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此時已近子時, 萬籁俱寂, 外頭的那一串腳步聲自是瞞不住屋中兩個人的耳朵。
陸起淮先前回來的時候就讓底下人都下去了,何況這個腳步聲雖然放得輕可隐約還是能辨出是個男人…這個時候會是誰?
侯在一處的暗衛握緊了手上的劍,一雙眼睛也一錯不錯得盯着那塊布簾,卻是一副戒備的模樣。
陸起淮的面上倒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他的手上仍舊握着一杯茶盞,耳聽着外頭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也只是低垂着一雙眉飲着盞中茶…茶水尚還有些滾燙,甫一揭開茶蓋, 那股子熱氣便迎面而來, 倒是讓他那張俊美的容顏也沾了幾分氤氲之氣。
待這口茶飲下, 那腳步聲也将将剛到簾外。
陸起淮把手中的茶盞随意置于桌上,而後是淡淡說道一聲:“進來。”
他這話剛落——
外頭的腳步聲卻戛然而止, 只不過也就這瞬息的功夫,那錦緞布簾便被人挑了起來,外間燈火昏沉, 屋中的燭火也不算明亮, 那人披着這沉沉黑夜邁步而來,屋中兩人也只能隐約瞧見他一個輪廓…是個男人。
來人站在布簾那處, 他這處倒是恰好可以看到屋中的情形, 眼瞧着那個玄衣男人的身後站着個持劍的黑衣人,他面上的神色也沒有什麽變化。他落下了手中的布簾, 而後是照常朝陸起淮那處走去,等走得近了,屋中的兩人倒是也窺清了他的面貌, 來人容色清俊,眉目清平,眼中帶着一抹溫潤的笑,正是陸家三爺陸步侯。
暗衛眼見是陸步侯,持劍的手卻是一頓,他怎麽也沒想到來人竟然會是陸三爺。
只是這好端端得…
這位體弱多病的陸三爺來此做什麽?
倒是陸起淮的面上仍舊未有什麽多餘的神色,他端坐在椅子上,眼瞧着陸步侯越走越近也只是淡淡說道一句:“你來了…”這話卻好似并不意外陸步侯回來。等前話一落,他是倒了一盞茶置于對側的位置,而後是朝身後的暗衛說道:“你先退下。”
暗衛聞言自是未多說什麽,他只是收回了劍而後隐于黑暗之中。
就如陸起淮對陸步侯的到來沒有感覺到奇怪,陸步侯眼看着這幅景象也未曾有什麽疑惑,他的步子未停,只是走到陸起淮面前的時候卻未依人的話坐在對側,反而是在離人還有三步距離的時候朝人行了一個大禮。
陸起淮眼看着這幅模樣也未曾說什麽,他只是低垂着一雙眉目淡淡朝陸步侯看去。
燭火之下——
他的面容沒有絲毫情緒,就連那雙眼中也未有什麽波瀾,陸起淮只是一錯不錯得看着陸步侯,而後是收回了眼簾重新握着一盞茶淡淡說道:“早就聽聞陸家三爺有大才,倘若出仕必定引人敬拜,看來這事還是未曾瞞過你。”
等前話說完,他是飲了一口盞中茶,而後才又繼續說道:“夜寒露重,起來。”
陸步侯聞言倒是未曾推卻,他只是謝過人,而後便坐在了陸起淮的對側。
如今的夜較起往日的确涼了不少,他的身子不好,一路過來又受了不少寒風,這會把手貼在茶盞上才算暖和了些,等那股子涼意逐漸褪下,他才擡了眼朝陸起淮看去,而後是與人溫聲說道:“您行事小心缜密,母親又從不與我們說起,我起初也不信,畢竟…”
陸步侯說到這的時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而後才又看着陸起淮繼續說道:“您已經去了這麽多年。”
他說話的時候…
陸起淮只是握着手中的茶盞,不曾飲用也不曾開口。
陸步侯見他這般便又繼續說道:“可如今細想,您的存在實在有些奇怪…大哥的性子我是知曉的,他這人什麽都好,偏偏有個死穴,就是大嫂。倘若您真是他的兒子,他苦心瞞了大嫂這麽多年,又豈會在臨走之前留下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隐患?他知曉大嫂的性子也知曉若帶您進府必定會惹得大嫂置于流言蜚語之中,這絕對不會是大哥能做得出來的事。”
“除非——”
陸步侯說到這卻是把話一停,手上的溫度差不多了,他便又握着茶盞飲下一口熱茶,等到那股子溫熱蔓延到五髒六腑,他才與人溫聲說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這話說完眼見坐在對側的陸起淮依舊是先前的那副模樣,心下也免不得誇贊人一聲,待把手上的茶盞置于桌上,他才又同人繼續說道:“後來我又發現母親對您的态度,您身份貴重,您和母親即便僞裝得再好,難免還是會有些破綻。”
陸起淮一直不曾說話,等到這話一落,他才開了口:“陸三爺心有七竅,瞞不住你,這很正常,只是…”
他說到這的時候卻擡了一雙眼朝對側的男人看去,幽幽燭火之下,他目中的神色仍舊未曾有什麽變化:“陸三爺深夜造訪,難道只是想與我說這些?”
“您走得這條路并不輕松,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大哥和母親竟然會不顧萬難不顧結果跟随您走這一條路…”陸步侯說這話的時候,眼中一直含着溫潤的笑,大抵是過了有一段時間,他才看着陸起淮繼續說道:“可如今,我卻有些明白了。”
“人這一生,總歸是要追随些什麽才算圓滿…”
“我這庸庸一生有大半時間都被困在這四方天地之下,倘若您不嫌棄的話便讓我日後追随于您,盡管我這身體實在不堪,只怕也不能為您做些什麽…”陸步侯說到這的時候,臉上浮現了一個似有若無的缥缈之笑,這個笑與先前不同卻是帶着幾分少見的遺憾。
在這世間活了這麽多年——
陸步侯已對這世間之事大多都看得很淡,除了對韋桑柔和一雙兒女有所愧疚,亦對母親年邁卻要時常挂心于他感到抱歉,其餘諸事于他而言不過白駒過隙,并沒有什麽可以讓他心系難忘之處。
可如今,他的确是覺得有些遺憾。
他想陪着這個男人走上那個至尊的位置,想把當年的真相重新公之于衆,想還當年那些故人一個清白…可他這個身體啊,恐怕難以撐不到那一天。
只是陸步侯終歸是陸步侯,在這短暫的虛妄之後便又恢複了原本的面貌。
陸起淮倒是未曾想到陸步侯竟然會與他說道這樣的一番話,縱然他先前的面容再是平淡,可此時也不免朝人看去一眼…他手下能人不少,若論才智,楊家那兩兄弟的智謀在這世間已少有人可匹敵。
可他知道陸步侯不一樣,這個男人是真的心有七竅。
楊家那兩兄弟是讀萬卷書歷世間事才有如今的成就,而這個男人縱然拘于這內宅之中,可他的眼界和心胸卻比誰都要廣闊…這是一個真正不出世的天才。當初他私下遣人尋杜神醫的蹤跡,一來是為了讓榮國公府更好的跟随于他,還有一個原因卻是因為…陸步侯。
倘若有這個男人跟在他的身側,有些事行起來或許會更容易些…可他未曾想到,陸步侯竟然會親自來與他提出這一番話。
陸起淮不曾說話,只是先前扣在茶蓋上頭的指尖卻收攏了幾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陸步侯,卻是過了有一瞬的功夫才說道:“你有什麽要求?”
陸步侯耳聽着這話,面上的笑卻是又溫潤了些許。他落下了手中的茶盞,而後是看着陸起淮溫聲說道:“我心中的确有一所求…”他說這話的時候收回了手,而後是起身跪在陸起淮的面前行了一遭大禮。
這個禮數比起先前還要鄭重,卻是下屬拜見主上的禮數。
等一禮落後,他微微掀了眼簾朝陸起淮看去,口中是道:“不管日後結局如何,我都希望您可以庇護他們。”
陸起淮聞言不曾點頭也不曾應允,他只是垂眼看着陸步侯說道:“為什麽不想着自己保護他們?”
陸步侯聞言卻是一怔,等回過神來,他原先溫潤的神色卻泛出了幾分苦澀,若可以,他又豈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可是他的身體…他微微垂下眼簾,指根交疊在一道,脊背雖然挺直,可面上卻還是顯露了幾分難過。
他就這樣微垂着眼簾,平平說道:“我的身體…”
他這話還未曾說完——
陸起淮卻先開了口:“如果我說杜神醫的事并不是虛談呢?”
陸步侯耳聽着這話猛地擡起了頭,他怔怔看着仍舊端坐在位置上的陸起淮,燭火燃燒得太久又無人去剪燭芯早已顯得有些晦暗不明了,可他還是能夠透過那昏沉的燭火看到陸起淮的面容,他就怔怔看着陸起淮,眼中是遮掩不住的震驚。
倘若今日說這話的是其他人,他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多年來,家中不是沒有尋過杜神醫,可無論他們怎麽尋也尋不到,而他起初的希望也慢慢被歲月填平。
可如今…
如今說這話的是他,是這個年輕男人。
這個男人行事素來有把握,他既然說存在,那必定是存在的。
陸步侯這些年過得清心寡欲,很少有這樣激動的時候,可此時他卻掩不住心頭的激動。他的指根緊緊交疊在一道,而那雙看向陸起淮的眼睛溢滿着往日從未有過的光彩,他就這樣一錯不錯地看着陸起淮,口中是試探性得說道:“您的意思——”
陸起淮看着他這幅模樣倒是難得笑了一回,他站起身走到陸步侯的面前,而後是彎腰伸手扶起了他,口中是溫聲一句:“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等這話一落,他是伸手拍了拍陸步侯的肩膀,緊跟着是又一句:“我等着你好起來。”
陸步侯察覺到肩膀那處的重量,還是不自覺得朝眼前的男人看去,他面上的神色還是有些微怔,只是這一回的怔忡卻不是因為杜神醫,往日不曾發現,可如今站在一道,他卻發現這個年輕男人其實很高了,甚至比他還要高出些許…想起記憶中那個溫潤的男子,陸步侯看着陸起淮竟不自覺得喃喃說道:“倘若他看到您如今這樣,必定會很高興。”
這個“他”字誰也不曾說明,可屋中的兩人卻都知曉說得是誰。
陸起淮收回了放在陸步侯肩膀上的手,他負手踱步走到窗前,夜深人靜,這世間都是靜寂無聲的一片,而他站在這窗前,任憑涼風襲面,卻是過了許久才說道:“夜深了,回去。”
陸步侯聞言也不曾多言,他是朝人又拱手一禮才往外退去,只是臨來走到布簾那處的時候,他卻還是回身看了一眼身後。
窗前的那個男人其實并不像記憶中的那個溫潤男子,大抵是經歷了這世間的悲痛和黑暗,連帶着身上也平添了一層抹不去的黑暗,陸步侯想到這卻是又嘆了口氣。
當初先太子還在的時候,他也不過二十未至的年紀,那個時候的他還不如現在沉穩,心中也還尚存着些意氣風發,倘若不是因為那樁事只怕他真得會誓死效忠于那人。
好在,沒能等到那人。
他卻等到了…他。
陸步侯想到這,臉上的笑意卻是又深了些許,他什麽也不曾多說只是伸手握起布簾,而後往外走去。
等到陸步侯走後,等到這一室之內又歸于寂靜,陸起淮才緩緩睜開了眼,他半仰着頭看着天上的那彎明月,今日靠近東宮的時候,他是真得想不顧一切進去看看,那個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重新被翻新過,其實已經尋不到大火蔓延過後的模樣了,也尋不到當年的模樣了。
可那個地方有着他為數不多的歡樂。
他想按着舊日的回憶,重新走一遍那個地方。
陸起淮想到這,素來平靜的面容此時卻有幾分龜裂,他的手緊緊扣着掌心下的木頭窗橼,連帶着眼中的神色也開始變得幽暗…他就這樣看着天上那彎虛淡至極的明月,口中是冷聲說道:“趙準。”
…
翌日。
沈唯昨夜心裏摻着事,一夜都未曾睡好。
秋歡一面服侍着人淨着面,一面是不自覺得朝沈唯看去,她心中卻是覺得奇怪,夫人是有什麽心事嗎?昨兒個她在外間守夜聽夫人翻了好幾次身,倘若不是夫人不喜歡她們夜裏進去,她真想進去問一問夫人是怎麽了?
昨兒個進宮的時候還好好的,可自從出了宮後,夫人看起來便有些不對勁。
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倘若是以往,秋歡這樣明目張膽得打量,沈唯自然早有察覺,可如今她心思亂得很,哪裏顧得上這些?沈唯雖然手裏握着帕子擦拭着手,可心中思緒卻是沒個間斷,發現陸起淮這樣一個秘密,難保他不會殺人滅口。
要是她不曾記錯的話,書中原身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被送去寺廟,難不成她還是沒能逃脫這個宿命?
沈唯想到這,握着帕子的手便又是一頓。
秋歡看着沈唯這幅模樣越發覺得奇怪,她剛想張口說話便見水碧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的手裏握着一封信,只是還不等她說話,外頭便又有丫頭急匆匆得打了簾子進來禀報:“夫人,三爺暈倒了。”
陸步侯近來鮮少發病,原本家中也過了一陣太平日子,倒是未曾想到如今竟然又發病了…沈唯念着謝老夫人又念着韋桑柔,心下一時也沒了心思先去理會這些,左右如今陸起淮還不知道…她想到這便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而後是開口說道:“我過去看看。”
等沈唯走到三房的時候,那裏已圍滿了不少人。
除去三房原本伺候的人,謝老夫人和王氏也在,而屋中進進出出的除了丫鬟婆子還有幾個背着箱子的大夫…因着陸步侯的病,家中一直是有大夫坐鎮的,唯恐人出個什麽事還得去外頭尋費了時間。
沈唯受了衆人的拜見往裏頭走去,眼瞧着屋中氣氛緊張,每個人的面上神色都不算好,心下便也跟着一沉,她先拜見了謝老夫人,而後是又受了韋氏和王氏的禮。
等禮數盡全——
她剛想說話,外頭便來了個人禀報道是:“有位姓杜的大夫說奉了大夫人的命來給三爺診治。”
作者有話要說: 沈唯:愁鴨,難道還是躲不過宿命要死在佛堂?
小淮:我精心設計誘你入局,只想讓你發現我喜歡你,你卻以為我要殺你?