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定可以推倒了【(2)
于在他對面坐下來。
“海伯,別留在這了。我聽人說你的故鄉在卡拉尼斯區,我這幾年去過那裏幾次,那裏現在很安全,沒有巨人,治安也好。我可以給你錢,回故鄉去置辦些産業,過些安逸的生活吧。”
別留在這漩渦的中心,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也至少離黑暗和絕望更遠一點。
老人擡頭望天,像是認真地想了想,而後說道:“下棋吧利威爾,如果你能贏我,我就聽你的回卡拉尼斯去。一局10個金幣,今天之內你想挑戰多少次都可以。”
利威爾真的拿出錢袋,把全部的錢倒在桌上仔細數了數。163枚,一共可以下十六局。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開始了對弈。
雖然沒有明說,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把棋局下成了一分鐘一手的快棋。
利威爾棋感并不弱,只是還遠及不上海伯。十六局中,和棋五局,其餘十一局皆負。最後三局時他已經沒辦法冷靜地思考,都在中盤就被将死。
全部結束的時候,太陽已經升上了中天,暖洋洋地照在兩人身上。
“海伯,我不明白……你喜歡這樣的無家可歸的生活嗎?回故鄉去難道不好?”利威爾手中緊緊攥着一枚棋子,懇切地問。
老人搖了搖頭。“孩子,回故鄉去過安逸的生活當然很好。只是有些戰鬥,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不能逃避。我有一個兒子,他曾發誓要為人類獻上心髒,要投身人類追尋自由和光明的事業。我得留在這裏等他回來,等着看他所說的新世界的模樣。”
老人的話讓利威爾的心直疼得他一陣頭暈目眩,他狠狠把全部棋子掃到地上,高聲吼道:“海伯你終于老糊塗了嗎?這麽多年了,斯塔克·希爾莫霍恩早就死透了!他在牆外調查中被巨人生吞入腹,連一片骨頭都沒剩下!如果你說的是埃爾文,他也已經——”
利威爾說到這裏忽然硬生生地停住,他這才猛地發現,他終究還是沒有辦法親口說出埃爾文已經死了。
“埃爾文他……也已經……他也已經……”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深深地埋下頭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老人輕拍着他的肩,語氣也帶上了深沉的嘆息之意。“可是孩子你知道嗎?我還有另一個兒子。”
老人鄭重地清了清嗓子,“他的名字,叫利威爾。”
可能因為這句話的聲音太過響亮,利威爾被震得猛一陣發抖。
——他的名字,叫利威爾。
——他曾發誓要為人類獻上心髒,要投身人類追尋自由和光明的事業。
——我要留在這裏,等他回來。
利威爾停頓了一會,茫然起身去撿那些被他掃到地上的棋子。
“對不起……”那時他用無聲的聲音,這樣說。
☆、外傳·棄子 Chap05
調查兵團在王都南部的團部籠罩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
利威爾曾在這裏居住多年。他記得以前這裏總能聽到士兵日常搏擊訓練的聲音,立體激動裝置運轉的聲音,高聲的嘶喊、争吵、說笑,路過團營中的崗哨時,當值的哨兵會立正站直向他敬禮。
如今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團部原本就遠離民居鬧市,附近沒有任何一個人,沒有任何聲音,甚至連風聲都沒有。令人發慌的絕對寂靜包圍着這裏。
團部的建築是一座樣式很樸素的樓房,外側牆壁的白漆幾個月前剛剛重新粉刷過,看起來還非常潔白幹淨。早春下午明媚的陽光柔和地照射在牆上,為那片潔白憑添了一縷溫暖的色調。
利威爾第一次覺得,建築似乎也是有生命的。而面前這幢房子,已經死了。
房子仍是他十天之前離開這裏時的樣子,沒有破敗,沒有損壞或倒塌。
然而它已經死了,被生生抽去靈魂,只剩一具冰冷的軀殼,留在這裏逐漸風化,靜靜等待着最終重歸于塵土。
利威爾閉了閉眼,擡起手撕掉了大門上的封條,邁步走了進去。
樓房的一層是處理團務的辦公區域。沿着走廊望過去,每一個房間的門都以各不相同的角度随意敞開着。絕大部分的東西已經被搬走了,地板上到處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紙張文書和淩亂的腳印,已經都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利威爾一邊走一邊把那些文件拾起來疊成一摞。他的動作很慢很慢,仿佛每一張紙都有千斤重量,沉得他幾乎直不起腰來。等到他終于撿完了全部的文件,想要找地方把它們收起來的時候,卻發現這裏已經沒有一張桌子或一副文件櫃了。
走廊的盡頭有一把椅子,斜斜地倒在牆角。這把款式最普通的随處可見的椅子,現在已經是調查兵團還剩下的唯一家當。
利威爾扶起椅子,用随身的手帕仔細擦掉上面的灰塵,靠着牆壁端正地放好,而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向後仰着頭,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休息了一會。不知道是不是反複撿拾文件這個動作太過耗費體力,他只覺得非常累,全身都處在一種虛脫的無力感之中。胸前的傷口又開始隐隐約約地疼起來,像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正緊緊抓住他的心髒不放。
他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那一沓文件舉到眼前,一張一張慢慢地翻看着。一些賬目,新兵的名單,立項申請,團務日志,考察記錄等等。資料有新有舊,其中一些紙張已經泛黃,邊緣也磨得起了毛刺。
他還看到了韓吉所寫的第三十九次牆外調查報告書的一頁。韓吉性格張狂字體卻娟秀,報告書對牆外調查中所見的巨人的樣子,發現的特性,都做了詳細的記錄,附注了她自己的分析和推測,還配了一幅畫風細膩的插圖。
那次牆外調查利威爾也參與其中,而今回過頭來閱讀報告書,當時的一幕幕又再一次浮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一次相當成功的牆外調查,傷亡很少,收集到了許多關于奇行種的新資料。當時他和韓吉都還是入團不久的新兵,一連幾天為了考察的收獲而雀躍不已。
他看完了那一頁,又從頭翻了一遍那一沓紙,卻沒能找到下一頁。文件上的灰塵落入他的眼中,帶來一陣酸澀的刺痛,他猛地眨了眨眼,一滴淚水沿着眼角滑下來。
利威爾彎下腰去,用手撐着額頭,如抽噎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站起身,沿着樓梯上到二樓。走廊盡頭的樓梯所對的第一間房間是他的卧室,卧室的門關着,利威爾甚至掏出鑰匙伸到鎖孔前。拿着鑰匙的手停在那裏很久,而後他搖了搖頭,反手輕輕一推。
門無聲地開了。
房間跟一樓一樣淩亂不堪,但家具都還在。單人床的床墊有翻動過的痕跡,書桌的幾個抽屜都拉開着,小書架上的書和資料被拿走了,只剩下幾頁零碎的紙張。他把那些紙也收集起來,跟手中的文件一起理成整齊的一沓,鎖進書桌右側第一個抽屜裏。
這個房間他住了幾年,一直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情。不過是最普通的房間,最簡單的布置,晚上能有個睡覺休息的地方,這樣就夠了。原本他就是哪次出牆都可能再沒機會回來的人,并不需要對某個地方有多餘的歸屬感。
一定要說的話,這個房間面積雖然不大,卻有非常寬敞的大窗戶。房間向陽,窗外又沒有障礙物,是整個團部中采光最好的一間。
利威爾喜歡陽光,晴朗的時候,房間裏明亮而溫暖的味道會讓他欣喜。他喜歡那種陽光灑滿房間每一個角落的感覺,直白而美好。
現在這個房間仍和以前一樣明亮得刺眼,午後的陽光形成一道道形狀分明的光柱,透過窗子投射到房間的地板上。光柱中清楚地掩映着來回飛舞的灰塵,它們以極快的速度旋轉舞動着,仿佛永無止境。
利威爾怔怔地望着暖色的陽光中的那些灰塵,心中一片荒蕪。
他又在床上坐了一會,而後彎腰拉開了床下的抽屜。那裏放了一些衣服和不用的小東西,讓他意外的是,抽屜裏雖然也有翻動過的痕跡,大體上似乎并沒有什麽被拿走。
他把翻亂的衣服重新一件一件折好放回去,最後從抽屜的最裏面抽出一套軍服。
那是利威爾最初加入調查兵團時得到的第一套制服。第二年兵團發了新的制服之後,他就把這套衣服收藏了起來,這麽多年一直舍不得扔掉。制服的款式與現在是相同的,只是因為年頭太久,已經有些褪色了。
利威爾輕柔地把制服展平,用手指描畫了一遍背後蔚藍色的自由之翼,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私服,換上了這套他珍藏多年的制服。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作者靈光一閃加了團部這個場景,所以艾倫這章還是沒出場……_(:з」∠)_
下一章,下一章一定可以出場了_(:з」∠)_
再這樣下去我自己要先被虐瞎了QAQ
一直把自己代入到這個場景中在想兵長的每一個動作,但是實在是太心疼了QAQ
☆、外傳·棄子 Chap06
利威爾從團部走的時候,甚至非常認真地把每個房間的門窗都一一關好,仿佛這幢建築并未廢棄,仿佛他只是暫時離開,調查兵團只是暫時離開。過不了多久那些吵吵鬧鬧的士兵就會再回到這裏,一邊抱怨一邊打掃,到那時他會監督着他們把工作做得一絲不茍,用不上半日,這裏就會纖塵不染煥然一新。
然後他要回到自己那間不大的卧室,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整個下午享受陽光照在身上的溫暖,直白而美好。
——如果我救不了你的命,請至少允許我讓你帶着尊嚴死去。
——對不起,我不是神,我并非無所不能。這已經是我拼盡全力,能夠為你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騎着馬走了很遠,利威爾仍不敢回頭看。他怕只要他一回頭,只要再看一眼這條通向調查兵團的路,他心中那些無比沉重的悲傷,就會将他壓垮。
他還要去最後一個地方。
調查兵團在西南城郊的墓地。
墓園在城外二十裏,利威爾到那裏時,夕陽正迎着他的面,在地上鋪開一片金黃,天空是幹淨而寬廣的蔚藍色。
他翻身下馬,把缰繩栓在墓園外的一棵樹上。
這塊墓地是調查兵團在第5代團長時建成的。從那以後,調查兵團的戰士凡在服役期間戰死,都會葬在這裏。直到今日,墓園已經建得太大太大了,潔白的碑石連成一片望不到盡頭,那是人類這近百年間為了反抗巨人所做的犧牲,大得讓人心慌。
利威爾沿着一座座墓碑慢慢地走着。最初的碑石最為古舊,已經有些磨損,微泛着灰色。他在每一座墓碑前都停留一會,靜靜閱讀完簡略的碑文,向調查兵團的英靈行禮致意。
之前他雖然知道墓園的位置,卻一次都沒有來過。他始終覺得掃墓是件無聊的事,人死了,一切便歸于虛無,無論生者如何緬懷,都無法傳達給已逝之人。何況這裏的絕大多數墓碑之下并沒有遺體。那些壯烈犧牲的戰士最後的軀骸或落入巨人之口,或流落于牆外,在某個陰冷潮濕的角落被野獸啃食殆盡,死後仍不得安寧。
現在他只覺得後悔,為何他沒有來得更早一點。那些支撐着他一路只向前看的願景和信念已死,所留下的對于死者的歉疚如無底的流沙,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逐漸被淹沒,溺死在黑暗之中。
調查兵團已死,這座墓園是不是葬得下?
……不,連這座墓園,也已經死了。
利威爾走了很久。随着墓碑年代的推移,他也看到了一些他熟悉的名字。一些功勳卓著的團長和骁勇善戰的士兵,他們的英勇的事跡終于化為教科書上的一個角落或人們口耳相傳的一段笑談。
他看到了斯塔克·希爾莫霍恩的墓。那時他盯着墓碑上簡短的文字,拼命回憶斯塔克的樣子。他記得他在還年幼的時候見過斯塔克幾次,可現在除了淡金色的卷發和總是溫和儒雅的聲線,竟什麽都想不起來。
斯塔克的墓之後不遠就到了他加入調查兵團以後的犧牲者。他看到了他在新兵時代的隊長,前輩,同期的戰友,後來成為兵長之後受過他教導的新兵。還有一些名字他不記得是誰了,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停得更久一些,敬禮敬得更久一些。
最後,他在第57次牆外調查的陣亡者墓前停下了腳步。
奧陸歐·波劄德
817-850
此處長眠着調查兵團戰士奧陸歐·波劄德
他服役期間曾完成獨立讨伐巨人39只,輔助讨伐巨人9只的卓越戰績
于第57次牆外調查中壯烈犧牲
佩特拉·拉爾
828-850
此處長眠着調查兵團戰士佩特拉·拉爾
她服役期間曾完成獨立讨伐巨人10只,輔助讨伐巨人48只的卓越戰績
于第57次牆外調查中壯烈犧牲
艾魯多·琴
820-850
此處長眠着調查兵團戰士艾魯多·琴
他服役期間曾完成獨立讨伐巨人14只,輔助讨伐巨人32只的卓越戰績
于第57次牆外調查中壯烈犧牲
君達·修茲
823-850
此處長眠着調查兵團戰士君達·修茲
他服役期間曾完成獨立讨伐巨人7只,輔助讨伐巨人40只的卓越戰績
于第57次牆外調查中壯烈犧牲
那是利威爾所率領的特別作戰小組,也被人們稱為“利威爾班”。與他搭檔最久的四個人,調查兵團最信任他的四個人,在第57次牆外調查中,為了他的一個命令,全員陣亡。
他還記得在巨木森林追擊女性巨人時所見的四個人散落的屍骸,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他還記得那一次他們慘敗歸來,佩特拉的父親扯着他的衣袖激動地說着:“那孩子還那麽年輕。”
是啊,她還那麽年輕呢……
她的人生明明什麽都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利威爾半跪着,伸手輕撫着墓碑上的字跡。
他終究沒能保護任何一個人。
他終究只能眼睜睜看着曾并肩奮鬥的戰友卑微地死去,目光渙散,身體變得冰冷,鮮血一點點流盡。任憑他如何嘶喊、掙紮,都再無轉寰。
人們曾說他是最強的人類,說他一人之力抵得過整個7000人的旅團。可在巨人面前,渺小如人類,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蝼蟻。7000只蝼蟻聚在一起,仍逃不過被碾死的命運。
在腐朽的當權者面前,亦是如此。
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想要相信靈魂不滅,人死之後還會有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就像他夢中所見一般,佩特拉留長了頭發,美得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那個世界沒有巨人,沒有戰争、饑餓、流離失所。那個世界綿羊多得數不過來,人們開懷大笑,笑聲能随着清朗的晚風飄到很遠很遠。
他索性坐了下來。
那時夕陽落得離地平線很近,顏色已經變成了溫潤的橘紅色,光芒也不再刺眼。天邊的雲霞随風變換着形狀,掩映着日落前的最後一抹餘晖。
他閉上眼,想象四個人就坐在他身邊的樣子。傲慢的奧陸歐,溫柔的佩特拉,持重的艾魯多,謙遜的君達。好像這只是一次促膝長談,一次小型的作戰會議,一次長官與士兵之間最普通的日常。
他這樣想着,竟覺得真的感受到了他們的氣息,就在離他不遠的位置,寧谧而安詳。沒有任何話語,甚至不需要看到他們的樣子,多年并肩奮戰所養成的默契仿佛在告訴他,昔年的戰友就在自己身邊,從未離去。
那種感覺讓他着迷,讓他連呼吸都微微發抖。他小心翼翼地仔細體驗着每一秒鐘,生怕下一個瞬間,這最後的快慰也會驟然終止,再無處可尋。
利威爾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太陽完全落下去了,他輕輕閉着的眼睑上投射的顏色從橘紅過度到深沉的幽藍,最終化為一片漆黑。夜晚的風漸漸冷硬起來,從地面升起的寒意一點一點侵蝕着他的軀體,可他仍不願起身,仍不願睜開眼睛。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不是很好嗎?永遠跟你們在一起,不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不再失去任何重要的東西。
如果能就這樣去另一個世界,不是很好嗎……
一陣風吹過,掀起了他領口的領巾。那時他略低下頭,忽然感覺到有人從背後安撫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利威爾。”
溫和而沉着的聲線從他身後傳來,讓他的心髒幾乎停頓,喉間猛一陣哽咽。他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回過身去。
背後除了空蕩蕩的墓地,什麽都沒有。
那裏沒有任何人。望不到盡頭的墓碑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青白的顏色,猙獰如地獄的鬼魅。
他仰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時月亮已經升上中天,滿月才過,形狀仍很完整的下凸月在藏青色的天幕中顯得極為明亮,天上沒有一絲雲彩,甚至也看不到一顆星辰。
利威爾只覺得周圍的空氣愈發寒冷刺骨。他站起身,輕輕活動了幾下因為久坐而僵硬的關節。
他被包圍了。
隐匿在青白色的墓碑之間數不盡的幽綠色的光點,是狼的眼睛。
這是一支很大的狼群,大概有近百匹。它們趁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時悄然接近,蟄伏在他的周圍,用足夠的耐心編織成細致周密的網絡,讓獵物無處可逃。
現在那張大網已經接近完成,如果再晚幾分鐘,他甚至可能在渾然不覺中被撲上來的野狼一口咬斷脖頸。
完全沒有察覺。
他是什麽時候,竟然失态至此!
利威爾狠狠咬了咬下唇。
他不願承認,回過神來的那一刻,他心裏的第一個念頭竟是——
啊,太可惜了……
如果能就這樣死去,不是很好嗎?
太可惜了。
為首的野狼已經在緩慢地朝他逼近,脊背向後弓起保持着時刻準備發動攻擊的姿勢。它的喉間不斷發出憤怒的低吼,渾濁的雙眼帶着幽綠色的冷光,死死盯在利威爾身上。
如果是在平時,區區狼群利威爾絕不會放在眼裏。但現在沒有立體機動裝置,沒有超硬質鋼刀,沒有槍,他身上唯一的武器只是一把一尺長的匕首。僅憑這把匕首來對付近百匹敏捷銳利的野狼,到底結果會如何,即便是利威爾也無法确定。
更何況接連幾天精神性藥物的大劑量使用,完全打亂了他對于自己身體的掌握。他清楚自己的狀态肯定不好,但究竟不好到什麽程度,是不是還夠撐過這一戰,他并不知道答案。
利威爾拔出匕首擎在手中,反複緊了幾次拳頭,掌心對于握力的判斷仍十分暧昧不清。
這些許的猶疑之間狼群的先鋒已經向他發動了攻擊。他矮身躲過,匕首斜着從狼的下颚插入,一刀順勢沿着頸項剖開胸膛,狼血激烈地從傷口噴出,濺在他的臉上身上,濃重的腥氣激得他微微一陣反胃。
那匹狼在慣性之下沖出去很遠,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才最終停住不動了。狼血噴射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的利刃般的黑色,只有濺上墓碑的血跡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現出冰冷的殷紅。
溫熱的血液順着利威爾的臉頰流下來。他望着墓碑上染上的污跡,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第一匹狼的死更加刺激了周圍的狼群,轉眼又有幾只狼向他攻過來。他憑着在多年戰鬥中磨煉的敏銳接連躲開,用最簡潔的動作殺死了它們。
一個人與一整個狼群的血戰,在清冷而明亮的月色之下,拉開帷幕。
利威爾有種感覺,這是他一生經歷的無數場戰鬥中,最痛快的一場。
他不喜歡争鬥,也不喜歡殺戮。他斬殺過無數只巨人,那其中的每一次,刀片切割肌肉的聲音和噴濺的血液的味道,都會讓他無比惡心。
然而這一次,不知是不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他竟完全沒有感到厭惡。
匕首插入狼的身體,切斷肌肉和骨骼時傳回他指尖的觸感竟讓他熱血沸騰。鮮血的味道不斷刺激着他的神經,勾起他內心嗜血的欲望。他一刻不停地斬殺着攻上來的狼群,動作流暢而優雅,完美得連他自己都為之陶醉。
他心中壓抑了太多的情緒。那些悔恨、不甘、憤怒、悲恸,他都從未流露過一次。如今這些情緒混在一起,在這場戰鬥中爆炸了,爆風将他吹到天上,翺翔于空中,體驗着前所未有的快意。
他平生第一次這樣瘋狂地戰鬥。
人類最強也有其極限,此前的戰鬥中,他熱衷于精确地計算身體的狀況,分配剩餘的體力,以使自己能夠萬無一失地消滅更多的敵人。
而現在,這種計算完全被藥物所摧毀。他感受不到身體的界限在哪裏,甚至也感受不到疲勞和痛覺,只是放肆地消耗着不知還餘下多少的力量,像要把全部的生命都燃燒殆盡。
他翺翔于空中,靜靜等待着再次跌回地面、摔得粉身碎骨那一刻。
利威爾有種感覺,這是他一生經歷的無數場戰鬥中,最後的一場。
他并非死于巨人的襲擊,也并非死于人類的陷害。
他的生命,最終葬身狼群,成為這些充滿野性永不屈服的生靈的食糧。
……還不賴。
利威爾早就數不清自己所砍殺的狼的數目了。
戰鬥中步伐的移換已經讓他離開利威爾班的墓碑很遠。在藥物的作用下他仍不覺得累,但虛汗分明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被夜晚寒風的一吹,觸感格外潮濕粘膩。
然而狼的數量,卻不見減少。
用左臂隔開正面向他襲來的攻擊者,利威爾撤了一步刺死了它,對胸前的傷口的一再沖撞卻終于引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咳嗽。他咳得彎下腰去,口中一片腥甜,腳下的步伐也淩亂起來。
一匹狼趁他身形不穩撲到他身上,狠狠咬住了他的左肩。那一瞬間利威爾的痛覺又蘇醒過來,甚至擴大了數倍。他清晰地感覺到野狼鋒利的牙齒刺入皮膚撕裂肌肉的過程,清晰地聽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聲音,随即劇痛沿着脊柱蔓延到全身,霸占了他的每一根神經。
“唔——”利威爾因為沖力而後退兩步倒在地上,緊咬着牙關一刀削斷了那匹狼的脖子。但同一時間向他撲過來的另一匹,卻已經無論如何都躲不開了。
到此為止,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心裏這樣想着。
……還不賴。
那一刻被拉得很長很長,他驀地想起許多事,想他這一輩子,最初在地下街虛度的那些懵懂而明媚的光陰,後來結識了埃爾文、加入了調查兵團之後所體驗到的,那些極致的快意和悲傷。想起訓練兵時的諸多艱苦,想起一次次的牆外調查,想起他的每一位戰友,他們曾右手握拳按于心口,起誓為人類獻上心髒。
到最後,他的腦海中只剩下反反複複回蕩的一句話:
——我要加入調查兵團,把巨人都殺光!
——我要加入調查兵團,把巨人都殺光。
……你?
……你是誰?
那匹狼趴在利威爾的身上,正低下頭張口準備朝他的脖子咬下去的瞬間,利威爾忽然聽到了一聲很刺耳的聲響。
槍聲。
那時他仿佛以慢動作清楚地看見了子彈射穿狼頭的過程,伏在他頸間的頭顱爆炸了,血液和腦漿噴在他的臉上、脖子上、胸膛上。狼的身體軟了下去,被射穿的傷口仍不斷湧出血液,滴落在他的頸項。
槍聲又響了幾聲,離利威爾最近的幾匹狼也接連倒下。他推開身上的屍體,掙紮着坐起身,就看到了少年手持火把,騎馬穿過狼群的身影。
戰馬在他身邊停下,少年翻身下來,半跪在他的身旁。
“兵長,請您捂住耳朵。”
少年這樣說道,金色的眸子透着急切和擔憂,聲音卻鎮定沉着。
然後他舉起槍,向天空發射了爆音彈。
作者有話要說:
末點君完全死掉了,三天末點才180,請讓我哭一哭嘤嘤嘤
恢複更新以來漲的收都超過200了啊,為什麽大家都不來看呢嘤嘤嘤
【其實在這裏哭訴不來看的人還是看不到啊噗哩
【窩是真的拿末點君完全沒辦法了_(:з」∠)_這個磨死人的小妖精_(:з」∠)_
話說TV終于播到法庭了!兵長那個前_凸_後_翹[這也和諧?]的姿勢,昨天跟群裏的親們一起看直播大家直接笑死了XD
這裏想跟大家分享一張在微博上看到的圖,超潇灑的兵長,作者是noudondon太太w
☆、外傳·棄子 Chap07
有那麽一會,利威爾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捂着耳朵,連爆音彈的一點響動而沒有聽到。然後他茫然看着少年焦急的臉龐和無端開阖的嘴唇,從唇形中辨認出“兵長”兩個字。
狼的聲音沒有了,風的聲音沒有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沒有了。致命的空虛具現為刺眼的純白,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識。
胸口像壓了一塊沉重的岩石,他想從那岩石下逃離,剛一動作,就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少年連忙扶住他的手臂,因為動作太過急切,手指勒緊帶來的一陣鈍痛,利威爾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你是誰?
他推開少年的手,掙紮着起身,踉踉跄跄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裏,還能去哪裏,他感受不到他的雙腿的存在,那雙腿好像是聽從別人的命令而不斷機械地向前邁着,步履蹒跚,卻不肯停下。
少年追了上來,在他幾乎摔倒之前再次扶住了他。少年仍略顯稚嫩的臉又出現在他的面前,嘴唇無聲的動作激烈得像在吶喊,金色的眸子帶着熱烈而耀眼的光,讓利威爾不由得別過臉去。
……你是誰?
他再次推開了少年的手。
這一次少年沒等他邁出兩步,就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手臂執拗地不肯放開。
少年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柔軟的短發蹭得利威爾脖子微微發癢。
“兵長……”
這聲緊貼着利威爾耳邊道出的呼喚終于撕破業障傳入他的耳中。少年聲音很小,帶着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就像一聲啜泣。
利威爾慢慢仰起頭,盯着夜幕中無限遙遠的藏青色看了一會。
“艾倫,別碰我。很髒。”
少年微怔,而後把手臂收得更緊。
“兵長啊……”他這樣說,噴在利威爾頸間的呼吸顯得火熱而潮濕,嗓音已經哽咽得連不成句子。他靜靜地擁着利威爾站了許久,像在确認懷中的人的存在,确認他還活着,不會再消失。
等他終于擡起頭時,聲音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清明。
“兵長,您的身體好冷。”他解下身上的羊尼風衣為利威爾披上,扣子也一一仔細系好。
利威爾冷淡地看着少年的動作,任他做完,退後一步掃視了一下四周。
狼群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只有被利威爾砍殺的狼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墓碑之間。
下凸月已經偏向西天,銀白的月色靜谧而安詳,仿佛方才的惡戰根本不曾發生過。
風變小了,空氣卻比前夜更加冷冽,吸入肺中跟利威爾胸口灼燒一般的疼痛撞在一起,讓他全身都止不住地發抖。
他又把視線轉回艾倫身上。少年的臉色很憔悴,雙眼中的神采卻并未減弱,在這樣寒冷的深夜,身上只穿一件襯衫,果然還是太單薄了。
利威爾想要說些什麽,一開口卻是一串劇烈的咳嗽。他一直咳得跪倒在地上,喉間的聲音愈發粗重渾濁,到後來不斷有鮮紅的血液從他捂着嘴巴的手指縫隙中濺出來。
“兵長!”艾倫跪在利威爾身邊輕拍着他的背,那每一聲咳嗽都讓他一陣揪心,可他除了憑白感到焦急什麽都做不了。
利威爾咳了好一會才總算有所緩解。艾倫用口哨叫回受驚跑開的戰馬,扶着利威爾騎上馬背的時候,竟覺得對方從他手中借了極大的力量。
短短十天,如今的利威爾整個人都好像被生生抽空了,只剩下一具支離破碎毫無生氣的軀殼。艾倫強忍着心疼深吸了口氣,也攀上了馬背,縱馬以最和緩的步伐走着,生怕任何颠簸再給利威爾的傷口帶來更多的壓力。
利威爾确實太累了。與狼群一戰中,他在藥物的麻痹下過度透支了所剩無幾的體力,如今超越身體極限的疲勞變本加厲地返還到他的身上。起先他還能坐直身體,後來支撐不住,就輕輕向後靠在艾倫身上。艾倫略一僵直,然後變換了拉着缰繩的姿勢,把利威爾圈入懷中。
“兵長,休息一會吧。”
“……嗯。”這個單一的音節又帶起一陣虛弱的幹咳,利威爾閉上眼,把頭靠在艾倫的肩膀,艾倫能感覺到倚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又加重了一點。
他們最終停在墓園看守的小屋門前。
小屋中并沒有人,看起來已經荒廢了一段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