏起來。好在探索隊大部分成員都集中在事發區域附近,為了防止潛在的嫌疑者暗中破壞,阿明并沒有允許空閑人手自由活動,兩個人很容易就找到了藏身之所。
利威爾和卡爾等到探索隊全隊撤離之後,才回到遺跡附近繼續尋找其他五人的蹤跡。當時天完全黑了,距太陽落山超過3個小時,森林之中巨人的活動已經相當遲緩,兩人的行動幾乎沒受到巨人的威脅。
他們在離卡爾很近的地方挖出了斯科特、馬丁、和安德莉亞的屍體,借着火把的光辨認出三個人的身份之後,利威爾開始近乎瘋狂地挖掘附近的位置,一句話都不肯再說。
當他挖開了周圍近五米的範圍,都沒有見到艾倫的影子時,遺跡的廢墟之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鈍器在粗糙的石板上劃過的聲音。聲音并不大,卻似乎能夠通過某種特殊的共振傳到遺跡入口附近,在夜晚森林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聲音有固定的頻率和節奏,顯然是人為制造出來的。
至少有一個人,還活着。
利威爾從廢墟之中擡起頭來,仔細辨認聲音的方向。那時卡爾看到他滿臉都是一片細細的汗珠,額前的頭發甚至濕成了一縷一縷,之前陰鸷得讓人不敢做聲的神情,卻像是微微松了一個角落。
他們循着聲音找到了發聲點的位置,因為已經進入了樹木密集的區域,遺跡的廢墟被傾倒的樹木所覆蓋,讓救人的工作難以展開。利威爾留下卡爾在地面上守着,自己找了一個枝幹之間相對寬敞的空隙,鑽了進去。
卡爾在地面上等了大概一小時。對他來說,那幾乎是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個小時。廣袤的森林中不知道潛伏着多少危險,而周圍只有他一個人。黑暗中一陣陣詭異的聲音不斷傳來,狠狠撕扯着他的神經,他覺得那簡直就像地獄的惡鬼磨刀的聲音,樹枝的空隙中一片黑洞洞的,不時有陰冷的風吹到他的臉上,吓得他直打哆嗦。
45分鐘之後,那種磨人神經的聲音停止了,然而死一般的寂靜反倒更加讓人心慌。他緊緊攥着手中的火把,保持着絕對的警戒,卻連手指都不敢亂動一下。
好在沒過多久,利威爾終于從那不見底的黑洞中鑽了出來。他還背着另一個人,那人布滿灰塵的臉一片慘白,好像失去了知覺,呼吸卻很平穩,無疑還活着。
利威爾把背上的人放下,對卡爾囑咐道:“他腿上的傷好像不太樂觀,你先為他大致包紮一下,我還得再下去一趟。”說罷便再次潛身鑽進了之前那個空隙。
卡爾認出那個人就是領隊尼爾森,他用水壺裏的水清洗了他腿上的傷口,又從襯衫上割下一塊布,扯成一條一條,粗糙地包紮起來。尼爾森的右腿的褲管幾乎全被血染紅了,盡管已經不再有新的血液滲出,但被利器扯開翻卷起來的傷口仍是極為吓人。
也許是因為一心挂念尼爾森的傷勢,卡爾倒顧不上害怕了。他剛為尼爾森包紮好了腿傷,利威爾已經帶着小隊的最後一個人回到了地面。
他記得那個人的名字是克勞德·加布裏埃爾。與他年紀相近的低調青年,不太主動說話,跟人交談的時候卻很謙遜友好,金色的眼眸中總有那麽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決意。
青年的神智好像不太清楚,他的雙眼安靜地大睜着,金色的瞳孔映着火把單調的微光,就像死了一般。
那種眼神卡爾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裏堵得難受,他別過臉不願再去看青年的眼睛,又忍不住瞥了瞥利威爾。
男人的臉隐匿在黑暗之中,他并沒有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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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四個人共騎利威爾藏在森林邊緣的兩匹馬連夜趕回王都。遺跡內的某種物質似乎抑制了艾倫巨人化的能力,使他不僅當時無法通過巨人化順利逃脫,連手腕的傷口都遲遲無法恢複,過了一周才終于愈合,在關節下方留下了一條猙獰的疤痕。尼爾森的腿由于傷勢過于嚴重,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最終只能截肢處理,萬幸并無生命危險。
這件事之後接連幾周艾倫的精神都處在極度的衰弱之中,每天超過16個小時的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而即便是不睡的時候,神智也算不上是清醒的,對外界的刺激反應十分遲緩。利威爾盡量不讓別人接觸他,一切艾倫的事情都親力親為。
那個遺跡顯然對艾倫的身體和精神造成了傷害,這一點利威爾每次想起,就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然而他反複回想着當時的情景,卻還有另一個疑問:如果艾倫不能巨人化,在現場推到大片的樹木留下60米級巨人腳印的人,到底是誰?
利威爾和艾倫深居簡出這段時間,政府高層幾乎被掀得天翻地覆。駐屯兵團二等兵卡爾·詹姆斯成為了全國輿論漩渦的中心。時年23歲的年輕新兵在巨木森林中發現事關巨人來歷的遺跡,在遭到聖騎士米洛·齊格飛殘忍加害之後,以鮮血拓下遺跡中的重要證據,并以其過人的機智勇敢解救身負重傷的班長尼爾森·伯納德從被毀的遺跡廢墟中脫出,此後不畏教廷的脅迫,勇于披露真相,指證聖騎士的行徑——這一切放在兩三年前的中央政府只會是個笑話,無奈現在政府和教廷的威望早已一落千丈,而為卡爾的言論背書的人,又是一向以剛直聞名的總司令托特·匹克西斯。
當時阿明遞交議會的運河選址報告書已經在全國範圍內公布,報告書中以極小的篇幅提到卡爾·詹姆斯等六人在首次情況探查中遭遇巨人襲擊不幸戰死。對于卡爾詹姆斯和尼爾森伯納德本人從牆外歸來的消息和對聖騎士米洛·齊格飛湮滅證據、加害他人的指控,中央政府起初進行了嚴密封鎖,但消息最終還是不胫而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件事在牆內已經家喻戶曉。而政府封鎖消息的态度,無疑是對其岌岌可危的威信又一次的雪上加霜。
議會下院被迫罷免了幾位被曝出主導消息封鎖的保守派議員。在運河的設計和修建工作引起民衆一波又一波的熱潮的同時,議會迫于壓力終于通過議案,成立特別調查委員會,對聖騎士米洛·齊格飛的行為和涉及巨人來歷的遺跡進行調查。
調查持續了三個月。
從證據法的角度來講,僅靠卡爾·詹姆斯一人的證言認定聖騎士對遺跡毀損和駐屯兵團小隊4死1傷負有責任是不夠的。然而,特別調查委員會在被推倒的樹木中發現了一種特殊的錨印。一般情況下立體機動裝置的錨是穩固的三角形,上面帶有便于抓握牆體的倒鈎。而這些印記卻都缺了一個角,似乎這一立體機動裝置的一支錨因為某種原因損壞了。從錨插入的位置看來,這一立體機動裝置的使用者在樹木倒塌之前就曾出現在現場。而第一次巨木森林探索之後,從銀翼島送回牆內檢修的立體機動裝置中,恰恰有一個在錨的部分存在類似的毀損,其主人正是齊格飛。
此時最合理的做法本是立即暫停齊格飛的職務對其進行調查,但佐證這一切的關鍵證據——送回牆內檢修的立體機動裝置,卻在确認了與巨木森林中的錨印吻合以後莫名失蹤了。由于證據不足,聖騎士齊格飛的停職調查只得暫時擱置。對失蹤的關鍵證據的追查意外地指向了教皇退位後執掌教廷實權的大主教奧古斯汀,盡管他本人矢口否認,調查委員會收集到的人證和物證已經足以指控和定罪。對奧古斯汀的公開審判持續了近一個月,議會上院最終在确鑿的證據下不得不判決奧古斯汀犯故意毀滅證據罪,處監禁3個月,罰金50000金幣。這次審判标志着行政權與教權正面沖突的開始。
與此同時,特別調查委員會仔細研究了卡爾·詹姆斯帶回的血書地圖,他們根據這份地圖在牆外找到了4處類似的遺跡,并在其中發現了大量記載百年間巨人實驗的文書材料。讓人不寒而栗的是,這些實驗最晚甚至一直延續到了近20年前,實驗的主導者滲入當局內部,涉及議會上院将近一半和議會下院約三分之一的議員或其父輩。最近幾十年給人類造成巨大傷害的幾次巨人的襲擊,都是由當權者一手主導的。
這些資料公布後,要求重新選舉議員的呼聲終于占了絕對上風。109名下院議員集體辭職抗議之下,大總統薩克雷終于宣布解散議會開啓重新選舉。新議會組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利害關系人未正當回避為由對三年前的調查兵團團長埃爾文·斯密斯一案啓動再審。詳細的審查進行了一個月,855年11月20日,首席大法官伊紮克·康德正式宣判,被告人埃爾文·斯密斯無罪。
那一天,數年來交替沉浸于恐懼和狂熱中的國家,第一次靜默了。
855年11月26日,司法部根據已有證據對聖騎士米洛·齊格飛提起公訴。負責前往運河基地拘傳被告人到案的是首席檢察官格林斯坦·裏德和直轄于駐屯兵團總司令托特·匹克西斯的精銳部隊。
當天晚上,運河基地遭遇了大規模的巨人襲擊。在基地的防守幾近崩潰之際,終于趕到的司法官員反而成了有力的支援。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只身擋住了絕大部分的巨人,化解了基地的危機。
等到消滅了全部的巨人,基地再次陷入沉寂的時候,終于有人認出了他。
他望着那個背影,喃喃說道:
“那個人……是利威爾吧……”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病得要死要活的_(:з」∠)_
☆、外傳·晨星 Chap12
跟別人吵架該怎麽和好這個問題,最近一直困擾着利威爾。
或者具體一點,跟艾倫吵架,該怎麽和好。
韓吉知道這件事之後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風流韻事一抓一大把的利par竟然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知道麽?
利威爾惡狠狠地吐出一個“滾”字。
他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全部戀愛史,其中确實沒有“和好”這個詞條,似乎連“吵架”都沒有。在此之前,并沒有任何一段感情,讓他認真到需要吵架的程度。
并沒有任何一個人,像艾倫這樣讓他想要在所不惜地加以挽留。
嚴格地說,利威爾甚至不能确定他與艾倫到底算不算吵架了。印象裏兩個人吵架是要充滿火藥味的吧?像他跟他那幫損友一樣,相互扯着對方的衣領子,擡高了聲音罵着各種不堪入耳的話,一個不小心還可能會發展成拳腳相向。這種吵架他太熟悉了,拉到酒吧裏去喝個爛醉如泥,第二天醒過來除了頭痛以外,兩個人連到底是為什麽要吵架估計都想不起來。
利威爾默默搖了搖頭,這種方法顯然不适用于艾倫。
或者像肥皂劇裏演的那樣,夫妻二人相互把結婚十幾年來的各種舊賬翻個底朝天,“你每天早上把牙膏噴在鏡子上”、“你跟辦公室女秘書眉來眼去”、“你從來不做家務”、“你忘了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你在親戚重要的聚會上只送了人家一桶橄榄油”……
……說到底他究竟是為什麽竟然能把這種毫無營養的情節記得這麽清楚呢。
利威爾皺着眉繼續轉着自己的鋼筆。這件事起因顯然是艾倫做了錯事,對于利威爾單方面的發火,少年只是低着頭一聲不吭默默承受着。然後事情極為符合兩個人相處模式地發展到了床上,利威爾做得尤其激烈,甚至少年哭着反複求饒他都沒有停下來。
每次回想起這件事利威爾都會陷入無比的懊悔和自責中。他怎麽能這樣訓斥艾倫呢?明明少年已經知道錯了,已經在認真地反省,再做這些更加刺傷他的事,除了滿足自己作為成年人一時的虛榮心,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那天結束之後,他把艾倫緊緊抱在懷裏,少年嗚咽一般地輕聲說道:“利威爾先生,我拿到了費城交響樂團的offer……如果您不想讓我去,只要說一句話,我就留下來……”
少年的聲音很小,但利威爾一個字一個字聽得特別清楚。一瞬間他的心髒猛地抽痛起來,疼得他咬緊牙關,卻仍止不住發抖。
艾倫果然要走了。5月畢業以後就去費城。
作為美國三大交響樂團之一,費城之音的盛名連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的利威爾也會肅然起敬。來自費城交響樂團的橄榄枝對于一個剛剛畢業的年輕演奏家來說是多大的榮耀和機遇,任何額外的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少年卻說,只要他說一句話,就會留下來。專程為了他放棄絕好的前途,留在這個繁華而荒蕪的城市。
他心裏有種莫名的感覺,他覺得艾倫其實是希望他這樣說的。希望他要他不顧一切留在紐約,留在自己身邊,希望兩個人的這段感情,可以一直繼續下去。
“只要您說一句話,我就留下來……”
一貫溫和馴順的話語,卻讓利威爾心裏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上不去又下不來。
艾倫對他有着近乎盲目的順從,雖然在生活上也有過幾次很小的摩擦,絕大多數時候,少年會把他所說的話奉為圭臬一般狠狠地遵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即便再出格,少年最後都不會反抗。這種畸形的上下關系好像從他們最初見面時利威爾硬是在酒店的洗手間裏要了他那一刻就開始了。
艾倫心裏又在想些什麽呢?因為他是聲名赫赫的高級合夥人,而他還只是個學生?因為年齡上相差了跨越兩個世代的19年,他見過太多人,經歷過太多風雨,而他還沒有正式步入社會?因為害怕這段感情終究沒有結果,他終究會愛上一個與他閱歷和地位更相近的女人,結婚生子,建立家庭?
明明知道這一切,卻仍是對艾倫說出了那些嚴厲的指責,做了那些過分的事,就像是在利用少年的恐懼,這樣的自己,連自己都覺得并不光彩。
——只要您說一句話,我就留下來……
那幾乎是用盡全部生命的乞求,在利威爾絲毫不留情面的斥責和懲罰之後,用全部的生命,乞求他的原諒。少年卑微的姿态,一瞬間讓利威爾的心髒疼得要死。
只要一句話,告訴艾倫不要害怕,我不怪你,我不會離開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可這唯一的一句話,他能說得出口麽……
兩個人到底是怎麽走到現在這一步的呢?事到如今,就算他去道歉,承認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惡劣地利用了少年的感情,是他在擺成年人的架子……也只會雪上加霜吧?
不一定去了費城就意味着兩個人的感情走到了盡頭,分居兩地仍然如膠似漆的情侶多不勝數,何況費城離紐約并不遠,來回一趟半天都用不上,他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常常打電話,一起過周末,還可以等到聖誕節大假的時候一起去key west,去看海。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提出這樣半吊子的方案,大概艾倫也不會同意。
利威爾到休息區為自己點了一支煙,并不吸,只是拈在指間讓它慢慢燒着,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真是歷史性的難題,一向自诩頭腦無比靈光的利威爾,連着想了幾周,也沒想出解決的辦法。
他等到下班早早地從公司出來,到花店取了預訂的花束,一路趕到艾倫的學校。
這天是艾倫的畢業音樂會。
艾倫怯生生地把貴賓席的票交到他手上還是幾周之前這場莫名其妙的別扭剛開始時的事,之後兩個人幾乎沒有聯系,一直就這樣僵持着,利威爾擔心如果再錯過這次機會,恐怕會真的再沒有挽回的餘地。
音樂會7點半開始。利威爾到音樂廳入口的時候才剛剛6點過一點。因為還沒有開放觀衆入場,他便捧着花束站在入口外等着。50支紅玫瑰所打的花束頗有些重量,他拿得手臂一片酸痛,卻不願放下來。
在花店翻看花束的相冊時,他第一眼就被這一款花束吸引住了。送戀人玫瑰是老生常談的事情,但他卻覺得,熱烈的紅色很适合艾倫的音樂,那樣潇灑不羁,靈動似火。
艾倫一定會喜歡。他在心裏反複對自己說着。
艾倫一定會喜歡。
他們可以解釋清楚所有的誤會,可以想出一個異地戀的辦法,一切都還跟以前一樣,現在通訊工具這麽發達,何況費城離紐約并不遠。
沒錯,一定可以的。
過了6點半之後才陸陸續續有一些人在利威爾後面排起隊來。對于演奏系的學生來說,畢業音樂會是學分的一部分,通常不會對外售票,觀衆主要是學生和老師,場合也相對比較随意。利威爾站在隊伍的最前面,聽着身後一群年輕的少男少女熱烈地聊着他所不熟悉的話題,最近剛落下帷幕的國際大賽,下個學期新開設的大師班,晚上艾倫将演奏的那些他從沒聽過的樂曲,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這才是艾倫的世界。對于這個世界來說,自己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小音樂廳7點開放觀衆入場。利威爾拿了節目單找到自己的位置默默坐下來,看着年輕的學生們漸漸填滿了自己周圍的座位,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甚至更加強烈。
他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稍偏右的地方,據說根據聲學的原理,小型音樂廳中第三四排左右中央稍偏一點是音效最佳的位置。毫無疑問,艾倫給了他最好的票。
舞臺的中央擺着一架三角鋼琴,昏黃而溫暖的頂光射下來,顯得尤其寧靜。不斷湧入音樂廳的觀衆低聲交談着,聲音聽在利威爾的耳中,都好像非常遙遠。
然後那些嘈雜一瞬間停下來了,變為一片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利威爾看到身着禮服的艾倫走到那昏黃而溫暖的光線中央,熱情地笑着向觀衆行禮致意,目光禮貌地掃視了臺下,但并沒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這一切利威爾都不熟悉,甚至站在臺上那個他本以為他很熟悉的人,現在都像是陌生人。利威爾此前只在新年會上看過少年儒雅而矜持的演奏。如今少年身上仿佛帶着一股狂氣,他幾乎一直閉着眼,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中,又像在嘲笑着一切高難度的片段。
音樂會不同于新年會的演出,所選的曲子以炫技性為主,都不是通俗易懂的曲目。少年所演奏的音樂極美,但每到作品□處,周圍人們不約而同的贊嘆般的唏噓聲時刻在提醒着利威爾,他所能欣賞到的,還不及少年所傳達的萬分之一。
他忽然想起讓他們結緣的那首曲子,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遙。
小音樂廳第三排,離舞臺上艾倫所站的地方不過短短十幾米,此時卻好像隔了整個世界。
利威爾花了幾周的時間期待這場音樂會,卻在中場休息的時候落荒而逃。他忽然明白過來,在害怕的人不只是艾倫,自己也是如此。
艾倫還那麽年輕,還有那麽長那麽長的路要走,他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夢想,而那其中,并沒有一個位置,留給名叫利威爾的人。也許不久少年就會厭倦了這段感情,愛上一個與他年紀和志趣更相近的女孩子,結婚生子,建立家庭。
利威爾沒開燈,蜷着一條腿,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很久很久。這個季節暖氣已經停了,深夜氣溫卻仍很低,寒氣從他的腳下一點點蔓延到他的全身,到最後連心口都一片冰涼。
他摸出手機,對着蒼白的冷光輸入艾倫的名字。
——艾倫,接受費城交響樂團的offer吧,這對你來說是非常難得的機會,不要為了我放棄。
短信寫到這裏,他搖了搖頭全部删除了。
——艾倫,去費城吧,離紐約又不遠,我們還可以在一起的。
利威爾看了短信編輯框裏的這一行字半天,再次全部删除了。他第三次打入艾倫這個名字,卻無論如何不知道該怎樣繼續寫下去,終于氣急敗壞地把手機摔在地毯上狠狠捶了一下沙發。
那一刻,他用右手遮着眼睛用力咬着下嘴唇,久違地覺得喉嚨一片哽咽,幾乎要落下淚來。
手機屏幕向下落在地毯上,蒼白的冷光在地毯的長絨毛之間映出了一小團光圈,過了一會又熄滅了,光亮在利威爾視野中留下了幽藍的暗影。他咬了咬牙,狼狽地彎下腰又把手機撿了回來,輸入這樣一段話:
——艾倫,對不起。對不起。我好想你……我們和好吧
艾倫,我好想你……我們和好吧……
他又下了一番決心才按下發送的按鈕。艾倫會怎麽回答呢?會同意嗎?會回一條很長很長的短信麽?還是會直接打電話過來,像一貫那樣笑着說“利威爾先生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
利威爾攥着手機,一次次地滑開屏保,一直等到他躺在沙發上和衣睡着了,還沒有收到艾倫的回複。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在等着,無論是電話還是短信,都沒有等到。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比我想象的要卡不少……本來打算0點之前更結果拖到了現在才寫完_(:з」∠)_
今天搬家,嘤
☆、外傳·晨星 Chap13
利威爾在沙發上醒過來的第一件是就是去找手機,看到手機上一條新短信、一個未接來電都沒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狠狠打了一拳。
他一整天都保持着最多20分鐘一次的頻率反複查看着自己的手機,嚴重的時候甚至連5分鐘都等不到,搞得事務所的人紛紛納悶利par這到底是中了什麽邪。
這樣熬到下班,利威爾索性把手機關掉了。
他已經先道歉了,還要怎麽樣呢?難道非要他求個三次五次這小鬼才肯回心轉意麽?
笑話!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不要欺人太甚了!
晚上利威爾把家裏徹底打掃了一遍,讓每個角落都幹幹淨淨纖塵不染。然後去超市買了兩大桶家庭裝的薯片,關了客廳的燈一邊吃薯片一邊一張接一張地看最近新出的恐怖片。他是那種能一瞬間從1數到15來吐槽驚悚類型的電影設定中的bug的人,看這類片子時不僅完全不會害怕,而且讓他明白某一處為什麽可怕基本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新出的這幾部風評都很不錯,他原本還期待能體驗一下心跳加速的感覺,看了之後倒也沒覺得有什麽過人之處。
最後只是薯片吃得太多導致口幹舌燥,舌頭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