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對峙
由袅袅作圖、雲娘親手剪裁繡成的荷葉花搖粉肚兜被趕制出來了第一款, 最終霍蘩祁一錘子定音,就賣這個。
市面上的肚兜追求物美,卻忽略本質, 用料輕薄, 既不遮掩,也不熨帖, 霍蘩祁這個顏色非常奪目,雲娘懷疑是否太豔了, 女兒家臉皮薄不會買, 霍蘩祁便悄然臉紅, 不好意思争辯自己一向是這麽大紅大綠的。
不過推出去沒幾日,确實沒賣出幾件。
綢莊裏的人都有點着急,雲娘拉着霍蘩祁算賬, 算盤檀珠子被撥動得嘩啦響,“不算顧家的訂單,這個月進賬才二十兩,扣除長工繡娘的月錢, 剩下的不足一兩……”
剛起步,能養活一大幫子人已實屬不易,只是, 霍蘩祁瞅了眼一畔的袅袅,她的面紗已摘了,露出那圓潤素白的臉頰,肌膚潤如脂膏, 傷痕被消除了大半,被她以海棠敷花輕紅膏抹勻隐匿了,真是濃妝淡抹,溫婉而驚豔。
袅袅沒有心結,只是翻看着手裏的肚兜,覺得有哪處不好,但卻說不上來。
要是以往,她是大家婢女,要做這種活兒多半都為自己準備的貼身之物,要縫給別人那真是羞死了,也損礙身份,但待在這兒就是不同些,少了矜貴自持,到底活得放松些。
雲娘不知袅袅與顧翊均的糾葛,一面算着進賬,一面信嘴提到:“顧公子倒是蹊跷得很,前不久還帶着未婚夫人來瞧過咱們的繡樣,這幾日竟然毫無音訊了,婚事是延後了麽……”
霍蘩祁瞅了眼袅袅,見她不為所動,便微笑道:“師父,人家還沒反悔呢,您事兒多,還關心這個,咱們與顧家簽了文書的,他反悔,定金也不退了。”
雲娘聽罷爽朗地一笑,用手指點她的鼻,“財迷!”
鬧了陣兒,雲娘看着袅袅手裏的肚兜,詫異道:“但是說真的,咱們的肚兜質地成色都不錯,除了豔了點兒無可挑剔,怎麽便賣不出去?”
袅袅忽然想到一事,“阿祁,咱們将它擺得太顯眼了。”
“啊?”
霍蘩祁雖是一驚,随即一拍腦袋,對啊!
她讓袅袅畫了原稿圖,就挂在大門門口,紅豔豔的漂亮肚兜擺在外,雖然吸引目光,但成何體統?銀陵的公子王孫、小姑女郎,對私物都看得很重,連內袖都不肯露出一角,何況是這麽隐秘的肚兜?
誰若是大喇喇走近她們綢莊,難免不會被人譏笑不知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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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蘩祁揉了揉額頭,“對啊。”
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霍蘩祁花樣多,立馬又生出一計,“我把東西收進來,對來店裏的顧客暗中說道,讓他們自己在私底下傳開。家中若有所需,盡管列一份下貨單子來,我們照貨單做,再暗中送入他們府邸,這便解決了。當務之急最好先籠絡一人,讓她起個頭先。”
雲娘驚嘆地“哇呀”一聲,“還是你有頭腦!”
霍蘩祁又差袅袅題字,為綢莊立了塊門匾,上書:彼美人。
銀陵的絲綢生意花招繁多,但縱便是再多,也及不上霍蘩祁那些精靈古怪的點子,适不适用倒是兩說,但像她這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還真沒有。
果然客源陸續廣闊起來,肚兜雖賣得不多,但采買錦繡絲帛的達官顯貴,也日漸多了起來,因為不用親來,只消差人下一份訂單,便可讓布莊老板親自讓人送貨過府,且成色繡工都不落下乘。
有一門生意做得響,綢莊裏的生計便都不用發愁了,這才短短數日,進賬又多了一筆大數字,霍蘩祁于是多雇了幾個跑腿送貨的長工,另配了押送綢緞的牛車。
暮秋之風穿林打葉,小院裏的枇杷樹亭亭如蓋,浮光幽碧,一樹樹清香成陣,一年豐收時節已過,到了漸至初冬,地如覆霜,人出門也要披上鶴氅鬥篷了。
就在上回一別之後,霍蘩祁無比思念起心上人,又過了小半月,不知他在做些什麽。
左邯穿過重重落英雨簾而來,請霍蘩祁出門,“老板娘,外頭來了人。”
霍蘩祁一怔,托着香腮的手瞬時松了,只聽左邯垂眸道:“是陛下請您入宮。”
原來是這尊大佛。
霍蘩祁看了眼身上的衣裳,沒有不得體之處的,回頭取了大氅便披着上了車。
馬車辘辘,一陣陣颠簸起伏之後,久久不安的心瞬時猶如一塊大石頭被焐熱了揣入懷裏,不管如何硬碰硬,只要身上是暖的,她就不怕,何況也不是孤身一人,宮裏還有阿行呢。
明知道會見,這一日晚來了近兩個月,還是教人不知所措,毫無防備。
她掀開車簾,外頭有人撮口長嗟一聲,馬車平穩順遂地駛入宮門。
不再是芙蓉鎮碧山綠水,不再是廣袤茶園,沒有贈紅瑚于美人的少年少女,沒有曾經壓垮她兩肩的厚重艱難,宮牆林立森嚴,巍巍聳立,馬車猶如一粒芥子穿行其中,而雲霧薄隐琉璃檐,冷風瑟瑟穿骨,巡邏之人絡繹不絕。
她知道換來如今這一切的局面,都只因為一個人。
但她明白的,想要與他比肩,以她的身份,要有十倍百倍于常人的信心和堅韌,何況如今沒有回頭路了,只有往前。
帝闕之高難以想象的震撼,霍蘩祁下車輕裝簡行,經由八名宮人引路,一直到了陛下的披香宮,宮門外燃着數盞鎏金寶塔宮燈,殿內暖爐噙香,幽幽一吐,便是一室氤氲。
內設無不華麗典雅,精致非凡,連随意擺于梅花幾案上的木椟杯盞,都一應是梨花木雕镂繁複龍紋的珍寶,錾銀的墨龍大畫嵌于內殿猩紅含金的牆面,茶香墨香,一應攪碎其中,煞是濃酽芳醇。
霍蘩祁不會宮裏的繁文缛節,見內侍向正上首的男人行禮,她也稽首拜伏。
這是文帝第一次見太子口中的“心愛之人”,深黑如墨的劍眉一擰,只見下方跪着的少女,披着一襲淡青的輕裘大氅,身形倒看着嬌小,鬓發簡單凝練,但端莊之中又稍顯活潑,看着還太小,文帝招呼一聲,讓她起身,賜了座。
霍蘩祁一落座,便小心翼翼地偷望,四下除了宮人侍候在旁,便只有他們兩人,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在。
不免略有失落,正抿唇間,文帝問道:“你年方幾歲?”
霍蘩祁佝偻着脊背,也不敢擡頭,只回道:“十五。”
饒是見過一些世面,但畢竟是天子,是大齊的皇帝陛下,那股不怒自威的氣魄令人不敢不服從,霍蘩祁只能勉力克制,讓聲音不至于顫抖。
文帝道:“十五?比朕的長子小了四歲。”
不知他話中說的“長子”指誰,霍蘩祁也不敢輕易接話,心思幾轉,又聽陛下問道:“太子的身世,他同你說過了?”
霍蘩祁頓首,“是。”
文帝微微納罕,沉吟道:“朕以為,你知曉之後,多少顧忌三分。”
霍蘩祁不解,但只敢輕聲問:“顧忌什麽?”
“顧忌朕對他對他有廢儲之心。”文帝臉色一沉,詞鋒冷厲起來,“如今看來你孤注一擲,押寶押對了,他是朕的太子,也是繼任君王,嫁與他,你自然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權勢、地位、財富。”
越說霍蘩祁臉色越白,他被文帝一席話弄怔住了,她何曾這麽想過!
她喜歡他時,根本不知他是太子!
霍蘩祁咬唇道:“陛下想岔了,民女沒有攀附之心。”
文帝譏诮地打斷,“呵,你不過只是芙蓉鎮一個寄人籬下連母親都看護不住的丫頭,你跟着他出來,莫說沒有別的心思,你以為朕到了如今還信你一個丫頭的把戲?”
霍蘩祁臉色發白,倏地擡起頭來,這一擡頭,倒令文帝不禁暗暗心驚,這少女的眼睛太過明亮,猶如焰火,又太過執着,拗得熟悉而親切,“陛下是說,太子不值得人喜歡?他竟還比不上那些阿堵物?”
文帝冷然道:“朕命人打聽過,你斂財好錢,你嘴裏的‘阿堵物’,正是你汲汲營營要追求的。你莫忘了,你的綢莊,你在銀陵的幫工、朋友,處處都是太子出了力氣,你用何面目告訴朕,你對他的錢權不屑一提?”
霍蘩祁咬唇,“胡說。”
“朕胡說?”這丫頭竟敢反駁,文帝手一摁,一張拍在案桌上,瓷杯震顫發出清徹的龍吟,文帝譏諷道:“朕可以給你榮華富貴,銀陵的絲綢生意,旦有官府經手的銷路,朕可以撥八成與你。”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霍蘩祁總是再傻也明白了,皇帝陛下先禮後兵,先以利益徐徐誘之,用這些逼他自己離開。
她緊緊咬牙,身軀微微顫抖。
文帝見她似有彷徨,臉色更暗,“你知道你的身份配不起他。如今世家貴族對皇後之位虎視眈眈,即便是朕成全你,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只要太子登高一呼,說他此生非你不娶,說他迎你為太子妃,那些下三流的暗殺便讓你頃刻危機四伏,不論是太子,還是朕,都阻不住世家勢力的無孔不入。”
霍蘩祁凜然握緊了拳,對上天子目光,能讓她一往無前的,只有心裏的執着與孤勇,既然抉擇已明,何須過分介懷,何須畏葸?
她從來就不是碰上山路便回頭的人,即便是用頭去開山鑿路,撞得頭破血流,她也沒有因為幾句威逼就掉頭的。
霍蘩祁聲音清脆,“我不怕。”
“我想做生意,因為我知道,憑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讓我的姓名像世家一般令人單是提起一個姓氏便覺着威名赫赫,我只想用我微末那點道行,做我想做的,盡量去配得上他。
“我只是覺得我們身份有別,畢竟他一出生便是天潢貴胄,而我只是一介布衣,但要是論其他的,我卻不覺得自卑。他雖然冷漠、生硬,但也有陛下看不到的熱忱、別扭、小心眼,他是活生生的人,儲君之位賦予他的是責任,而不是印記,我不會因為他的身份就看不到他的好。正因為我看到了,才會喜歡他。”
皇帝略有一奇,只見少女侃侃而談,鎮定自如,确實不失風範,聲音清脆而有力,“您要是覺得我現在所有的,全是他給我的,您盡可以奪去,我還會東山再起,我會證明給您看,我也一點不遜于那些仕宦女郎。我會證明,他若是喜歡我,也只能是喜歡我這個獨一無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